周玄鳞等在殿外听宣。
他花了几日的时间将周青实交给他的东西仔细研读了一遍,将其中的各项策略提炼总结,写下一封奏疏呈了上去,陛下却毫无回应,他才今日带着原稿请求觐见。
等了许久,终于有内侍来请他进去。他将奏疏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地再次陈述了一番,但即使他将那些原稿当面呈上去,他的兄长也只是翻开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旁。
殿中依旧烤着炭火,周玄鳞觉得自己不应觉得寒冷,只是这温热似乎总是难达心底。
“小鱼,你是想举荐一位武官?”周玄钰亲昵地叫着他的小名,似乎二人之间如普通兄弟一般毫无嫌隙。
“陛下,我无意中得到这位小将的手稿,我想这是一位可以培养的帅才,在将来说不定可以解决陛下之忧。”
周玄钰面上笑着,“既然是小鱼的举荐,朕当然要满足你的要求。朕立马下诏升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如何?”
周玄鳞知道,陛下答应得爽快,更多地是为了安抚他,所以只给一个无实权的散官应付。此次觐见杜夫人劝他良多,但他还是忍不住继续苦劝道:“陛下,良将难寻!”
周玄钰收了笑容,“那朕任他为空溪路副都总管,小鱼满意吗?”
周玄鳞没有回答他的话。
“那就这么定了。”周玄钰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你那儿还缺不缺东西?我这里还有些上佳的小龙团,我改天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陛下,您觉得京城的守卫完备吗?”
“以臣近日所见,京城附近许多军士玩忽职守,纲纪废弛,将领们已经难以约束他们了。陛下!三军以戒为固,以怠为败。我们现在的兵力不如大檀,万一他们撕毁和议,进攻京城,到那时恐怕天京的城墙也守不了几日。”[1]
这话已经是在周玄钰的禁区,近几个月以来,谁也不敢在这个帝王面前如此直白地提及北方军情,更何况现在简王直接指出京城防卫的空虚。
周玄钰顿时变了脸色,望向弟弟的眼神盛怒之下又藏着不被察觉的阴森,“你胆子还是真是变大了。”
周玄鳞起身行了一礼,继续说到,“若陛下对待士卒能和对待兄弟一样不吝赏赐,想必他们一定会心念圣恩,奋勇杀敌为陛下分忧。”
“够了!你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薛惟翼是吧,我会让他任都总管,但从此北方的军事你也不必再操心了!”
周玄钰甩了袖子,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周玄鳞突然跪下,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振声道:“大哥!狄人索要人质,只是为了能够平安撤退。倘若真有追击的战机,不必顾忌我们一家的性命!”
可周玄钰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登上轿辇径直离开了。
内侍们见他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地问到,“陛下,御苑清供,还要去吗?”
“不去了,回宫。”周玄钰不耐烦地摆摆手,愤恨地吐出一口气,“真是给他胆子了,竟然感在朕面前嚣张。”
有内侍讨好地说,“那简王素来爱沽名钓誉,想来今天也是如此。”
“哼。”周玄钰冷哼一声,懒洋洋地靠在车垫上,“算了,反正他马上就要死在北地了。”
------------------------------------------------------
“借过!借过!”
周青实拨开将巷口塞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侧身挤出一条路。
他今日换了一条青绿色的发带,将长发精心束起,衬出一股不染尘世的清雅之意。但此时精心梳理过的发髻却被挤得有些歪了,发带的尾端被折进了长袄中,显得有些狼狈。
周青实现在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的在意这些,满眼只有长平街的尽头的那座北安苑。
今天是举办“御苑清供”的日子。既然带了一个“御”字,自然和那位坐在九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分不开关系。那位大周朝当今的皇上,平时吃惯了山海珍馐,突然对平常的山家野味来了兴趣,召集全国的庖厨,举办了这场厨赛。
周青实虽身为简王世子,却极爱鼎食调和之事。但他最初也并未打算参与御苑清供。此次前来,只因一位女子所托,才想尽办法借用了旁人的户籍参加。
谁知他今天只是在父亲入宫觐见的时候送了一程,这路就已经堵得走不通了。
城中许多百姓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只是听说今天陛下会亲临北安苑品尝菜品。即便是在京城,能亲眼目睹圣容的机会也是极少有的,大家都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盛事。
长平街平日里能供几辆马车并驾,现在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人们翘首以盼,交头讨论着陛下的轿辇行到了何处,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天子容颜。只留出中间一条主道,由皇城禁军们横戟以待,等候陛下的御驾亲临。
百姓们都被拦在两侧,惟有一位农妇模样的妇人能够提着食盒站在路中,只因她家做的是皇上亲口说要尝尝的鱼羹,才被特许加入迎驾的队伍,以彰显君民亲和。
周青实忧心薛惟珠等得急了,心中愈发懊恼,只能用力划开人群,好不容易走到了北安苑门前,尚食局的女官见他焦急,也怕误了时辰,连忙将他放了进去。
他走得匆忙,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身后一辆疾驰的马车正在穿过禁军层层把守的街道。
这辆马车轻车简从,不像是陛下的车驾,但除了宫里的人,又有谁敢在路中疾驰?
