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朋友死了，死在了她给他转发“为朋友收拾赛博遗物”的视频后的第二年。

    江闲知木着脸来为他收殓。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百次打开这扇门了，但，今天是最后一次。

    “咔哒——”

    锁芯弹开。

    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不知名的靛蓝色的光芒，它暗淡，不怀好意地闪烁着。

    江闲知的悲伤立刻收住，让疑惑和恐惧替代。

    怎么回事？不是说容清是自己晕倒在公寓里的吗？难道陈容清是枉死的？是他杀？

    巨大的阴谋笼上江闲知心头，心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随手摸了根楼道里的水管，而后猛地推开门。

    结果，没有她想象中的凶杀现场。屋内一如往常，闪烁的蓝光是卧室里的电脑主机网络活动时的指示灯，腥铁味是窗外花圃被暴雨冲刷出的气味。

    “唉——我这是干嘛啊，失心疯嘛？”

    江闲知叹出长长的一口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像是在期待某种她可以解救陈容清的局面。

    “我现在唯一能救的就只有这个了吧？”

    江闲知抚摸陈容清的电脑主机，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他的另一半灵魂。

    可惜，她今天是来清空他所有账号和记录的，因为身为“杭湖阅读”平台数字女文豪的他，其实是个男人。这要是被人知道了，估计连他的坟墓都会被人开盒。

    “苏秀秀在雪地里咽气时，腕间银铃冻成了冰。”

    打开电脑屏幕，跳出来了这样扎眼的一句话。

    光标悬在“确认发送”之上，闪烁着。

    “这是还没来得及发的最新更新吗？”

    江闲知喃喃自语，发梢上的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键盘上。

    最后她抬起手，却是敲下一个删除键。直至最后，她把死亡撤回。

    她有些恍惚地长舒口气，她很少有这样理智出走的时候。

    还忐忑着，陌生的女声紧跟在她其后，呼出长长一声叹息，如释重负般。

    江闲知被吓得一激灵，喝道：“谁？！”

    回复她的是幽幽的呜咽声，正从电脑主机后传来。

    江闲知当即汗毛倒立，抄起桌边裁纸刀，大喊一声：“谁？出来！”

    电脑主机里翻搅出黏腻的蠕动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腹腔内搅动。

    “噗呲”一声，墨迹一般的黑色卷发从电脑主机内流淌出来，扭动着朝江闲知游来。

    江闲知顿感毛骨悚然，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却让一只苍白的手抓住脚踝，那手纤细娇弱，透着不正常的釉面光泽，似乎随时都会破碎。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把她脚踝给捏碎。

    痛得江闲知一把跪倒在地，大叫起来：“啊——！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你要干嘛？我帮你，我都能帮你！你先放开我！”

    “……帮我？”它的声音幽幽的，意外甜腻。

    显然，这个条件很吸引它。

    江闲知立刻拍胸脯保证：“没错！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自夸，但我从小脑子就活，我……我……”她能帮这女鬼什么啊？

    她慌不择言，开始背简历：“我毕业于C9院校，连获三年特等奖学金，是院里的优秀毕业生，毕业就入职大厂，上月升职开发组组长，我乐于助人，团队协作能力强，拥有多年……”

    “闭嘴。”女鬼忍无可忍，打断她。

    下一刻，只听见“咯噔”一声异响，一颗头颅猛地窜进她怀里，尸体一般的脸搁在她胸口上，鹿般湿润的眼好奇地打量她。

    江闲知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厥过去。

    它竟埋在江闲知身上用力吸气，一边还喟叹道：“啊——这就是江闲知啊——”

    江闲知完全宕机，瘫坐在地。

    这女鬼已经趁机完全爬出主机了，扣住她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她，瞳孔深处不断闪过一串串绿色字符，像在刻印她的面容信息。

