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丽酒店，三层，竹园翠色。于凤着一袭青色长衫端坐桌前慢饮一盏汤色澄澈的熟普，同样的茶香在陌生的环境和熟悉的地方品出的味道竟如此不同。

    下榻这间酒店是徐志的安排，主要方便洽谈业务尽地主之谊。于凤此次回国正是受徐志之邀，他打算将公司的无烟自助艾灸仪推广到美国，凤凰诊所是他们在北卡的销售载体。竹园翠色堪称万丽最具东方特色的中餐厅，其间久负盛名的“全素宴”菜品水准不在城中素菜天花板龙霞斋之下，客人洽谈商务之余不必移步便可尝鲜，因天时地利而价格不菲，于凤心仪已久，便将三年后与女儿首次重逢定在了这里。

    半小时前，任格发微信说已接到林墨白，于凤不自觉紧张起来。真实的三年没见。自得知任格和林墨白最近频繁视频，她就想加入进去提前与女儿沟通感情，不至于见面太过生疏。任格劝她不用这样，于凤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任格说：“告别时因不得已而潦草，重逢时更需要一个仪式。”

    “好吧。”于凤从谏如流。

    任格站在林墨白的立场照顾她的感受，于凤作为母亲打心眼里欢喜，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忧虑。唐伟早知外甥钟情于凤的女儿，于情于理都非常赞成这桩姻缘。看林墨白自小稳重大气、秀雅美丽，自己和于凤又是这重关系，只想撮合一对年轻人亲上加亲。早先于凤也是同样想法，认识任菲菲之后想法就变了。

    中午阳光晴好，一盏茶饮下身上出了微汗。于凤拿起桌上的圆扇轻轻扇着。不经意抬眼看到墙上挂钟指向12:40。纳闷这时候应该到了为什么还没消息？刚拿起手机，一个侍应生过来。浅浅鞠了一躬说：“于女士，您等侯的客人林墨白小姐在楼下荏苒年华餐厅请您过去。”

    “什么？”于凤好像没听懂。

    侍应生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于凤笑了笑抱歉说：“点好的菜能帮我送到那里吗？

    “不好意思，于女士……”侍应生面露难色，“不过没关系，徐总说，尽管按您的安排，这里他负责买单。”

    于凤来到荏苒年华之前，林墨白因过度紧张喝光了一整瓶冰可乐，双手冷得发抖，身上却不停地冒汗。不听妈妈的安排另找地方，如此叛逆不羁的举动是她走进酒店之后的突发奇想，潜意识里她想让于凤在说出某些真实想法时少一些姑息和顾虑。

    刚刚进来酒店，任格很自然地送她上楼，被委婉拒绝了。林墨白用近乎请求的语气说：“求求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面对？你在场我会很不自然的。”

    任格牵动嘴角似笑非笑，充满爱怜地揉了揉林墨白的头发，“看见妈妈不自然，还是看见我不自然？”

    “同时看见你们俩，不自然。”

    “小丫头，脑袋里想些什么东西？”

    这时候，还是那个大堂经理看眼色行事：“任少要不要去客房休息？我叫服务员将餐点送过来。”

    林墨白冲着适时解围的大堂经理微笑，挑眉看着骑虎难下的任格，像是在说，少爷，这样你还要跟着吗？

    “乖乖的，我在8001，有事过来找我，或者打电话。结束了告诉我，我送你回学校，不许自己走听到没？

    “知道啦，啰嗦！”

    是的，林墨白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短暂的20分钟车程里，任格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坦率地讲了任菲菲的病况以及在凤凰诊所的治疗过程，隐晦地讲了任菲菲如何拿他和于凤当亲人度过那些难捱的长夜。听到最后，还是林墨白敏锐地捅破窗户纸：“格哥哥，她是不是喜欢你？”

    任格沉吟半晌然后哑着嗓子低声说：“谢谢你问出来，希望我们以后不打哑谜，有什么事都说出来。”

    “嗯。”

    “溺水的人不会放过游向他的浮木，我就是那块浮木，明白吗，白白？”

    “我懂。可是我在想，我们所做的是为了让他活，可是我们想在一起，好像又要等她死。是不是很矛盾？”

    不敢相信这话是从16岁的林墨白的嘴里说出来的。三年前她是那样天真无助，他觉得亲她一下都是冒犯，而现在状似无意的一句话都能在他心里掀起巨浪。

    想了想任格说：“上岸的人不需要扶木。”