做鱼羹的嫂子顾不上犹疑,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递上手中的食盒,正要说话,却不料车帘一掀露出一张阴柔的面孔。
那人叫骂道:“快闪开,陛下今日不会来了!都别看了,还不快散了!”
那嫂子的一惊,临到嘴边的吉祥话变成了惊呼,“陛下不来了!”
长年的叫卖让她的嗓门生得极亮,这一声叫足以让围着的人们听个真切,顿时一片哗然,有些性急的想围上去问个清楚,却被禁军们牢牢挡住。
坐在马车上的那位内侍见情况不好,对那卖鱼羹的嫂子更没有好脸色,递了一个凶狠的眼神给身旁的侍卫。
那嫂子被吓住了,委屈地支吾道:“可这是鱼鳃肉制成的鱼羹,耗了上百条鱼……”
不待她说完,那侍卫就上前绞住了她的双臂,强行将她押了下去,只余那个食盒被打翻在地,耗费了上百条鱼的鲜嫩鱼羹就这样被坚硬的车轮碾入了地里。
周青实并不知晓这些,他一进门,眼中便只有那位等待他已久的女子。
薛惟珠婷婷地立在人群中,见他终于来了,秾丽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周青实站到她身边,对她道了声歉,“对不住,薛姑娘。今日有些事来迟了。”
“没事,阿果哥,你来了就好。”女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杏眸止不住地往他头上瞟。
周青实一摸,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被挤的歪在了一边,顿时羞赧地解开发带,整理好仪容。
周青实这边还在手忙脚乱,另一边从宫中来的内侍也赶到了北安苑,凑到尚食局的李尚食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尚食脸色变了变,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马上便沉住气,高声到,“陛下朝事繁忙,未克亲临,今日御苑清供由尚食局主持。”
听说今天陛下不来,底下的厨人们诧异地三言两语议论起来,热情顿时消散了不少。周青实却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担心今天被他大伯把他认出来,用毛领把自己的脸挡住了大半,如今反而不用遮遮掩掩了。
“肃静!”李尚食一抬手,让手下的女官们把赏金抬上来。
几箱沉甸甸的金子一摆上桌,所有人的兴致又被激发起来。得到陛下的嘉奖是虚名,黄金银两是实利,即便其中不少人是为了打响名声而来,但真实的黄金摆在眼前,仍是忍不住心动。
周青实也不例外,只是他更多地把视线投向单独放置在一旁并不起眼的小盒子。
薛惟珠向他提起过,那里面放的是烛夜花,传说中可以自酿美酒的奇异食材。这味食材在古籍中确有记载,但未想过竟然真的存在。
那几箱金子亮完相,又被女官们抬了回去,接着就是一声令响,早就等候许久的人迈开步子纷纷往山上跑去。
周青实不想薛惟珠受累,就让她在山下等着自己带食材回来。
薛惟珠帮他挂好竹篓,觉得有些好笑,“你说我们看起来像不像一大一小两个芋头?”
周青实低头看了看,今天所有参赛的厨人都发了一样的褐色长袄,里面塞了棉,穿在身上鼓囊囊的,只露出一小截脑袋,倒真像是芋头,于是也跟着她笑,“你怎么会像芋头呢?”
