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次日,听闻消息的掌门沉瑜撩起了燕无辰居室门口的卷帘,人未到而声先至。

    “说实话,我不理解,褚小友为何不愿入我凌云宗?”

    身着一袭典雅蓝衣的青年尾音扬起,天生带笑的眼眸褪去了一贯的悠哉笑意,带出与话语一致的震惊。

    “凌云宗可为弟子提供让其心无旁骛的修炼环境,宗门下发的月例也留足了盈余,门中人际关系简单、不至于勾心斗角。我当掌门这些年,这三项一直是重点关注的。”沉瑜一项项细数,“再者,如果褚小友醉心奇门遁甲之术,藏书阁中收藏的道法秘卷也覆盖五道十二学……等等。”

    他看向一旁静静喝茶的燕无辰,似灵光一现。

    “莫非是阁中藏书的覆盖面还是不够广?哎,其实这方面我也一直深有同感,看来是时候继续扩大藏书量了……”

    燕无辰执茶盏的手一顿,幽幽道:“打住,沉瑜,你这是试图以权谋私。”

    被说中心思的沉瑜怏怏道:“好吧。虽然我个人非常乐见藏书范围扩大,但回到掌门的立场,这确实并非宗门亟需。”

    “说回正事。”蓝衣青年用茶盏盖拨开舒展的茶叶芽尖,“虽然这话说起来有自负之嫌,但我实在想不出,门中到底哪里有所欠缺,让一位即将拜入门中的准弟子连夜下山。你知道的,无辰,这会让我反思,自己作为掌门是否失职。”

    “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说不定当真就是这纸上说的那样。”燕无辰将那张写着「世间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信纸推到沉瑜面前,“并非凌云宗不妥,只是宗门能给的,并非褚小友真正想要的。”

    “我以为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借口。”沉瑜叹了口气,“因为如果是这样,那褚小友一开始为何要来参加宗门大比呢?既然来了,想来总归是有些期盼在的。”

    “……倒也不一定。”燕无辰想起什么,“说起来,沉瑜,你那时拜入掌门师叔座下,是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地奔着掌门之位去的吗?”

    “还真不是。是因为从接引弟子处得知,掌门弟子保管藏书阁最高层的令牌,不用走流程就能随时去顶层查阅秘卷。”沉瑜倒也不觉冒犯,顺着燕无辰的提问回忆,“哦对,还有就是,掌门弟子比普通弟子多一项考核。那个考核非常有名,据说是个千年未解的残局,所以我很好奇。”

    看着沉瑜说到“千年未解”四字时亮起的眸光,燕无辰默了默:“……后者才是主要原因吧?”

    “的确。”沉瑜嘿嘿一笑,转而露出些微恍然大悟之色,“无辰,你的意思是,褚小友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缘由来参加宗门大比?”

    “没错。”燕无辰道,“从一开始就目标清晰,每个行为都严格按照计划来的人……应当只是少数罢?”

    “总归我不是。我刚入门那些年,说是鸡飞狗跳都……咳。”

    沉瑜用茶盏掩去面上的些许心虚之色。

    “这么说来,默认褚小友参加大比便定是为入宗而来,确实显得武断。”他转了话头,“老实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无辰你才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擅长什么,然后按照早就规划好的路径前行。”

    “是吗。”燕无辰挑眉,“何以见得?”

    “你少时入宗,飞速结金丹、成元婴,直至如今修至大乘,仅用八百年有余。而这八百余年,无辰,你就从未踏出过山门,除了修炼便是修炼。”沉瑜长长叹气,“且不说我,你就说整个修仙界,有谁不说一句云酉仙尊擅长修炼、热爱修炼、为修炼而生。”

    燕无辰垂眸想了想。

    “也不尽然如此。”

    沉瑜有些好奇:“那是如何?”

    “我对修炼谈不上热爱,也说不上厌恶。”燕无辰双眸放空,“一开始出于巧合踏上了这条路,然后这条路走通了,就这么自然地走到现在。”

    “我从未思考过其它选择……因为似乎没有必要,脚下已经有一条走通的路了,何必再去冒险。”

    白衣少年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寄宿着褚眠冬灵气的环佩,眸光认真地跟随着淡青色灵气转了几转。

    “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走通了一条路,却收回了临门一脚,另寻它路。”

    他微微皱眉,一边梳理着从未有过的心绪,一边陈述。

    “尽管理解并接受,但我很好奇。”