    “真的吗？”

    “……”任格没说话，很多事他也不确定，但又能怎么办？

    死一般寂静的沉默中感受到他的为难，林墨白再度浮现无邪的笑容，“好啦，别那么悲观，我知道该怎么做，想了想坏笑说，“再说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什么意思？”

    “冯老师啊……”

    “哈哈，那么聪明，这都看不懂吗？只有把他放在明处更安全，他是你的老师，看他还能闹哪样？”

    “哦，闹了半天，你当我老师也是为了拉高安全系数啊！”

    任格闻言笑而不语，心说傻丫头，如果不是让你觉得没有接近的可能，我又怎么可能真的接近你？

    远远的隔着屏风，母女俩认出了彼此。于凤的心乱了然而眼神保持安定。林墨白的阅历确实做不到这样，只能抓起冰激凌大勺大勺挖着吃。以前这种时候于凤都会戳着脑门教育她：“下次来月经看不疼死你！”这次却是温和笑说：“好吃吗？好吃待会儿再要。”林墨白听完便认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做对了。

    林墨白没钱来这种地方吃饭，但不是没有机会来。曾经有个陪拍的小姐姐特喜欢和她聊天，拍完照片兴致勃勃地自己来万丽吃饭也把林墨白带上，记得当时就是在荏苒年华，芝士八重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意面口味惊为天人至今仍觉香气绕梁，林墨白自作主张点了两份意面、两杯奥利奥饼干冰淇淋，作为午饭其实足够。于凤却对比刚刚在楼上点了一桌子的饕餮，还想加几个菜林墨白死活不肯，于凤就把自己那份冰激凌让给了她。

    可巧也是从那位陪拍小姐姐嘴里听见的理论，想要一个男人对你负责，就得受得了他周身散发的爹味，换句话说一个男人在你面前表现出爹味就是他想对你负责。所谓爹味嘛就是只有爹妈才理直气壮地管你，如今妈妈再也不管自己了，林墨白对此倒不是特别遗憾伤心，毕竟管自己的人换成了任格。

    “墨白，爸爸和姐姐对你好吗？”

    “挺好的，最近更好了。妈，你做了不少幕后吧，谢谢你，但以后不用了。”

    “别这样墨白，妈妈亏欠你的应该补上。这个家至少还要再住三年，无论如何跟他们搞好关系。”

    “搞错了吧，不是因为住这里才搞好关系，而是因为他们是爸爸和姐姐。”

    于凤的笑颜掺杂不易觉察的尴尬，无言对坐了会儿她换个话题。“墨白，寒假你想不想来美国玩？”

    林墨白听懂了，让她去美国玩儿，不是把她接到美国上学，于是昂首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到寒假就去。”

    “什么？”于凤再次表示听不懂。

    “全市作文大赛跻身前三名有机会成为赴美交换生。不过有可能去的是去休斯顿，方便的话我抽空去北卡看你。”在家养伤的三个星期林墨白细细研磨决赛作品，她的终极目标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与母亲在美国相见，因而动力满格笔下生风。

    于凤惊讶于林墨白将每句话都表述的官方且缜密，疏离的让人心碎，成熟的让人心疼。撑到这会儿实在撑不住，终于在女儿面前不设防地哭了。

    “墨白，妈妈太自私了。妈妈想做点事情，趁着还不太老的时候，可是，可是……忽略了你的成长。”

    “怎样都是长大，现在这样挺好。”

    “不，墨白，你在怪妈妈，你跟妈妈不亲了。我们以前那么好，以后也要好好的。现在妈妈有钱了，给你们学校捐了一大笔赞助，以后你不会再被人叫作后门生，我们配得上这所学校，你有权利在这里悠然自得地度过高中，毕业后你想来美国妈妈帮你，如果你想参加高考留在国内读大学，妈妈也愿意做你强大的物质和精神后盾。可是这三年，这三年，我们只能分开努力，你能理解吗？”

    3年，于凤是想赌任菲菲能否在她手里起死回生，3年的时间足够了。生是一篇佳话，死是一段义气，凤凰诊所需要这个近在眼前的成功案例。

    “可以，尊重你的选择。”林墨白气定神闲。

    于凤注意到，她说尊重，不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