    “你要不要救我妈妈？”它低语蛊惑着。

    它漆黑如墨的眸子如黑洞般，吸纳人的心智，就连江闲知也瞬间失了魂。

    只听见“铃铛铃铛”的响，冰冷的手抚过江闲知的双颊，随后，在她额间贴上一片小纸片。

    瞬间，一股电流贯穿江闲知全身，她浑身抽搐起来，满脑子白光。

    2013.9.1 晴

    今天是我读初中的第一天，本来还挺期待，但同学好像都不太好相处。我要是再阳刚一些就好了……不过，今天有个女生救了我，剪了个妹妹头，眼睛大大的，个子小小的，没想到会武术。名字叫江闲知，闲知闲知，大知闲闲，名字真好听，她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她吧。听说她还是隔壁班的班长，全级第一名，真厉害呀。我明天也要多去晒晒太阳，跑跑步！

    苍劲的笔迹在触及她眉心之时，变得柔软，变得扭曲，脱出纸张，旋转着舞蹈了起来，最后以俯冲的姿态灌进她脑子里。

    “当啷——”

    裁纸刀落地，江闲知白眼一翻，人就挺直溜地晕过去了。恰好踹翻满桌的手稿，泛黄的纸页腾空飞舞，化作杂乱的影像——

    她缩在初中教室的角落里，浑身疼得不行。惊慌地抬起头，发现一圈不良少年正围着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幕，很是疑惑。

    随后，门口就传来呵斥声：“你们在干嘛？搞霸凌吗！”

    那声音很熟悉。

    江闲知闻声望去，发现那居然是她自己！

    是剪着妹妹头，稚气未脱的小豆丁时期的她。

    “江闲知”捏紧了拳头，昂首挺胸而来，一脚踹开课桌，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动手欺负同学，违反了校规第十章第九则，这可是要停课，甚至要退学的！特别是你，卖豆腐家的！”她点了为首的，“我不相信你爸会放过你！我等下放学就去菜场告诉他！”

    她简直就是头炸毛的小兽，声张虚势地张牙舞爪着，吓得几个不良少年面面相觑，最后作鸟散兽走。

    这么可爱的？江闲知简直压抑不住满心的宠溺。

    “你怎么样啊同学？要不要去医务室？”

    小闲知蹲在她面前，担忧地触了触她脸上的伤口。

    她确实应该很骄傲很自豪，但自豪会让心跳这么快吗？心脏几乎要撞开她胸膛了，被她碰过的伤口更是火辣辣的。

    她的身体好像要坏掉了。

    甚至自己开口说起话来：“谢谢……你……你叫什么啊？”

    即使声音小得如蚊吟，江闲知也分明听到自己嘴巴里吐出的是男孩的声音。

    “我叫江闲知。”小闲知扯开个大大的笑，“不用谢！你下次一定要回击回去哦，他们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我还是带你去医务室吧，看着可疼！”

    小闲知语罢，不由分说就把人扛上肩头。

    江闲知吓得人都直了，胸膛中的心脏完全失去了控制，“噗通、噗通”狂跳，像触了电般，浑身发麻，所有感知都乱了套。

    周遭也被染上了层淡淡的粉，让人面红耳赤，空气甚至有了清爽又酸涩的味道。

    是……芭乐的味道？

    “哈哈哈哈……”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铃铛铃铛……”清脆的银铃声回荡着。

    江闲知迷迷糊糊地醒来，全身软绵绵的，还没从方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

    人偶女鬼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是你，真的是你！江闲知、江闲知——！”

    江闲知猛地惊醒，几乎在同时，将女鬼掼倒，爬起来就往门口冲。

    人偶身手比她还了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按进陈容清床上。

    江闲知还来得及吃痛，扑出一床的闷哼就将她怀抱。

    耳畔响起他压抑的喘息，他低低地呼唤着：“闲知，闲知——”

    人偶骑在她身上，把她的头紧紧地压在床铺间，问：“听到了吗？听到他在午夜梦回之时怎么痴傻地呼唤你了吗？”

