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

    他有取悦到她吗?

    崔元不知。

    毕竟她有过不算少的男人与丰足的情事……

    在漏刻滴到三更天后,枕边人醒了,撞见他未收回的目光,宽大的身形木讷住。

    “公子,你不是想听我一句答复么。”柳茸笑痴痴点着他鼻尖。

    他想矢口否认,被她抓住出了道考题,“那你知不知,我被人牙子卖了多少钱?”

    崔元愚钝。

    “五吊钱呢。”柳茸卷绕着交缠的青丝,“若被卖到屠店我可能就活不久了,幸亏,看上我的是姆妈。”

    否则,连卖笑的机会也没有。这么一想,她大抵还算比一些人要幸运的。

    崔元的胸膛砰跳,有情愫在撼着。

    “其实当日择你,我心里到底是怕的,但我的人生只有死局,除了赌一把,闯出去,别无他法。”

    柳茸轻描淡写,在月光下摆弄起了手指,那些过往似乎都成了闲叙的回忆。

    一颗吻落在她眉心。

    他将她抱紧,苦酿的潮水漫开在旖旎帘帐里,他终是明白,他们是自两个天地里来的人,纠结、缠绕。

    “是我不该那样问。”他愧然,用尽骨间气力拥紧她。

    “那就别再设想不曾发生的事。”

    崔元颔首嗯着,俯视着躺在胸口上的人,将她翻下。

    后半夜的情事,他来得更为卖力。

    卖力到柳茸始料未及,在潮红与哼咛中睡去,随他梦里沉湎。

    *

    初春,宫里扶了个小皇帝。

    说是新帝,唯柳茸清楚,一年后,他会有一个谥号,哀帝。

    崔元没带任何人回益州,决意从益州本土选人填补空位,甚至禀明燕王勾结崔侯私吞帑银之事。

    此事在年前断了燕王一足,新帝践祚,顺势大做文章,遣送燕王回封地。

    但这还远远不够。燕王在一日,永远是个威胁,那株海棠花如心魔绕住柳茸。

    她要彻底除之。

    然而计划很快被一场宫变下碾如尘土。

    离京城最近的雍王率先发难,攻入长安,挟令新帝,血洗朝堂,扶持新帝的太后母族被乱军沉河百人,太极宫上盘桓的苍蝇秃鹫几乎多了一圈。

    风声传至益州时,柳茸蒯着茶碗的手一抖,湘竹茶针掉落在盘上。

    雍王?不是一年后才发难的吗?

    或许是这一世燕王离京,雍王见状提前了大计。

    一条与前世不一样的分岔缓缓开枝散叶,许多变数已显形,朝与前世不一样的道路上驶去。

    朝堂血色未消,雍王将手伸向各州,比如……益州。

    耕耤之期将至,每年天子携百官亲身躬耕,向天下表率,百官皆要参与国祭,崔元也不例外。

    世人都看出,雍王欲拿崔元开刀,杀鸡儆猴。

    “别去!”柳茸拦在车外,车上,白衣公子拨着念珠。

    此去长安,凶多吉少,可车上的人去意已决。

    “起驾。”念珠拨到三十六颗,车内的人平视着一路通衢,放下的车帘掩住神容。

    即使他不去,该找上益州的人终究会找上门。

    “安心。”崔元的手掀开轩窗,他探出身,回以一笑。

    “那好,你答应我,平安归来。”

    崔元怔忪片刻,神情和煦,应下一句轻哼,“到那一日我给你带长安的糕点。”

    记得她提过,最想吃长安的点心。

    接下来几日,柳茸也忙起来,年关一过,积压的公务重新提上,先时因崔侯之死牵扯的崔府家伎,崔元酌情量刑,发配到了丝坊,服役后便可归籍改嫁。

    柳茸以笔圈着空出的官位,大多不算紧要,几乎是通过举荐可得,可眼下在益州哪里找来那么多自己人?

    望着丝坊的女子,她忽来一记。

    “柳、柳大人,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也能为官?”

    “不算为官,别驾、县丞之类自然不可能由你们接手,但官府办差的笔吏、调度钱仓的胥吏缺人手,诸位又都是识字的,若有人愿自告奋勇,我可以考虑就地考校。”

    “大人,我们是戴罪之身,先前又是伎子……”

    柳茸嗯了声,“是个问题。”

    旋即搁下笔,“但那又如何?”

