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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帝心难测试相位

    永宁十八年五月二十日。

    当朝丞相裴轻渡赴宴青云阁,登台雅望,临风而立。

    见亭台楼阁,画栋朝飞,星分翼轸,直高朋滿座,腾蛟起凤,佩玉鸣鸾,忽觉宇宙之无穷,天地之悠悠,个人之渺小。又叹日月灿烂终需天地之容纳,否唯敛光收翼。因而以小见大,借此投笔书怀,写下千古绝唱《青云阁》,惊艳世人,后遭都督引荐,崭露头角,束发之年,终成一代少年名相。

    永宁二十一年

    昨夜一场疏雨,春晨浅雾尚未敛尽,空中的水汽让裴轻渡不禁轻咳了两声。

    “还好吗”,沈砚皱眉,从袖中给他递来一块帕子,“前几日就见你咳个不停,实在不行歇息两天吧。”

    裴轻渡自然地接过帕子,脸呛得发红,纤细的手腕紧握台柱,身子斜靠在墙边缓了一下,“看来确实得歇歇了。”

    “这陛下因为太子的事情这两日做事阴晴不定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沈砚轻叹了一声。

    这太子倒也有意思,皇帝再怎么不器重他,他也是个太子。更何况,先皇后与皇帝曾伉俪情深的一段佳话摆在那里呢,他大不了多熬几年,结果非想不开要搞造反那一套。

    结果你瞧呢,兵器都还没磨好呢,抬手就被人给举报了。

    搞得皇帝这几天跟吃错药了一样,这个斥责一顿,那个斥责一顿。

    本来今年科举都说好了该是裴轻渡的活,结果裴轻渡今天上朝不小心咳了一下。

    这下完蛋,直接触了皇帝任督二脉,好一番阳阳,说他这么体弱就别干了,然后就把活给右相了。

    那右相也是有意思,都半身入土的死老头了,整天对人趾高气昂的,听到自己从裴轻渡手里抢了活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这不,刚下朝出了殿门,那老头就抚摸着长长的胡子,挺着个宰相肚,短腿迈着步晃悠悠走来了。

    “要说啊,这后生啊,还是得沉住气。”

    “轻渡啊,你还得多历练历练呐。”

    “右相大人……”

    沈砚皱眉,下意识就要替裴轻渡说话,却被裴轻渡轻轻拉住了。

    “明台。”

    听到那人还带着病气的嗓音,沈砚顿时泄了气,然后认栽地闭了嘴。

    “谢大人教育得是。”

    少年一身直缀深紫色朝服,腰系象牙玉带,尽管有些病气,依旧身姿卓然。

    他躬身行了个礼,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哼。”

    瞧见他这般作态,右相谢毅冷哼了一声,携着几个老官员横眉冷对着离开了。

    裴轻渡长呼了一口气。

    看来这关是过了。

    沈砚他们不知道,但是皇帝可知道,她裴轻渡是被先太子提携到皇帝面前的,先太子对她有知遇之恩。

    所以虽说她在朝中是个中立派,当然首先是因为她根基不深,皇帝说是看重她,其实和盯着她没什么两样。毕竟世家势力一日坐镇朝中,皇帝就得一日忧愁,因而必须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之抗衡。

    而啥都没有却满腹才华,懂得审时度势的她很荣幸成为了最优选。

    因此先太子谋反这事吧,迁怒她是再正常不过的。

    毕竟皇帝本来想好好培养你辅佐未来皇帝的,结果你没看好未来皇帝,让他造反了。

    不要你小命就已经不错了。

    几个年轻的小官员见状,面露不忍,纷纷聚到裴轻渡身边宽慰起来,裴轻渡一一点头道谢,他们才神色安稳地离开了。

    “你呀!”

    沈砚对裴轻渡一向是怒其不争,见他无奈笑着的模样,只得甩袖离开了。

    裴轻渡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因此拉了拉他的袖子缓声想要哄着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皇帝身旁的太监讪笑着走了过来。

    “左相大人,陛下邀您过去一趟。”

    ……

    御政堂

    朱红木柱上的金龙回旋盘绕,殿外风声疏狂,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殿内青檀飘香,金漆雕龙宝座上,那九五之尊肆意仰坐着,低头扣弄手上玉扳指。

    “爱卿一向造理精微,见于处事,权衡轻重,锱铢有度,倒是叫朕也心生佩服了。”

    那帝王不过四十不到的年纪,幽幽开口,虽是赞誉之言,可眼底却是掩不住的讥嘲。

    “沽名钓誉罢了。”

    那少年一袭未褪下的朝服,目光灼灼,不卑不亢。

    话音刚落,半敞的镂窗里,一阵阴风幽幽拂来,直把那御案上的龙烛轻轻吹熄。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

    “爱卿谦虚了。”

    皇帝似是对裴轻渡的回答有所不满,面色随着屋内明暗交织的光线一同沉下来,锐利的眼像两只利箭,狠狠刺在少年身上。

    裴轻渡依然笔直地站着,大胆对上帝王的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无奈的浅笑。

    他的嗓音格外清雅,与他的人一样,是雌雄莫辨的美。既如山间清泉清澈,又带着林间春风的柔意在。

    叫人听得舒服,因而也更有信服力。

    “陛下,宿雪的品性,您还不清楚吗?”

    “浮生多难,怎能一笑俱置之呢?”

