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走了。”

    周妙盈难掩激动地点头，缓缓起身，因维持同一个坐姿的时间久，腿微微发麻，没能站直，脚跨出去的时候，她发现腿还有点软，而且，手心潮潮的。

    她非常想夺门而出，可身体不允许，只得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前，想了想，回头面带微笑，对身着制服浑身透着威严的人挥了挥手，淡白的嘴唇动了动。

    可“再见”没能说出口。

    谁没事会想再见警察？

    周妙盈上次来派出所是在一年前，她身份证丢了需补办。

    这次来派出所的原因很特别，是被警察蜀黍叫来问话的。

    说起这事，她直呼倒霉。

    *

    前些天，周妙盈找了一份兼职，于今天在嘉禧超市做促销员。嘉禧超市隶属于本地龙头公司强盛集团，名声响当当。

    招她的主管说，超市促销活动经常有，如果这次她干得好，以后会优先找她。

    仅仅一天，周妙盈便决定以后再也不干这份兼职，不是她没干好，而是保不定有再次被当作骗子被警察传唤的风险。

    这天，周妙盈起了个大早，朝气勃勃地赶到嘉禧超市幸福路店报道，在活动负责人那里领了一份老客户名单后，她照着名单信息逐个打电话，告知老客户们这天下午两点在嘉禧幸福路店会有一场回馈会员活动，到活动现场可以免费领洗衣液、茶具等礼品。

    打完电话后，她又跟着几个人一起搬东西，在嘉禧超市店内蔬果区和自动收银区之间的十几平米空地上，搭建了一个十分简陋的临时会场。

    会场靠墙边，堆满了锅具、洗衣液、纸巾、茶具、筷子等大大小小品牌知名度不高的奖品。一张需要在桌腿下垫不同厚度的纸板才能保证桌身不颤颤巍巍的长方桌上，放了一台70寸电视机，还有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

    距离桌子1.5米左右的地方便是观众区。观众区放了5排黑色简易椅子，每排8把，一共能容纳40人。

    这椅子不但简易，还很破旧，不少椅子的椅背和椅架连接处贴了好几层透明胶带，防止椅子散架。

    周妙盈边贴透明胶边嘀咕，风光无限的强盛集团的里子好像并不怎么样。

    椅子不牢固，她怕参加活动的人从椅子上摔下来，于是向活动负责人反馈这个问题。

    活动负责人说椅子不可貌相，200斤的大胖子坐上去照样牢固舒服。这些椅子都是历史功臣，曾接待过无数贵宾老客户。

    好吧，既然负责人打了包票，周妙盈也无话可说，她只是一个临时工，干完这场就走人。

    忙了一上午，吃了一碗素面后，周妙盈便站在超市入口处指引老客户签到入场，并告知活动结束后可以领一份奖品。

    下午两点，活动正式开始，主讲人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名叫曾栋梁，他个头不高，目测不到170，圆脸，西装被啤酒肚撑得圆鼓鼓的。

    曾栋梁没有用扩音器，但声如洪钟，口齿清晰，且善于插科打诨，说单口相声一般，把观众们逗得哈哈大笑。

    活动现场很嗨，再加上隔一段时间就派发一次小礼品，早就把观众的心留住了。

    站在一旁的周妙盈当起了派送礼品的礼仪小姐，空闲时，就站在角落听曾栋梁神吹，或观察观众席上的人。

    席上的人大多是老客户，是真的老，银发族。

    周妙盈想，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网购、订外卖，逛超市的主力军可不就是这群有退休金，且需要消磨时间的银发族。

    曾栋梁在台上给大家演示了8秒除烟雾的空气净化器后，又派送了一次小礼品。紧接着给观众们放了七八岁小女孩性~早熟、食品安全问题的视频。

    观众看了后，气愤不已，纷纷抱怨现在的食品安全问题，曾栋梁见势便推出一台颜值很高的净食机，将西蓝花、猪肉等食材放进净食机里，在大家等待看净食机的使用效果时，他又开始怀念他小时候吃的没有科技与狠活的蔬菜瓜果和肉类。

    曾栋梁将大家的情绪调到高点，他取出净食机里的西蓝花，并往西蓝花上倒水，只见水从菜的缝隙里往下漏，他说西蓝花上的防水剂被清洗掉了。

    而放肉的水箱里飘起许多白色浮沫，他从水里捞出一捧浮沫，神色凝重地说那不是油脂，油脂是软的，而那泡沫是硬的，他把泡沫搓成球状，还让观众摸，直叹为食品安全揪心。

    周妙盈心里涌出一股恶心，也憎恨起那些无良商家。此刻她能深刻体会到爸妈买菜时千挑万选的良苦用心。

    不过周妙盈转念一想，在卖蔬菜瓜果肉类的超市里做食品安全检验，会不会打嘉禧的脸？难道嘉禧超市里的食品都是安全的？

    当周妙盈还在苦思时，曾栋梁已经开始引导客户购买净食机，可听到价格不禁令人咋舌。

    她以为一个净食机卖个三五百就差不多了，没想到那个比扫地机个头还小的玩意要5999元，莫非真有曾栋梁吹嘘的那样神奇，科技感十足？

    曾栋梁为了打消大家对价格的质疑，说他昨日专程去强盛百货看了这款净食机，价格是6999元，而网上的价格也要5999元。

    他说倘若让他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他也会犹豫，但那买的是健康，买的是长寿。

    为了回馈老客户，他特意向公司申请了2000元的优惠券，这样只要3999元就能买到这款高科技净食机。

    而且，只要购买净食机，就会赠送之前演示过的那款价值1299元的空气净化机，以及价值399元的锅具一套。

    曾栋梁还在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半小时都没停过，也没喝过一口水，他离观众那么近，也没见他喷唾沫星子飞溅。

    不得不说，他的专业素养不低。

    不过此刻，周妙盈的关注点却在净食机的价格上，她躲到角落，用手机上网，在某狗某猫网站上发现了这款价格为5999元的净食机。

    只是，评论为零，那是否说明根本没人买呢？

    激情澎湃的推销员，满头银发的顾客，打着回馈会员活动、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兜售高价产品......