    他需要她。

    这是他临死前的呼唤吗？

    江闲知忽然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

    “你果然很聪明。”人偶称赞着她的投降。

    “你妈是谁？”她的声音很快恢复成常态。

    “齐物。”它顿了顿，又补充道，“陈容清。”

    预料中的答案，却依旧让江闲知心头一震。

    陈容清创作的角色活过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

    人偶冷硬冰冷的手指从她脸上划过，“你也看到了，你只要碰到他写的字，就能共享他的记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你别想逃。”

    “我会死吗？”

    所谓共享记忆，就是刚刚几乎要剥夺她灵魂的沉浸体验吧。

    “他怎么可能会让你在他的作品里死？”

    她想也没想地又问道：“那怎么救？”

    人偶有些讶然。她刚才明明还反抗得那么激烈，眼下竟冷静得像是在菜场买菜。

    “收集他散落在书里的灵魂碎片，就能让他起死回生。只要妈妈能醒来，我就能有更好的结局，就有更多人喜欢我，我就会有更多的点击量，我一定能再上榜首！”她陡然沮丧，“但他只剩下49天了，每过一天，现实中的身体就会腐烂一寸。”

    “怎么救人还有Deadline，兼职还兼上急诊医护了。”

    江闲知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这人偶肯定不会放过她。而她俩的目的也基本一致，不如别浪费时间。

    她腰部一用力，就把压在身上的人偶反压在身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救他这项业务我比谁都熟。还有，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活。没有任何条件的那种。”

    人偶闻言，扬起天真的笑容，反问：“真的？”

    “废话少说，给我行动指南还是开系统，反正什么都行，快点开始吧。”

    “我就是你的系统呀。我是妈妈最完美、最漂亮、最可爱的宝贝苏秀秀，只有苏秀秀才有起死回生、成为向导的权力！”

    那是我给你改活的，笨蛋。

    但江闲知没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想尽快听到关键。

    “你只要跟着本向导，找到妈妈灵魂的寄居角色，和他们谈恋爱，让他们感到幸福、心动，唤醒妈妈，就拿到他的灵魂碎片啦。”

    “什么？！”

    江闲知还没理清楚前后逻辑，就见人偶天真的笑容里染满了残忍。

    苏秀秀忽然起身，猛地把江闲知推向书柜。

    这组书柜是她亲手给陈容清上墙的，平时再猛烈的撞击，也只能撞落些书册。

    而眼下，她只是扑上去，它竟就剧烈地震颤起来。所有书脊都渗出靛蓝雾气，雾气中张开无数双手，长了眼睛似的，追着江闲知跑。纵使她脚底抹油般，躲过了几双，也被无数双手巴住，硬生生拉了回去。

    未知让她升起恐惧：“这是什么？放开我，我……”

    苏秀秀打断她：“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他真的很需要你。”

    她说罢，一个用力，强行把江闲知摁进书柜里去。

    在江闲知失去意识前，电脑屏幕竟诡异地亮了起来，疯狂弹出无数文档窗口。

    深夜的病房内，已成空壳的陈容清忽然眼皮闪动，手指弹动，干枯的嘴唇翻动着，嘶哑呼唤道：“闲知……闲知……”

    江闲知从一片眩晕中睁开眼，入眼是潮湿漆黑的巷子。

    她一身夜行衣，遍体鳞伤，满头鲜血，手里还握着一把沁着血的匕首。

    “靠……给我干哪儿来了？”

    江闲知抬手摸了把后脑勺，结果摸到满手血，脸都白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完蛋了。

    对不起啊，陈容清，没帮你收拾好赛博遗物，就要带着我的赛博案底随你而去了。

    在江闲知万念俱灰之时，只听见“噗”的一声，她眼前冒出只粉色果冻人，巴掌大小，半透明，漂浮在半空中，手腕的银铃还“铃铛铃铛”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