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又一次,季槐站在了峡谷边上。

    自从那晚梦见陶明安后,每当他休息的时候,梦境里不再只是漆黑烧焦的一片,过去的许多事情通过梦见又重现于他的眼前。

    他梦见母亲手持斧钺带领族群英勇地猎下一头野牛,在神明与万物共存的时代,她头戴玉背象牙梳,成为一方首领。

    他梦见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姐兄与自己嬉闹,像抱着一只小狗似的抱着他去吹出南风的山谷里冒险。

    正如羲和会在扶桑树下温柔地清洗自己每一个滚烫炽热的孩子,母亲婋祝也不例外,虽然季槐的身体长得很快,相貌也与常人相异,但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她落在姐兄身上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和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季槐还在打闹玩耍的年纪,未能领悟到生命的残酷之际,蚩尤带领着九黎骑着食铁兽发起了战争。

    应龙与风伯雨师相击,于是整个世界下了九日九夜的大雨,刮了九日九夜的狂风。各方诸侯加入混战,相互侵伐,征战规模之大,参战人数之多,几乎是女娲创世之最,就连神农氏也无力阻止。

    婋祝带领的部族也未能避开战争的波及,而季槐不同与常人的身躯,在这种时刻却发挥了极大作用。尽管季槐的心智仍是一个孩童,婋祝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陷入战争,但她不得不承认,季槐飞长的身躯和恐怖的力量正是他们撷取胜利果实的关键。

    神农氏垂暮,年轻的英雄却已然崛起,轩辕氏定历法、制衣冠、平天下,权柄随着人心的变动在悄悄地转移,而他们身为旧人的势力,地位却难免变得尴尬起来。

    母亲婋祝与二姐仲椿被战争留在了过去,长姐孟柏则继承了部落首领的位置,被轩辕氏纳入势力范围。

    轩辕氏素有贤德仁厚之名,他并不计较他们曾是神农氏的部下,还将长姐孟柏封为夏官。至于季槐,他也没像处死残暴的蚩尤一般处死他,只是将一条红玉打造而成的链条交由三哥叔杨,让他好好管束季槐,不要让他伤害百姓。

    而此时的季槐,因为在战场上吞噬了太多了生灵,身体消化不了那么多的力量,长得如小山一般大小。

    即使他不怕风雨,但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睡在营帐或者房屋之中,新的掌权者允许他的存在,可这里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他了。赤玉链日日夜夜束缚在身上,为了避免因为活动而伤害身体,他只好长久地趴伏在一个地方,不再动弹。

    直到前所未有的洪水爆发,天下的权柄又转移到新的首领手中,叔杨在孟柏的默许下趁机解开了赤玉链,宣称狍鸮趁乱逃走,至此季槐独身来到钩吾之山,凭借本能生存,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过去漫长得恍若隔世。

    从旧梦中醒来,季槐忽然感觉心脏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巨痛。他躺在土地上挣扎,喘息着剖开肚腹,将手爪从腹腔里往上探,避开热乎乎的腹脏,他捏住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他尝试着抓握了一下,疼痛在下一秒席卷全身。

    不对,不对。

    这不是同一种疼痛。

    这样的疼痛,不是来自于伤病,而是来自于其他,更加难以琢磨、无法形容的东西。

    它自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潜伏于他的身体,被陶明安的病痛和离开一点一点引发、点燃,直至今日,燎原般彻底地燃烧起来。

    当他对痛苦感到麻木的时候,他对爱也自然失去了感知力;而当他重新意识到了爱,那么他过去所承受的一切苦楚便会更加猛烈反扑到身上。

    曾经,他虽然强大,但他根本来不及理解母亲姐兄的用意便与他们永久地分离了。他在山林游荡,在宫室里沉睡,或许将永远这样。

    可是,直至几千年后,一个偶然的惊喜突然降临至他的生命当中,他们相处的时间虽如流星一般短暂,但其闪耀的光芒却让他不能忘怀。

    而现在,意识到这一切的他不会允许当年那种事情再一次发生。

    他从地上爬起来,任由血液流淌,坚定地穿过戈壁滩来到峡谷前。

    时隔一个多月,他们上次遗留在峡谷边上的飞车仍旧停靠在这里,大概是上面还沾染着季槐的气味,所以即使车上装有食物也没有其它生物翻找过的痕迹。

    车辇里还摆有几张毛毯,现在已经覆盖了不少黄沙,季槐走过去,抓起毛毯抖了几下,扬掉浮尘与飞沙,他依稀还能闻到陶明安盖着毛毯睡觉时留下的味道。

    他把头埋下去狠狠地嗅闻了几下,直至毛毯被他犁地般反复闻了好几遍,鼻腔里充盈着她的气味,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接着,他又掏出几个储存食物的铜罐,掀开盖子,烤肉的香气立即从罐子里逸散出来。

