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过去在天上时,她是很怯懦的。
心里却又很骄傲。
怯懦是她面上从不出格。
骄傲是其实她不喜欢身边九成的人,假如有得选,她不会去与那些人打交道。
她来到此界后已经改正了许多。
一是,天上的“格”对她来说已不复存在,就无所谓出不出格,做事可以随心所欲了。
二是她自认为已将内心的骄傲放下了许多。在对待近身的人时(虽说只剩下两个小孩),哪怕是出于利用之目的,她也多少用了几分真心和真情——这在过去是她难得一做的事情。
自然,她待那两个小孩,远没有她过去待人时那般妥帖。没有到她在过去时常被别人夸赞为“用心”的那种程度。
但她却知道,眼下这才是真心。至少,在教导他们时,她没有勉强自己,所选用的话语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所付出的耐心也不是假装出来的。
现在的她肯让七情上脸,喜是喜,怒是怒,不像过去,对待人和事都隔了一层厚厚的名为微笑的面纱。
两个小孩也很快学会了看她的脸色,习惯于调整自己的行为来符合她的期待。
这种纵容让她懒得拾起过去那种本事。
如果再遇到同乡呢?
她在此界游历已久,所见良多。
凡人难以察觉,可在她看来,天上的遗泽处处皆是。
但那不过是天人留下的影响太深远。仍留存在此间的天人,却一个不见。
直到大谢带回来了不死者。
那人不是借魂者,不是她的同乡。不过是有人用类似她那羽衣的法器,将此界人的灵魂强行缝合在躯壳上,但是,痕迹很新。
她循踪觅迹,抽丝剥茧,找到了不死者的教派。
也终于见到了她的同乡。
她是落魄者,神魂俱创,羽衣破碎,有幸流落到此间,却又不幸被困在此间。
除了像她这样极其罕见的处境,还有怎样的天人,会不满足展现短短神迹就飘然离去,而长期驻留此间,经营着下界的阴谋和戏剧呢?
在见到前,她想象不到。
在见到的瞬间,她就能看穿。
是卑劣懦弱到只能用玩弄弱者来寻求尊严和自我价值的奴隶主。
——若在过去,若在天上,她不屑与之为伍。
但如今,同为故国的难民,她得屈尊向其打听回去天上的线索。
她非万全之躯,又衰弱不堪,无法像过去在天上时那样轻易取得对方的畏惧和尊重。但她知道对方重视自己,不愿翻脸。
对已经积累起名望和权势的教首来说,哪怕四五成的死亡几率也是其承受不起的重担。
她问,登天梯何在?
你想回去?教首难以置信,随即放声大笑。
哈。去和外面那群傻子一起吧。
教派的信众都不认为自己是被信仰玩弄的奴隶,为了登临梦中的天国,自愿参与残酷的试炼,用生命作为薪火,试图修复登天的阶梯。
作为仪式的主持者,教首对回归故国不抱任何期待,只一味地诱惑信者来飞蛾扑火。
但是,那个仪式本身,是真的。
于是她丢下两个小孩,独自启程,亲身入场,去试探天梯的残迹。
天梯是为了误落下界的天人留存的归途,也是为资质卓越的此界人士准备的机缘。
她在初次死亡时早已丢失身为前者的躯骸和资格。
而有幸捡来的这具躯体,只论资质也被排除在后者之外。
她无法更换残躯。她回不去了。
可是,她非得回去不可。
因为除此之外,她在此界,没有任何别的目标与需求。
那么,就到了做决断的时候了。
教首曾给过她一个建议。
她拒绝教首的建议,选择自己的答案。
她带着被天梯光辉所笼罩的余晕,带着对故国的怀念与痛苦,返回去寻找那两个小孩。
就如同当初,两个小孩仍停留在她的路途上。
羽衣的拆分、抽取和转移很顺利。
正如她所计算的那样,两个小孩能够承受起这样的馈赠。
他们不敢展露自身的惊喜,更多表现出来的是惶恐和担忧。她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很糟糕。
小孩大概以为她的虚弱、她的痛苦是她为他们的付出。事实上,她早已无法承受羽衣的重负。
以生制死,以弱载强,非自然之道,不可长久。
用不着教派首领的提醒,她也心知肚明。
这具毫无资质的衰败身躯,一开始就无法承受羽衣的重负。无论是修复天梯,还是等待天梯再次开启,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哪怕她有手段,她的身体也等不起。
她必须抛下羽衣,抛却长久背负的力量,为这副残躯换取更多苟延残喘的时间。
这不是为着他们,是为自己好受些。她不过是将必须舍弃之物赠送给他们而已。也是她所筹谋好的,对必须舍弃之物的再利用。
她轻轻抱住两个沉默哭泣的小脑袋,心想这是必要的感情投资。
短暂的忍耐和等待后,她说,该走了。
在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格去接触登天梯之前,教首必然会趁火打劫。
他们得尽快躲藏起来,避开搜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