    “可女子是不得科考的……”人声越说越没底气。

    “从前男子也没有科考,后来,不也有了?”柳茸合上卷册,“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杼机间几名素衣女子跃跃欲试,“我们也可以试吗?”

    “刺史大人当真同意?”

    柳茸舒下眉眼,送出一颗定心丸,“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若诸位能为出一份力,刺史乐见的。”

    “在选什么官呢?”

    曛酣的人影花树坠下,惊得院内叫声连连。

    青年一身霁蓝长袍,指端勾着酒壶,剑鞘上的金线光泽粼粼,勾勒出朵朵金合欢。

    一窝被震下树的蠕虫,挪动青湿的身子乱爬,柳茸双肩发怵。

    “原来你怕虫子啊。”薛不虞意味深长,像发现了不得了的趣事,捏起地上一根“青筷子”提到手背。

    “拿走!”柳茸咬着发白的唇,“本官怕什么!”

    不过就是长满刺毛的蠕动物罢了,她连床底的蟋蟀蛐蛐都不怕。

    一睁眼,虫子正在眼前来回晃荡,柳茸再难忍受,扇去一掌,薛不虞旋身避开。

    “你干的好事!”热闹的院子冷清下来,丝坊的女子逐一安抚走,择日再选官,柳茸重重将卷册拍到桌案。

    薛不虞开怀大笑。

    “别气了,我赔你酒,气多了老得快。”他手指处,案上不知不觉多了一坛酒。

    是新酿的桃花酒,柳茸揭开红盖,花蜜酒香双双扑鼻。

    薛不虞望着她的神情,饶有趣味,“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公务今日做了明日还有,寻常官吏五日一休沐,你至少十日未休了。”

    每次他来,见到的都是劳碌匆忙的她,生生要榨干自己才罢休似的。

    柳茸合上酒盖,“你跟踪我?”

    青年转开眼,向天吹了声哨。

    下一刻,他的身影神鬼不知地坐到案上。

    “也算是瞒着我师兄同流合污的交情了,你跟着我,一同浪迹逍遥,如何?”

    薛不虞一手拊着膝盖,“金银不会少你,不比在师兄身边当个又苦又累的窝囊官自在?”

    话音未落,柳茸扬袖扫过桌案,逼他从案上跳下。

    “你的酒,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同你走。”

    薛不虞没有恼,“为何?”

    剑鞘拦在她的腰侧,庭院一时风静尘消,柳茸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平缓匀长。

    “郎君,”她终是启唇,“你是城阳公主之子,可以行侠仗义,可以杀人后抬刀便走,却不是……人人都能的。”

    “你弃如敝屣、视为辛劳之物,于许多人而言需要付出方能拥有。”手臂不自觉抱紧公文,“逍遥自在,是很奢侈的。”

    薛不虞伸出的手堪堪收回。

    酒坛被留在案上。

    “酒真不要了?”没有回话即是默认,薛不虞翻上花树,叼开红盖,仰头接酒,视线再次瞥向渐隐的背影,久久未收。

    官府里崔元下的通缉令尚未撤去,薛不虞倒是愈发大胆,不时出现在房梁上、花圃里。

    柳茸知道,他在变相监视自己。

    不过嘛,谁说不能借用一下呢?

    “十坛酒,搬个公文?”柳茸拎着酒绳来到。

    “柳校书是在使唤我?”

    “你也不想崔刺史的公文被我的人藏什么猫腻吧?”

    树下的人“哗啦”翻身,接过酒绳。

    “搬多少?”

    柳茸拉开门,卷轴重峦叠嶂。

    “你!”薛不虞捏紧剑鞘。

    “郎君是不愿吗?我倒是不介意现招呼府兵前来。”

    柳茸作势喊人,被他捂住唇。

    薛不虞狠狠瞪她一眼,一本不落搬完。

    他极不情愿为自己做事,却还是在半要挟下做成每一桩,有几次浅睡,柳茸感到房梁上的存在,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对动自己手脚。

    她屏住气息,一夜无事,想来是放弃了。

    次日,薛不虞多带了壶酒,说是亲手酿的。

    那些她在树下研墨批牍的日子,他在树上采着墨香熏入的花蜜酿酒。

    “你在树上潜伏多日,就是为了……酿酒?”