    这话是当年皇帝思念已故皇后时他所宽慰的原话,裴轻渡有意用在这儿,一是低头,二是在打感情牌。

    她尽了力,只能帮太子到这儿了。

    空气又寂静了下来,只闻窗外风声。

    “退下吧。”

    半晌,皇帝突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是。”

    ……

    走出殿外,天光明亮的一刹,裴轻渡知道自己赌对了。

    皇帝在试探自己。

    倘若自己今日不为太子求情,定会被无情的帝王当作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辈,那自己以后的仕途估计难走了。

    皇帝早就看出太子的谋逆之意,于是她装模作样有意提点皇帝太子居心不良,为的是表达自己的忠君,从而从这场局中安然走出去。

    而她今日又做到这一场感情戏,则是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有义。

    她想做清官。

    其实清官好做,但在朝廷诡秘局势中做清官,确实难做。

    不过这回的棋,她下对了。

    ……

    “大人。”

    直到小厮扶裴轻渡上了轿子,她才从连日的操劳中缓了口气。

    裴轻渡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的。

    上辈子的很多琐事事情她早就记不清了,只是先天体弱,读了一年大学就病死了。

    因而她说自己沽名钓誉也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她上辈子读的是汉语言,于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三岁能辨字,五岁能熟识百书,十二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一举夺得状元名号。

    她这辈子也体弱,刚出身那几天就生了场重病,她硬生生熬过来了,此后便是大病小病不断。

    因而这次装病,她没露出任何破绽来。

    马车过了条街,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相府,空气潮湿,妇人斥责声隔着老远便传了过来。

    “你弟弟自小勤学刻苦!可你呢,整日花天酒地,甘居人下!”

    那老太显然是气叉了,背着腰喘不过气来,双眼发红,半头白发也略显凌乱。

    “母亲。”

    裴轻渡忙下车撑起一把伞,雨珠顺着青竹伞面缓缓落下,他于一身轻云薄雾中走来。眸子承满了担忧之色,偏眸光闪烁,似碎满了荡漾的星子。

    “阿渡啊,娘的阿渡,你可算是回来了,吓死为娘的了。”

    老太紧紧抱住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哥哥今日刚退朝便被陛下叫去了御政堂,宫内人都传是近几日城内流言激怒了陛下,陛下要惩治一同哥哥。”

    只听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那蓝衫少女罗伞稍斜,正踏水凌波款款走来。

    她的五官与裴轻渡六分相似,如墨的长发随风飘飘起舞,吹得云簪上的玉珠微微摇曳起来。

    她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衣上银线巧勾,绣着玲珑仙鹤。外罩飘逸天蓝外褂,与裙色映衬。

    “所以,哥哥。”

    “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那少女皱了皱眉,仿若没看到地上跪着的裴思明,只是关切地凝视着裴轻渡。

    “妹妹且放心,陛下心如明镜。”

    裴轻渡宽慰道。

    “娘!弟弟回来了,那我可以起来了?”

    一道慵懒的抱怨音打断了三人的交谈。

    裴轻渡和裴轻云这才望向地上跪着的男子。

    他长了一张无比俊美的面容,却偏涂满了胭脂,翠锦衣,蓝玉带,配上上挑的一双桃花眼。显得元素冗杂,花里胡哨,庸俗之至。

    “继续跪着!”

    “哦,知道了……凶什么凶……”

    那锦服男子小声嘀咕道。

    “阿渡,不知那谢公子是何居心,前几日硬邀你去那赏春宴,随后城内便流言四起了。”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如今太子的事情尚未过去,朝中余党尚未查清,在这风口浪尖上闹出这档子事……”

    “阿渡,娘知晓你同谢公子的交情,但那谢家人小肚鸡肠的模样你也不是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那老妇早已急红了脸,裴轻云皱眉,朱唇欲启。

    “母亲放心。”

    裴轻渡朝裴轻云微微一摇头,双手被老妇摸在手里,他无奈笑道:“此事与谢兄无关,只是朝中有心人在挑拨罢了。”

    “这……”

    “母亲安,我会与谢兄保持距离的。”

    ——

    当朝左相裴轻渡乃是一介文官传奇,其母为一介弃妇,可他只凭着一支笔便改了命。

    十二岁高中状元,入职翰林,十四岁上书救灾良策,救无数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随后,民间愈发声名鹊起,他的官路也如疯了一样一路晋升。

    直至前任左相恳乞骸骨,年仅十五岁的他暗中周转,被老谋深算的帝王亲封相位,震惊朝野。

    然而,无人知晓,这位少年丞相,其实是位沉鱼落雁的姑娘。

    ……

    “哥哥,夜深露重,是时候歇息了,累坏了身子可不好。”裴轻云将明灯递给一旁婢女,关切道,“你晚膳都没来吃,我让厨房做了些糕点,吃些再歇息吧。”

    “妹妹,你可知,前几日的赏春宴是谁的手笔?”

    裴轻渡微微一笑,翻开手中竹简,烛火摇曳,显得他的面色越发苍白。

    “这……”

    “妹妹斗胆猜测,这幕后之人,意不在陷害兄长,而是从谢公子下手,离间裴谢两家的关系。”

    “为何?”

    裴轻渡一双如坠落碎星的瞳孔满是笑意地凝视着叶初兰,那眼神一向是格外温柔的,连带着这夜色都暖了几分。

    “哥哥这么好的一枚棋子,当今圣上舍不得动。”

    “哥哥在这朝中既不结党营私,也无自身家族的忌惮,且这些年一直是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大臣。若是造反,且不论哥哥如此年轻,刚刚上任一年不到,就单凭如今一介举目无亲的文官,哪里来的势力?这点连我都心如明镜,于哥哥有知遇之恩的陛下会不清楚?”

    “与其说是离间哥哥与陛下的关系,更不如说是借谢公子之手,离间左右两相的关系。”

    “对。”

    裴轻渡单手支颚,轻笑了声。

    “其实,他没必要如此。”

    清冷的月光穿过半敞的镂窗,洒在她的身上。

    “左右两相,从未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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