如果一定要拿食物作比,薛惟珠也应是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洁白华美的珍珠。
周青实又回想起初见时的场景,仅仅只是一眼,美丽的农家女便搅乱了他心中的那汪池水,从此他心中映照的便只有一人。
自那之后,周青实便写信给家中的表哥,让他把母亲留给他送给未来妻子的那枚玉佩寄来,再帮忙清查一下王府有哪些资产可以用作聘礼。
只等着御苑清供一结束,他便打算告诉薛惟珠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挑选吉日上门提亲。
想到此处,明明是在日渐严寒的冬月,周青实心中升起一股春日旭阳般的暖意。
经过他的几次改良,现在他们的“莲房鱼包”并不需要多少珍贵的食材,但对鱼肉的要求的却极高。周青实找了处合适的垂钓地,钓上来的几条却都不是特别满意。
北安苑一直是皇家园林,饲养出来的鱼本就不是用来吃的。周青实思索良久,最终将目光投向山林深处,决定还是另找一处深池。
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一团团的人聚在一起,似乎在争执什么。周青实只当是有人在争夺食材,并不在意地拨开齐腰的草丛,朝着山谷深处走。
攀过一处嶙峋的石头,周青实果然找到了一处清溪,似乎是因为位置隐蔽,来人甚少。溪流从山上流下,正好在此处趋于平缓,水流汇聚成一片小池。在这儿除了他想要的大鳜鱼,周青实还收集了许多螺蛳,准备用来煮汤。
周青实看了看筐中的食材,觉得事不宜迟,越早下锅味道就越鲜美,便准备立即折返回去。
刚等他攀上来时走过的崖壁,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叫起来。
“他在那儿!”
周青实一皱眉,还未等他看清是谁在大喊,就被一股实劲摁住了脖子。
白皙的脸颊贴在粗粝的岩石上,磨得火辣辣地疼。周青实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混乱地思绪让他说不出成句的话,只能发出模糊的气声。
来人看他还在挣扎,手下压得更紧了。
周青实终于弄清楚了现状,却也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从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看见他辛苦收集的食材打翻在地,被践踏出黑色的印子,那条大鳜鱼也似乎知道自己重新得了自由,挣扎着跃出一个圆润的弧度,从崖边落下。
除了鳜鱼飞跃后落下的水声,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周青实还听见了他们在说。
“就是他,他是贼人的同伙!”
------------------------------------------------------
周青实再次醒来时,睁眼所见便又是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他的卧房,身体周围是挂着的灰白帘帐,层层叠叠的帷幕低低压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一只皓腕穿过帘帐扣住他的手腕,周青实认出自己的娘亲,侧头低唤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娘……。”
杜苒薇听见这一声呼唤,赶紧扯开帘幕把他抱进怀中。“阿果,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青实摇摇头,他现在也就只有当时被紧紧压着的手腕还肿痛着,这些小痛他还忍得了。只是混乱的思绪中仿佛有根尖椎不停地搅着,搅得他的头一阵刺痛。
杜苒薇见儿子神色恹恹,痛惜又气恼地骂到,“都怪那个女人害你至此!要不是她,你也不会被当做同伙抓起来。”
“娘,别说了……”
周青实隐隐猜出真相,却不想面对,但这话落在杜苒薇耳中就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你还在为那个女人说话,你知不知道她骗了你。她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盗走烛夜花,现在早就逃之夭夭了。要不是你爹爹收到风声及时赶到,你还不知道要在府衙受多少苦!”
周青实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顾手腕的疼痛紧紧攥着住锦被,口中喃喃到,“烛夜花,仅仅就是为了烛夜花?”
他突然笑起来,笑自己的愚蠢,也笑薛惟珠的浅薄。他愿意为了她备好一屋子的聘礼,一个小小的烛夜花,即便他无法从御苑清供中赢得,他也能想办法事后为她取来。
可薛惟珠偏偏却选择了他最为不齿的方式,一切的蓄意接近都是骗局。
周青实撑起身子走下床,从一旁的木柜中拿出了那枚玉佩。和玉佩放在一起的,还有他表哥给他的回信。
他还记得,表哥在信中真挚地祝贺他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娘子,告诉他简王府上下已经准备好迎来一位新的女主人。
可这一切如今全都成了笑话。
“骗子。”周青实咬着牙,几乎要把这两个字咬碎。
他生平最恨别人骗他。
“娘,我要把她找出来!无论派出多少人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周青实按住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身体中似乎有什么在迅速流泻而出,背后冷汗涔涔。
杜苒薇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过来扶住他。
周青实听见有人出去叫医官,那声音像隔了几层厚重的窗纱的帷账,传到他耳中时只如豆大,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消失了。
还未撑到医官到来,周青实就痛得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