    这里装着的是陶明安在空余时间烤好保存在罐子里的食物,他们因意外掉入雪原而将飞车落下,这些食物也被他们忘记在这里。

    原本陶明安在身边的时候,季槐根本不需要挂念这小小一罐烤肉,可在陶明安离开之后,它却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出现在季槐的眼前。

    毕竟,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小罐美味的烤肉那么简单了。

    几乎无法控制地,他的口腔瞬间被勾得盈满涎水,但这一回他并没有直接扑上去大快朵颐,而是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放到嘴里含着,吮着。

    直到那块烤肉都要被他吸得没有味道,变成一块干巴巴的肉干之后,他才慢吞吞地咽了下去,再从罐子里挑选一块新的烤肉。

    他既想将品尝的过程尽可能地延长,又想痛快地大嚼一顿,季槐苦恼地思来想去,罐子里的肉却慢慢地见了底。

    一不小心就吃完了,季槐失落地砸砸嘴,这一罐子烤肉并非没有抚慰他空/虚了几日的胃囊,反倒将他身体里无尽的火都勾出来了。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我?

    无尽的风沙里,他突然怅然地想。

    必须要找到她!

    季槐再一次下定了决心,妥当地将毛毯和罐子放置好,随后迎着冷冽的寒风与漫天的沙尘,他纵身朝前跃去。

    .

    自上次戏耍了某个大块头妖兽过后,她又迎来寻常的一日。

    趴伏在混沌的尸体上,她寻思着要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洞微?还是观河图?

    虽然都体现了她知晓万物的能力,可是这也太没新意了。

    她动了动还和混沌尸体连接在一起的左前腿,将这两个名字抛之脑后,百般无赖地喊了起来,如同鼓声震动一般的声音响起:“喂——死东西,你在哪儿,快出来陪我说回话呀——”

    她喊了几声,随即细听,空中并没有传来翅膀扑打或者巨钟回荡的声响,反倒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破空声从天而降。

    她顿觉不妙,正要扯着嗓子大喊,结果下一瞬巨力传来,她的尖叫声被一只手爪硬生生地捏回了肚子里:“季季季季季……季季槐!”

    她吓了一大跳,无形的眼睛偷偷斜望着钳制住自己的凶兽,见他身边并没有跟着那个人类女孩,马上便意识到如今是什么情况。

    命门被掐住,她也不敢再挑衅一次了,只能笑呵呵地装傻:“季、季槐,你有何贵干啊。”

    她面上虽然显示不出表情,但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却是藏也藏不住,季槐嗤笑一声,另一只手爪则虚虚地悬在她的头顶。

    他似乎没有动怒,而是请教似的问了她几个问题:“混沌因刻七窍而死,那么你呢?身为混沌尸身变化而成的妖兽,倘若我也给你刻上七窍,你还能安然无恙吗?”

    季槐的语调柔和,却流淌出几分不屑隐藏的怨毒:“你这么能说会道,不若就先为你通了这一窍吧?”

    像是在打着商量,但他尖利的指甲已经缓慢地刺破了妖兽的皮肉,深深地向下挖去,感受到她要痛苦地尖叫出声,他连忙安抚道:“嘘嘘嘘,别把你的兄弟招来了,不然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可手指却突兀地在她血肉里转了一个弯,向另一个方向慢条斯理地划拉过去。

    “真的很疼吗?”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季槐能感觉到他钳制住的红色短毛已经被冷汗濡湿了,这时,他郁结的心情才稍稍畅快了几分,“可是,她离开的那天,我比你疼多了。”

    直到在这头戏耍了他的妖兽身上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嘴巴,季槐才颇为满意地松开了手。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说吧,我要怎么才能去到她的世界?别想耍花招,明白吗?”

    “明、明白。”

    她疼得浑身发抖,每说一个字,便感觉到有风矢朝她身体破开的那个口子里钻,但她没敢再说什么,只好自认倒霉。

    妖兽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巨大的疼痛,感受着缠绕在季槐身上的无形的线,它们大致都繁杂地卷在一起,只有少数几根向外延伸,她顺着这些外延的线感知,摸索到尽头才发现大多数的线早已断裂,唯剩一根朝她也无法知晓的虚空探去——它的尽头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你不是已经让她答应你了吗?”受到世界的约束,妖兽无法清晰地将答案说出来,但生命又被一头恶毒的凶兽捏在掌心里,她气得直想骂人,只好暗示季槐,许愿他别蠢到无可救药,“她对你承诺过的,言语是她回家的力量,也是你找到她的方法。”

    她承诺过我的……

    对!她承诺过我的!

    在白民国那一次,她答应我,不再丢下我的!

    随着当时的记忆浮出水面,狂喜席卷季槐的全身。

    没错,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给她丢下他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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