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迟趴在索道玻璃边,撑着下巴看着脚下逐渐升起的山门,眼眸中映出雾气沉沉的宗门山道,还有那一座悬空而立、宛如天界遗迹般的云隐峰。
“好久没回来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风吹散在山风里。
她今天穿得比往常正式些,是沈无归临行前让她换的。
青灰色小道袍外罩着一件绣有山纹的短披风,颜色柔和,隐约带着清灵气息,显然是下了功夫挑选的。她原本想穿她最常穿的那件宽大兔耳连帽外套,但师傅看了她一眼,她就默默换掉了。
“怎么现在这里都变成景区了,不过也好,不用累死累活上下爬啦!”
苏迟抱着兔小二,凑到师傅身边,他正闭着眼睛休息。
“不过,就没办法让师傅背了。”
沈无归头靠在窗户上,双手抱胸,“你都多大了?”
“22了呀师傅。”
沈无归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
苏迟撇了撇嘴,沈无归身形挺拔,衣袂被风吹起,整个人如孤峰般冷寂。
他那一袭极净的玄青长袍,穿了好多年,边边角角都被磨出了线头,他发冠简单,剑匣斜挂在背。
苏迟伸出手去揪他袖口的白色线头,一个又一个,乐此不疲,不小心戳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她下意识瞪大双眼,扬起头就看见他一双眼平静清澈,却像能映出千山万水。
“师傅,你给我买那么多新衣服,怎么不给自己换一身道服呢?”
“都一样。”
“哪里一样呀,我还想看师傅穿好多不同的衣服呢。”
苏迟坐的端正,沈无归只静静看着远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宗门主峰,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说着。
“比如说西服呀,还有我看了好多漫画里面的cos服呀。”
苏迟一个扳一个手指头,感觉头头是道的。
她自己说了半天,沈无归也没应声,苏迟转过头,这才发现他又合上眼睛睡觉了,于是她鼓起脸颊问:“师傅,为什么往年宗门大会我们都不用回来?这次偏要回来呀?好不容易放假,我想和你出去玩~我听师兄们说,你从十年前开始,每次都推了宗门邀请函的呀。”
“放假是因为要回来,不回来就不会放假。”
沈无归察觉到她的安静,睁开眼果然看见她抱着兔小二在幽怨的跺脚。
“你不是想找你的家人吗?”他的眼神里带着极细微的温和,还有一丝妥协和淡淡的忧郁感。沈无归声音低沉,像在风中沉沉压下的一把剑:“这次宗门大会,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苏迟愣了一下。
完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当时就是赌气说出口,就是看沈无归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所以想说点什么激起他的反应的。
沈无归看她愣住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所以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兔子玩偶,“别怕,你想找家人,师傅会帮你,找到之后,你的去留,都由你做主,找不到,只要你不放弃,师傅就一直找。”
苏迟无语了,这还是第一次,师傅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台词”,可是不中听啊师傅!
缆车缓缓靠近山门入口,符光浮现,零星有几个宗门弟子拿着扫帚在清理门前落叶。
为了这次宗门大会,门主特意同景区负责人谈判,将这片山关闭半月,所以平日里被来往进奉香火的游人挤满的山道,现在显得冷清无比。
苏迟下缆车的时候,回望身后,后面几个缆车都是空空的,好像再靠后里面有个人。
她跟在师傅身后,亦步亦趋,望着越来越近的云隐峰山门,心里突然有些发紧。
“找到之后,师傅会赶我走吗?”
沈无归的衣袖被拉住,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她,似认真,又似玩笑的说道,“你想找家人,不是为了离开师傅吗?”
苏迟瞪大双眼,这是第一次,师傅如此认真的直视她的双眼,没有一点躲避和阻拦,如此之久。
“师傅为什么会这样想?”——师傅为什么会觉得我找家人是为了离开你?
“那你为何会这样想?”——阿迟为什么会觉得我帮你找家人是为了赶你离开?
苏迟被问住了,“那我们都不要这样想好不好?”
白石台阶尽头,山门缓缓打开,钟鸣轻响,宗门百峰尽收眼底。
沈无归转身,抬脚跨过门槛,苏迟着急,“我不要进去了,我不要找家人了。”
她抱着兔小二,倔强得紧。
沈无归垂眸看她,目光一瞬微动,却终是朝她伸出手,“听话,此番还有要紧事。”
他抬步前行,带她一步步,走入那一片漫雾沉沉的宗门深处。
属于沈无归的禅室在背阴面,被参天的树木常年遮盖住,连年阴雨潮湿,常年积雪,永远都是寒冬的刺骨。
清晨的山风带着檀香与落雪的清冷,兔小二因为长时间的路途颠簸,现在已经是软绵绵如一滩烂泥了,苏迟跟在沈无归身侧踏上阶梯。
“沈师叔,苏师妹。”
知道他们今日到,几位年纪略长的内门弟子特意来此处等候。
几人拱手施礼,语气恭敬。
见着苏迟,有人轻声打趣道:“苏师妹出关后气韵更稳了,真是越发有沈师叔的风范。”
“你倒是说得轻松。”一名女弟子笑着接话,“当年苏师妹初入门时连八卦掌都学不顺,如今连观主都夸她‘道心清明’。沈师叔教得好,她也争气。”
苏迟颔首回礼,神情温和,但眼底并无太多波澜,只礼貌应答:“多谢夸奖。”
她的声音温润,不高,却足够稳。
众人也都知她性情,一如从前,并不多言亲近,于是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感慨片刻,便转开了话题。
待人散去些,苏迟才悄悄看向沈无归:“师傅。”
沈无归垂眸看她,目光淡淡:“嗯。”
“你能不能不要觉得我想离开你,”她抿唇想了想,继续说道,“阿迟永远也不会想离开师傅的。”
沈无归脚步微顿,没料到她还在纠结此事,看来以后不能再跟她说这样的玩笑话,他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眉心,“我不过是玩笑话。”
沈无归的身子比在外界的时候还冷了。
殿内有几个新上山的徒弟在收拾杂物,沈无归负手站在台上,看向前方石径尽头那座正殿,道檐在晨光中投下淡影。
许久未归,昔日修行的钟楼、藏卷阁、夜观台……都还是旧模样,她用年年生日许相同的愿望,来加固自己的心愿,直到现在,一直都很灵验。
沈无归的背影略显寂寥。
远处,一道身影在廊下停步,眯眼看向台阶上的二人,转头对身边同伴低声道:
“那位就是沈无归的小徒弟?看着年纪不大,却气息清透得让人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