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承想,如今的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笑话……
陈最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竹林里冰冷的血水、胸口的剧痛、蛰伏两年的隐忍、夺回“自己”位置时的快意……这些支撑他走过三十年的唯一真实,轰然倒塌。
他确实错了,错得离谱。
欠下的债,躲不掉,也……没什么好躲的了。
像个懦夫一样缩在这里?呵,连他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回过神。
纪温醒正神色凝重地朝他走来。
肩若削成,腰似韧柳,一双清眸衬着冷白的面色,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这副模样,跟他记忆里那个拧住他手臂还能反踹他两脚的暴力狂拘鬼使简直判若两人。
他从未仔细看过她,此刻在混乱的心绪下,这反差竟有些刺眼。
“啧,”陈最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试图在她脸上剜出点端倪,
“他跟你嘀咕什么了?是不是诊断出我这‘邪神’病入膏肓,让纪拘鬼使早做打算,换个业绩?”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闪烁。
“还是说……我这‘黑户’身份,会牵连到你的职业发展?”
纪温醒一愣,眼神果然下意识地飘忽了一瞬,随即摆手嗔怪道:
“胡说什么!徐大夫就是……就是跟我聊聊最近的天气! 哦,不是,聊聊……呃,聊聊药材!对,药材!他说你这身子骨虚,得补补……”
她越说越没底气,短短几分钟的沉默里,她甚至热情地和路过的几个鬼怪打了招呼,试图掩饰尴尬。
陈最看着她拙劣的表演,嘴角微勾。
在这阴曹地府里,她倒是八面玲珑,人缘好得很……
一股莫名的、酸涩的烦躁感涌了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翻滚的忘川浊浪,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纪温醒耳中:“谢了。”
顿了顿,他似乎是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软弱,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惯常的讥诮:
“劳烦纪大人费心,没直接把我这‘麻烦’打包扔进忘川。”
“啥?!”纪温醒这次是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夸张地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他,
“陈最?是你吗?那个嘴比郢都剑还毒,心眼比针尖还小的陈最?你居然会说‘谢’?!还‘劳烦’?!”
她狐疑地绕着陈最转了两圈,冷不丁伸手捏住他的手腕去探契印。
“老实交代,是不是被哪个擅长装可怜的艳鬼夺舍了?还是说……被那怨毒浸坏了脑子?前些天还想一掌劈死我呢!”
陈最眉头紧锁,
“查完了?查完了就松手!”他用力抽回手,语气恶劣,“放心,如假包换,我就算脑子坏了,该找你麻烦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
“这味儿就对了嘛!”纪温醒反而松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臂,一副“孩子终于正常了”的表情,
“刚才那副样子,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走吧,先回去,从长计议……”
“等等。”陈最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滞。他没有看纪温醒,目光依旧投向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黄泉路深处。
“我该走了。”
“走?”纪温醒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眉头蹙起,
“去哪?你想起来什么了?”
“没有。”他干脆地回答,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回抚州。去……了结那个笑话。”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
“总不能让你这五百年的‘业绩’,砸在我这个冒牌货手里。”
纪温醒听出他话里的自厌,正色道:“别这么说!你对我很重要……”
“重要?”陈最嗤笑一声打断她,终于转头看向她,
“重要到是你升职路上的绊脚石?还是重要到是你第108个必须解决的麻烦?纪温醒,你这套‘业绩论’的安慰,省省吧。我欠陈最良的,总得还。”
他想起那三十多年的囚禁,眼神暗了暗,
“我赤条条一个,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能赔。大概……也就剩下这条偷来的命,还能让他出口恶气。”
关于剑的猜测,纪温醒忍住了没说。
陈最良一身正气,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态度?她看着陈最那副“大不了以命相抵”的决绝模样,心头莫名一紧。
“我陪你一起去!他若是为难你,左右看在我的面子上……”
“不!不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陈最别过头去,冷声回绝了,他不想纪温醒再掺和进来,他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更多的狼狈……
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片刻,陈最忽然用一种近乎别扭的语气,带着点试探低声问:
“喂……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来后……你还……继续管我这摊子烂事吗?”
问完,他似乎又觉得太过示弱,立刻别开脸,语气生硬地补充:
“ 毕竟契印还在,甩掉我这个‘业绩’也挺麻烦的吧? ”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的契印,那微弱的温热感,此刻竟成了他与这荒谬世界唯一的、切实的联结。
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庆幸的暖意掠过心头,旋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纪温醒听到他主动提起化怨,眼睛一亮,斩钉截铁道:
“那不是当然!你以为邪神那么好找的吗?你都不知道我为了找到你,在人间转了多长时间……就算是你想跑,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你的怨,非我莫属!这契印就是凭证!”