    沉瑜发誓他在燕无辰眸中看见了往常从未见过的神色,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这样的神色让燕无辰更加有生气了——生机勃勃的那种生气,让这位于山巅清修八百载、眸中从未映入过具象的发小,更加像一个「人」了。

    “好奇这样的一个人,她的思考方式是怎样的。也好奇这世间,究竟为何让她如此想要去看看。”

    沉瑜觉得自己快要掩盖不住眼中十二万分的震惊了。

    理智让他非常清楚,燕无辰此刻所言都是客观严肃的自我剖析,没什么多余的意味;但这几日通宵浸泡在连载话本里的脑子却分外活跃,以至于此刻他的脑海中全是一句相同的话——

    「哦!他栽了他栽了他栽了,好奇是沦陷的开端呐!」

    艰难地调动所剩不多的理智将脑海中的尖锐爆鸣压下,沉瑜听见自己故作沉静的话语:

    “所以无辰,你要出宗?”

    “是。”白衣少年眸中的思索之色归于暗含坚定的平静,“我要去找她。”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了!去找她,去!找!她!」

    沉瑜抬手,用手背掩住即将露出端倪的脸,心觉现在他面上的神情可能因忍耐和挣扎而堪称狰狞。

    是的,嗅到一点点迹象就脑补一整台感情戏是不对的,他不能这样,这样不合适,这样很土。

    ……但是他真的好爱!

    “……沉瑜,你怎么了?”燕无辰的声音将沉瑜的思绪带回,“突然捂脸作甚?”

    “——没什么。”沉瑜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我就是太感动了,无辰。”

    在燕无辰疑惑的目光中,沉瑜将那个临时杜撰的理由说出了口:

    “八百年了,无辰,你终于要下山了。”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八百年,十世轮回的时间,我等得好苦啊……”

    燕无辰:……

    “打住。”白衣少年冷漠道,“最近你看的话本已经从三生三世纠缠不休升级到十世轮回也不能互相放过了吗。”

    沉瑜不服:“你怎么知道每一世都是纠缠不休?”

    燕无辰微笑:“要是哪一世成功修得圆满,你还会好奇下一世发生什么然后看下去吗?”

    沉瑜:“好吧,是这个道理。”

    “好了,出宗的事,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轻松过后,沉瑜正色起身,“这些年仙妖魔三界间的局势一直相对稳定,人间百代亦正常更迭。真论起来,眼下确为出宗入世的最好时候。”

    燕无辰颔首:“若门中有事,传信于我,方法你知晓。”

    “好好好,放心吧,我最多在你沉迷世间久不归宗时修书一封,提醒你回宗看看。”沉瑜笑道,“还有其它需要补充的吗?”

    “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有些好奇。”燕无辰看向沉瑜,“当年掌门弟子考核里的那个残局,你是怎么解出来的?”

    沉瑜笑呵呵道:“无辰还于对弈一途有兴趣?不若你先猜猜看。”

    “你向来没有对弈的喜好。”燕无辰摇头道,“若叫我猜,当年你径直将整个棋盘掀了去,是最大的可能。”

    “好吧,确是如此。不过这也不能叫耍赖。”沉瑜摆了摆手,“也无人规定解开残局便一定要按照棋局的规则来不是?”

    “这倒是。”燕无辰说,“想来棋如此,事亦如此。只是大多数时候,身处局中之人都缺了这跳出规则的一点想象力。”

    “当年师尊也这么说。”沉瑜叹道,“在这方面,无辰你简直深得师尊精髓。”

    “过誉了。”燕无辰颔首,“你也深得师叔应对各派来使的精髓。”

    “好了,到此为止,停止互夸。你提醒我了,我不止有很多文书没处理完,还有好几位即将抵达的来使要接待。”

    沉瑜转身作别,临出门时,却止了步伐。

    “……最后再多说一句。”

    他还是没能忍住。

    “无辰,作为发小,我真诚地希望,你回宗时不是孤身一人。”

    不论带回的是徒弟,还是别的什么身份的谁——总之莫再端坐山巅几百年,那双眼睛看谁都不再像是看一个真实的人,而仿佛注视着一个抽象的符号,空茫又漠然。

    是的,说出刚刚那句话时,他一点都没有受昨夜话本的影响而有那么一丢丢的恋爱脑。一星半点都无。

    闻言,燕无辰下意识便摇头:“孤身一人的日子,我已经很习惯了——”

    但倘若……

    指尖摩挲着掌中环佩,燕无辰心念微转,终归应了声。

    “那便,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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