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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黑

    应滢站在旧医院生锈的铁门前,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细流。这座废弃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在雨中显得格外阴森,尖顶上的十字架早已歪斜,彩色玻璃窗只剩下尖锐的碎片。她看了看表——两点五十分,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工作室发来的消息:「应姐,今天下午的客户改期了。」简短的文字背后,小林一定在好奇她突然的缺席。应滢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调至静音。昨晚的梦境太过真实——暗青色的火焰,破碎的试管,还有那个站在火光中的瘦小身影。十年来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梦见那个夏天。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霉味混合着消毒水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应滢的指尖擦过门框,剥落的油漆碎屑像雪花般飘落。走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门缝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她缓步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门后是一间儿童病房。阳光透过脏污的窗户照进来,在灰扑扑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谈明泽背对着门站在房间中央,白衬衫在昏暗环境中异常醒目。他面前摆着一个老式投影仪,机器运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正好赶上重播。”

    投影仪的光束中,灰尘像微型星系般旋转。墙壁上突然浮现出模糊的影像——两个小孩蹲在画室地板上,身边散落着蜡笔和画纸。年幼的应滢穿着浅蓝色连衣裙,而小谈明泽正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在画纸上涂抹。

    应滢的呼吸停滞了。这是2005年夏天,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

    象牙黑的蜡笔断了。

    七岁的应滢蹲在少年宫画室角落,盯着手中折断的蜡笔。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黑,不像煤黑那么沉闷,带着微微的暖调。画纸上未完成的小猫缺了最后一道胡须,而画具箱里已经没有第二支象牙黑。

    “用我的吧。”

    声音从头顶传来。应滢抬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孩,他逆光站着,阳光给他乱糟糟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男孩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支完好无损的象牙黑蜡笔。

    “我叫谈明泽。”男孩在她身边蹲下,运动鞋上沾着干涸的颜料渍,“你画得真好。”

    应滢接过蜡笔,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男孩的皮肤很暖,而她的手指总是冰凉。“谢谢。”她小声说,迅速在画上添完最后几笔。小猫立刻活了过来,翘着尾巴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上跳走。

    “你为什么只用黑白色?”谈明泽好奇地翻看她之前的画作——全是黑白灰构成的风景和动物,“其他颜色不好用吗?”

    应滢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的世界没有色彩。妈妈说过,她生下来就患有一种特殊的全色盲,只能分辨明暗。医生曾委婉地表示,这可能是她早产时视网膜发育不全导致的。

    “我爸爸是研究视觉科学的。”谈明泽突然说,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人眼里有三种感光细胞,你的可能是...”他卡壳了,皱着眉头努力回忆那个专业术语,“视锥细胞出问题了。”

    应滢茫然地看着他。这些词汇对七岁的孩子来说太过艰涩,但她记住了男孩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还有他白T恤上沾着的柠檬黄色颜料——虽然在她眼中不过是浅灰的一团。

    下课铃响起时,谈明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下周还来吗?我爸爸实验室有种特别的糖果...”他神秘地压低声音,“也许能帮你看见颜色。”

    应滢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来接她的母亲带走了。但在跨出画室门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谈明泽还站在原地,举着那支象牙黑蜡笔对她挥手,阳光穿过他指缝,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是她记忆中第一个清晰的画面,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

    ---

    投影仪的光束颤抖了一下,影像变得模糊。现实中的谈明泽调整了焦距,墙上的画面重新清晰起来。现在播放的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场景:医院的空中花园。

    “记得吗?”谈明泽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黑得惊人,“那天你妈妈带你来做例行检查,我偷偷把你带出儿科病房。”

    应滢握紧伞柄。她当然记得。少年宫相遇一周后,母亲照例带她去父亲工作的医院做视力检查。趁着大人们交谈的空档,谈明泽像只灵活的猫一样溜进诊室,拉着她的手穿过三条走廊,来到顶楼的空中花园。

    八月的阳光灼热刺眼。花园里盛开着应滢叫不出名字的花,但在她眼中不过是深浅不一的灰。谈明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锡纸包,里面是两颗暗青色的糖果。

    “爸爸说这个还在试验阶段。”他兴奋地解释,“里面有种特殊物质能刺激视锥细胞...”见应滢一脸困惑,他换了种说法,“就是可能让你看见颜色的药!”

    糖果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这种光泽在应滢眼中格外明显——就像黑白电影里突然出现一个彩色物体那样突兀。她小心翼翼地把糖果放进嘴里,立刻被苦涩的味道呛得咳嗽起来。

    “很苦对吧?”谈明泽自己也吃了一颗,脸皱成一团,“但爸爸说良药苦口...”

    药效来得比想象中快。应滢突然发现谈明泽T恤上那抹柠檬黄变成了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色彩——明亮、温暖,像太阳的碎片。她震惊地看向周围,花朵依然灰暗,但其中几株却诡异地泛着与糖果相同的暗青色。

    “你看见了吗?”谈明泽凑近她,呼吸间带着糖果的苦涩气息,“那株是矢车菊,应该是蓝色的...”

    应滢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无法向男孩解释自己看到的不是蓝色,而是那种奇怪的暗青。但谈明泽似乎理解了什么,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奔向花园边缘:“来看这个!”

    从十层楼的高度俯瞰,城市像一幅巨大的拼图。谈明泽指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那边是商业街,晚上所有招牌都会亮起来——红色的‘福’字,黄色的M记标志,蓝色的汽水广告...”