陈最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听着那句“非我莫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飞快地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随你。”
一直看着陈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黄泉路尽头翻涌的雾气中。
纪温醒才缓缓收回目光,陈最如今状态恢复的还算不错,应该能应付地了吧……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道她托孟婆查的事情有没有进展……
正想着,一声急促的呼唤传来:“阿醒!”
孟婆气喘吁吁地从奈何桥上跑来,四下张望:“陈最呢?”
“他回抚州了。你这般匆忙,可是有线索了?”纪温醒心头一紧。
孟婆脸色凝重:“我查遍了!生死簿、左班右班几千年的存档,神曹、人曹、鬼曹……翻了个底朝天,硬是没找到一丝一毫关于‘陈最’的记录!干干净净,像被彻底抹掉了一样!”
“也就是说……”纪温醒的心沉了下去,“陈最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还是个被刻意抹去痕迹的……失忆黑户?”
陈最对城隍事务的熟悉和他醒来直奔城隍庙的行为……
纪温醒的推断没错,他必然与城隍体系有极深的关联。
但现在,孟婆的调查结果像一记重锤砸下——有人,或者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陈最失忆后,将他存在过的所有官方痕迹,彻底清除了。
这远比“找不到”更令人心悸。
纪温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心中的擂鼓声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抚州城隍庙。
陈最良来到荒废破败的后院。
他苍劲的手指在布满青苔的石板地面上摸索着,最终在一块不起眼的石板边缘用力一按!
“咔哒……嘎吱吱……”
一阵沉闷的转动声响起,地面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个向下延伸、漆黑幽深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湿腐味道的阴冷气息,从洞口喷涌而出!
一直跟在陈最良身后的土地公,被这股扑面而来的怨恶之气冲得浑身寒毛倒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陈最良盯着那黑洞洞的入口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毫不犹豫地俯身钻了进去。
土地公看着他顾的背影,咽了口唾沫,整了整歪斜的衣冠,哆哆嗦嗦地跟了下去。
地道内伸手不见五指,阴冷刺骨。
脚下是湿滑粘腻的苔藓,两侧石壁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滴答作响。
地下暗河在更深的地方哗哗流淌,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几分阴森恐怖。
墓道保存得相当完好,显然,陈最虽然在此盘踞了三十年,却并未发现这后院地下的秘密。
陈最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最终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布满符文的石门前。
他咬破指尖,用带着微弱神光的血液在石门上画下一个复杂的符印。
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主墓室。
墓室中央,是一口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石棺。
四周钉着半米高的镇魂钉,即便如此那棺盖的缝隙中仍旧丝丝缕缕地向外渗着黑气。
陈最良走到石棺旁,伸手握住了一根青铜钉。
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根根沉重的青铜钉被他生生拔了出来!
当最后一根钉子离体,那沉重的石棺棺盖猛地一震!
陈最良运足力气,猛地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隙!
棺盖移开的刹那,一道刺目的赤红幽光,骤然从棺□□而出!
棺盖的内侧,牢牢镶嵌着一柄通体玄黑、造型古朴的长剑!剑身不知是何材质,非金非铁,剑脊处隐隐流动着赤红的光晕。
失去了这柄玄铁凶剑的镇压,一声凄厉的痛苦的尖啸,猛地从棺材里响起!
“啊——!!!”
一只青黑色的散发着浓烈尸臭的手爪,从棺内伸出!
一把拽住了陈最良的衣襟!那力量大得惊人,竟将猝不及防的陈最良半个身子都狠狠拽进了棺材里!
“啊!”一旁的土地公吓得魂飞魄散,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多年不见天日、被凶剑镇压的厉鬼死死地扼住陈最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鬼的仇怨。
然而,他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滚下两行混浊的泪。
他颤抖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暖黄色光晕的玉瓶。
他拔掉瓶塞,将里面流淌着金色光点的粘稠香油,小心翼翼地喂向那厉鬼干裂焦黑的嘴唇。
“乖……囡囡别怕……是爹爹,爹爹来了……”陈最良的声音哽咽嘶哑道,
“别怕……吃点东西……爹爹有法子……爹爹这次真的有法子救你了……”
那香油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厉鬼的挣扎慢慢平复了一些。
“囡囡……再等等……爹爹很快……就能让你解脱了……很快……”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了棺盖上那柄散发着不祥血光的玄铁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