    “不行吗?”薛不虞倒上两樽酒,他会为了一场比试不远千里,登华山,过死招,也会为一朵顺眼的花,大动剑技将啃花虫劈成五截。

    本来他最是应当与崔元相看两厌,事实也如此,入师门第一日二人就打了一架。

    城阳公主与驸马老来得子,疼溺至极,长辈莫能管,送入佛寺修习,在族中何曾遇过比他还犟的人?

    老僧人要弟子流浪,薛不虞果断改拜道门,还撺掇了好几位师兄弟,独有个叫崔元的,一幅苦瓜相。

    “好喝吧?”薛不虞坐在石阶,长剑晾在腿边,“我酿的酒,必定一绝。”

    酒略甜,醇后回甘,柳茸抿了口,酒意浸润丹唇,朱色红艳,“勉强。”

    望着女子被酒点媚的春容,薛不虞喉间的酒有些许烧,“柳校书,怎么就对我不说好话?”

    “不是郎君最先对我发难的吗?”她双瞳剪水,有几分充愣或无意的无辜。

    青年一滞,挑眉转着剑鞘,鞘尾停到柳茸一端,“到你了。”

    “光说我一人的陈年旧事没意思,你的定然比我有意思。”

    她的过往?

    柳茸看着他,仿若模糊岁月穿回多年前血腥弥漫的梳弄夜,少年青涩染血的面庞,血沿他的颌滴落。

    而今,一张七八分像的脸近在眼前,眉骨长开,脱去稚气,光影下依稀与当年别无二致。

    她取过秦琴,按指拨弦。

    言语苍白无力,她所有的过往,皆藏在了琴音里。

    琴会代她作答。

    琴曲结束,柳茸再睁眸子,目之所及是薛不虞无限放大的眉眼,偌大个人不知几时坐到了咫尺间,半瞰着端详自己。

    “我似乎明白师兄为何钟意你了。”他捧着右颊,语气不偏不倚,“你弹琴,比他能听。”

    士族公子六艺皆精,崔元的琴艺能泣鬼神,薛不虞深受其害,今日可算听到天籁。

    据薛不虞说,比长安平康坊胡姬的琵琶还好听。

    “长安……好玩吗?”柳茸垂下眼帘。

    华灯绘梦的坊市、星罗棋布的街道、恢宏堂庑的太极宫,薛不虞口中的京城宛若天上仙都。

    两世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薛不虞啧了声,“无趣得很,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跑,到了长安就要招呼各路妖魔,宵禁比益州严上百倍,内城不是各家暗卫便是金吾卫,走一步有十个人盯着。”

    “听起来很有意思。”柳茸道。

    薛不虞枕臂思虑了下,举着酒壶,展颜而笑,“改日带你去。”

    “近日么,爷得闭关。”

    柳茸:“闭关?”

    “道门也不是好当的。”

    说着,他故作委屈叹了口气,“第二任师父寄信说要闭关炼丹,作徒儿的实在是师命难违,不得不上山相陪,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半年到一年……

    雍王逼宫,天子耕耤,偏生在多事之秋闭关,虽说何时闭关是道门之事可真会是巧合?直觉在作响,柳茸起身催促,“快去找崔元。”

    薛不虞不明所以,见到她的脸色,正色下来,猜出事态有疑。

    迅速飞身上树,他喂了声,大喊:“若他一根头发没少我就是违抗师命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你何曾怕违抗师命了?”

    薛不虞大笑,“信你一回!”

    他飞身而去,不逮片刻赶往长安。

    薛不虞赶往那日,花树全然绽放。

    然而,最想见到此景的两个人翩翩都不在益州,这份光景唯赠予了最不关注它的柳茸。

    案侧落下的花砸至眼皮,多日了劳累,柳茸以为是薛不虞回来了在使坏,回身一望,花树成海。

    她听见地动声,手掌勒紧缰绳的声音、有马儿在嘶吟。

    是崔元?

    然而回来的不是崔元,益州刺史没有如约回来。

    踏入城门的,是朝廷来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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