    应滢望着他描述的方向,依然只看到灰暗的色块。但男孩眼中的光彩比任何颜色都夺目,他挥舞着手臂描述色彩的样子,就像在施展某种魔法。

    “没关系。”像是察觉到她的失落,谈明泽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下次我带更强的药来,一定能让你看见彩虹。”

    阳光在他们之间流淌,应滢注意到男孩耳后有一小块咖啡色胎记,形状像片小树叶。这个细节如此清晰,以至于多年后她在美术馆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那个胎记现在已经被发际线遮盖。

    ---

    投影仪发出咔哒一声,影像切换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应滢浑身一颤——这是谈明泽父亲的实验室。

    “你后来经常来实验室找我。”谈明泽的声音带着某种催眠般的平静,“记得吗?那时候我爸正在研发第二代视觉增强剂。”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2006年到2008年间,每逢寒暑假,应滢总会找各种理由去医院。谈明泽会带她溜进实验室,给她试用各种实验阶段的药剂。有些让她短暂地看见零星的色彩,有些则毫无效果。谈振业医生发现后并没有责备他们,反而开始记录应滢对每种药剂的反应。

    “你是最特殊的案例。”谈明泽走近一步,投影仪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我爸说你的视锥细胞不是完全失灵,而是对特定波长的光异常敏感。”

    墙上的影像现在显示着实验室的细节:贴着标签的试剂瓶,闪烁的仪器指示灯,还有墙上那张巨大的色觉测试图。应滢记得谈医生让她看那些彩色圆点组成的图案,其他孩子能轻松辨认的数字,在她眼中只是一片混沌的灰点。但偶尔,某些特定组合会突然浮现出模糊的轮廓——总是那种暗青色。

    “2008年冬天。”谈明泽突然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影像随之变化,显示出实验室窗外的飘雪。应滢的心跳加快了——这是关键的一天。那天谈医生给她试用了一种新配方,服药半小时后,整个实验室突然在她眼中变成了暗青色的海洋。所有仪器、试管、甚至谈医生的白大褂都笼罩在这种诡异的色调中。

    ‘太神奇了!’谈医生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你对490纳米波长的光有超常敏感度...’他激动地打电话给同事,说这可能是色觉障碍研究领域的重大突破。

    而年幼的应滢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被突如其来的色彩洪流淹没。那种暗青色如此强烈,几乎带着疼痛。她下意识抓住身旁谈明泽的手,男孩的手心全是汗。

    “从那天起,我爸调整了研究方向。”谈明泽关闭投影仪,房间顿时陷入昏暗,“他开始专门为你开发增强剂,想找到稳定你色觉的方法。”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透过脏污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带。应滢看见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像极了当年实验室里那些漂浮的粒子。

    “但一切都变了,对吧?”谈明泽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2009年夏天。”

    应滢的太阳穴突突跳动。2009年——这个年份像一扇紧闭的门,后面藏着某种她不敢直视的东西。她零星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炎热,谈医生开始频繁地给她注射某种药剂,说是“第三阶段临床试验”。每次注射后,她眼中的暗青色会持续更久,但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和诡异的梦境。

    “七月二十二日。”谈明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们在医院樱花树下的合影,“这是最后一张正常的照片。”

    照片上的谈明泽举着一把暗青色的糖果纸,笑容灿烂。应滢记得那是他父亲新研发的口服剂,味道比之前的更苦。但照片角落里,谈医生的表情却异常凝重,眼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

    “第二天,7月23日...”谈明泽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

    应滢的视线开始模糊。腕上的月牙疤痕突然灼痛起来,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丝按在上面。她眼前的病房开始扭曲,墙壁渗出暗青色的液体,地板的缝隙中爬出细小的黑色虫子——她知道这是幻觉,但恐惧依然如潮水般涌来。

    “那天发生了什么?”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谈明泽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因为药物副作用。高剂量注射会导致短期记忆缺失。”他举起那个装着暗青色纽扣的证物袋,“但我找到了这个,还有...”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老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先是几秒杂音,然后是一个男人急促的呼吸声:

    ‘实验体02号出现剧烈排斥反应...视网膜出血...必须终止...’谈振业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里有仪器尖锐的警报声,‘明泽?明泽去哪了?那个女孩...她在...’

    录音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应滢浑身发抖——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但扭曲得不似人类。

    “最后这段是消防员在废墟里找到的录音笔。”谈明泽关闭录音机,房间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当天下午实验室发生爆炸,我爸死在现场。而你...”

    他向前一步,突然抓住应滢的手腕,拇指按在那个月牙疤痕上:“你手腕上插着破碎的试管,躺在后院灌木丛里,全身都是血。”

    应滢想挣脱,但谈明泽的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薄荷糖的气息:“警方认定是实验事故,但我知道不是。”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爆炸前十分钟,我看见你拿着我爸的钥匙进了禁药储藏室。”

    阳光突然消失了,窗外雷声轰鸣。应滢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记忆的碎片如锋利玻璃般刺入脑海——暗青色的火焰,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谈医生惊恐的脸,还有她自己手中握着的、滴着血的玻璃碎片...

    “不是我...”她虚弱地摇头,却无法解释那些闪回的片段。

    谈明泽突然松开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型注射器,里面是暗青色的液体:“这是当年最后一批样品。我爸死前把它藏在防火柜里。”他将注射器举到光线下,液体诡异地泛着微光,“它能唤醒被药物抑制的记忆。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应滢望着那管液体,感到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十年的黑白人生,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这诡异的暗青色中。

    她缓缓伸出左臂,卷起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肘内侧。这个动作本身就是答案。

    谈明泽的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欢迎回到界限的另一边。”

    当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应滢突然清晰地想起一件事:2009年夏天,在那场灾难发生前,她最后一次看见正常色彩的那天——谈明泽耳后的树叶状胎记,是暗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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