    这不就是新闻里报道的，老人被骗买高额保健品的场景吗？

    可这是在嘉禧超市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曾栋梁敢在这里行骗？

    周妙盈专注于想事情，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在别人的催促下，她才回过神来，抬头时正好对上曾栋梁不满、责备甚至是厌恶的眼神。

    工钱还没拿到手，她可不能半途而废，赶紧去发放礼品券。

    领到礼品券的一对老夫妇掉头就要去买净食机，周妙盈善意提醒，这么贵的东西，理性消费，还提醒他们先问问孩子的意见。

    老夫妇说，一直是他们老两口做一大家子的饭，儿子儿媳就知道饭来张口，才不管这些。他们现在有养老金，就图晚年过上有品质的生活。

    周妙盈没能劝住那对老夫妇，但她的善心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那对老夫妇把净食机买回家后，听儿子儿媳的劝，匆匆赶来退货。可超市收银员不给退，原因是支付款不是走的超市账户，要退只能找活动方，也就是曾栋梁代表的产品方，他们超市只是提供活动场所。

    嘉禧超市当然有推不掉的责任，如果不是他们提供场所和客户信息，产品方哪能举行这次活动。

    可曾栋梁早就离开了。

    老夫妇及其儿子儿媳和超市的人闹了起来，推推搡搡的，老人差点摔倒。

    而那时周妙盈恰好在超市，她领了150元的工钱后，便在超市里逛，选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准备结账时，看到收银台旁乱作一团。

    突然，那个老妇人指着周妙盈说：“她，就是她，她刚刚还让我们不要买，她肯定知道内幕。”

    老妇人上前，抓着周妙盈的手不放：“你是诈骗同伙，还是托儿？”

    周妙盈拼命解释着，老妇人不依不饶，其儿媳也来围攻她，途径的顾客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跟看过街老鼠一样透着厌恶。

    这次，她体验到了百口莫辩的焦急和痛苦。

    混乱之下，警察来了，就这样，她和很多人被带去了派出所。

    人生如戏，这天周妙盈算是领会到了。她本是跑龙套的，戏份少，没想到自己一时心善，给自己加了点戏，差点成了重要反派人物。

    还好事情说清楚了，虚惊一场。她没给亲爱的爸爸妈妈丢人。

    *

    无事一身轻，周妙盈悠闲地走在过道上，跟来往匆匆的人影形成对比。突然她胳膊一沉，被人撞了一下。

    撞他的男人回头道歉后，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周妙盈见过那个男人，年纪在二十五左右，不高不矮，五官没有太突出的地方，但凑在一起却十分和谐，没有攻击性，有股亲和感。

    刚刚听那个男人说，他是嘉禧超市那边的人。

    周妙盈猜测，他估计是某个嘉禧领导的心腹，出面替领导处理事情的。

    *

    派出所外的公共停车位上，陈鹤靠在车旁，低头滑动手机里的相片，他最先看到的是照片里的黑色椅子。

    多年前，他也曾坐在那种椅子上，跟照片里的人一样，全神贯注地听台上的人慷慨陈词，只是那是一位宝刀未老德高望重的人。

    他将照片放大，椅子跟着放大，很容易发现椅子上粘的胶带。

    陈鹤讥诮一笑，如今的嘉禧超市乃至整个强盛集团，恰似这些贴胶带的椅子，老了旧了坏了，不得不打补丁，要不然就会摇摇欲坠，乃至于轰然倒塌。

    这几年传统百货公司和商超关店的关店，倒闭的倒闭。光是去年，在本市及周边城市，就关闭了9家嘉禧超市，3家强盛百货。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强盛会保不住本市的龙头位置，甚至可能会成为历史。

    早些年，强盛还进军了地产行业，可近几年房地产行业低迷得不像样，强盛地产连连亏损，早就支撑不住了。

    一手建立起强盛商业帝国的曹大强不甘心，他可不想在他有生之年里看到强盛走向灭亡，于是把集团重心业务转到了他发家的零售业上。在大环境下，强盛必须得改革。

    改革需要人才。

    苏大强培养了陈鹤这么多年，是该派上用场了。

    陈鹤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于他而言，苏大强可不是一个慈爱的亲人。

    陈鹤点开一支视频，视频里的人群分散开，有的离开，有的却围着工作人员转。

    突然，画面里闪现出一个穿着橙红色工作服的女孩，齐肩短发，皮肤白皙，眉眼弯弯，笑起来憨态可掬，她正耐心地跟一对老夫妻说话。

    关于女孩的画面不到4秒，陈鹤又倒回去看了两遍，确定那就是周妙盈，那个曾经老喜欢跟在他后面叫“哥哥，你等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