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近日朔方城夏猎连夏祭,北伯侯带着狩猎的队伍出城去,城中则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祭祀。大祭司身体抱恙,夏祭就从城外宗庙挪到了城里来,一应祭祀礼器和牺牲都要运送。路上有一头纯色老牛受惊,在城墙上撞断了角,不好用作祭祀主牲。恰好收到北伯侯传信,要将世子在夏猎中斩获的狼王用作主牲,让大祭司院里寻了一天小世子的下仆们欢欣鼓舞。
北伯侯的来信一送两封,另一封送到了侯夫人手上,详叙儿子们“猎狼王”始末,要把崇应彪送回侯夫人院里管教。
朔方城延续了草原上住帐篷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往往随长辈起居,由长辈名下的仆妇照料,哪怕身份尊贵,也只是居次的小主人。像崇应彪这样没成年就带着自己的仆妇独院住的,实在少之又少,完全是当年生母病重的非常安置。明面上说是北伯侯把他交给姜丙夫妻寄养,实际上,他们在主家公子面前也不好自居家长。
崇应彪年幼时尚好,虽然闹腾,到底独立得有限,肯听乳母的话。上六岁后,就越来越管不住,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孩子带着下人独居,成日出城撒野,散漫惯了。这次夏猎他带着崇应鸾闹得灰头土脸,险些丧命,崇侯虎当场撞见,怒不可遏,才定下要侯夫人接手管教。
侯夫人很快腾出一间向阳的空屋,带领仆役进入崇应彪的独居小院,搬运家什。
相比崇应鸾所住的宗庙和崇应麋所住的苏夫人处,崇应彪的地盘实在素净简单,无甚装饰,除却衣裳被褥和陶盆瓦罐,只剩一些玩器和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当他们将门边一只皮口袋倒空,却发现里面只是一些石头,便以为只是压实的负重,要将石头扔掉。
姜婶急忙阻止:“装回去装回去!那是二公子在河边捡的,都舍不得用来打弹弓,他发现没了一定会闹的。”
“所有物件没问过姜嫂都不要丢。”侯夫人立即严肃下令,又和颜悦色地问姜婶,“彪子什么时候去得河边?还喜欢捡石头?是喜欢这个花纹颜色吗?”
姜婶答道:“前几年的事了,当时二公子还小,一直住在城里,不知听谁说的城外有河,闹着要去划船去吃鱼。从夏末闹到深秋,才有机会带他去。去的时候,河都结冰了,也不钓不上鱼,他就在河边捡了这些石头,也乐呵呵的——他小时候也是个傻乐的性子,比现在讨喜些。”
侯夫人捡了几块圆润的石头来看,“这边水少,河也远,更别说海了。我还有不少东海的鹅卵石压箱底,等彪子回来了可以叫他来挑喜欢的。”
等崇应彪回来,就会搬到侯夫人的院子里,姜丙作为男仆不便同去,姜婶则并入侯夫人名下,负责在白日照料孩子——鉴于这孩子越来越不需要人照顾,也是一种变相的荣养。她为人老实,接到北伯侯的命令后,自以为是戴罪之人犯下大错,如今见侯夫人和颜悦色,才壮起胆子,放开嗓子说:“二公子也不是喜欢漂亮石头,他就是听说别人去过,自己也想要一样的。”
“谁也去过河边?鸾哥儿吗?”侯夫人笑笑,“平日看着好像谁都不理谁的,私下倒是相互什么都清楚,这次还一起跑了那么远去打狼……到底是兄弟。”
“一胎生的哥哥弟弟,光看脸都是一模一样的,怎么能不理会呢?”姜婶笑道,“他就是太别扭。”
姜婶叹了口气,望出门去,目光悠远而慈爱,像是在看那个摔倒了也不哭的小孩子,“小时候第一次去宗庙见他哥哥,兴奋得早早起来自己穿衣裳,从破晓就开始问出门。抱他下了马,人就往门里跑——结果见了世子反而怕羞,不肯给正脸,说是不喜欢哥哥比他高,其实就是他一跑进去就把世子撞倒了,不知道怎么办好……”
侯夫人一怔,随即想到孪生子如今相处的样子,又笑,“到底年幼,还是第一次见。如今他们两个见面只要能和气些,就是好的了。”
姜婶喏喏惭愧道:“是彪子脾气冲,总去顶撞世子。”
侯夫人不以为意,“都是孩子,真闹起来,哪有只怪一边的?”
“夫人道理讲得好,但二公子和世子……虽然是同胎同种,论脾性和缓讲道理,确实是比不起的。”姜婶垂头,声音低落许多,黯然道,“大祭司的教养,哪是我们这等人家比得起的。他们兄弟见面前,我还想着,都是一胎生的兄弟,坐到一起怕不是要混了,最后千万别领错了,还给他手上系了一根红绳。结果世子一走出来……”
她“啧”了一声,追忆着比画称奇,“那长兄的身量、贵人的气度、板正的衣裳、一站一走都有讲究,被二公子撞了都不见恼,没有一点孩子的怪脾性。反过来看二公子呢,连坐都坐不住,就是和世子穿上一样的衣服,也断不会弄混的。我眼瞧着就不同,怕二公子在宗庙里失礼让祭司们笑话,硬拉着让他乖巧些别造次——结果反而比平常更坐不住了,屁股上长刺一样,没一会儿就跑,可真是野小子……”
话说到此处,她才发现侯夫人神情不似方才和悦,恍觉嘴上太松,对着亲娘说养子,连忙改口道:“可真是我的罪过,拿猎户人家的野草喂歪了贵人的好崽……”
在主家面前自贬本是仆妇的拿手好戏,但姜婶自亲女夭亡后,对养子当真尽心竭力,那些话说来实在委屈,嘴上又不自觉地改了调,“养育公子上,侯爷夫人从没短过我们什么东西,我们怎不敢尽心竭力,便是真到灾年牛羊都死光了,割我的肉来喂孩子都没二话!
“但猎户人家,也就只有山林里的眼界……我和姜丙都不识字,也不知道公子该怎样教养,只能教他穿衣吃饭,捕鸟喂羊,能帮上大人的忙就夸奖,自己玩自己的也算叫人省心,受伤了就擦药养养……
“草原上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我们也没有想到还能教别的,也教不了。
“大一点发现他性子太野了,打也打不得,只能告诉他见了大人要安静点,说多了他也不听,反而越来越爱闹,越来越往出钻,实在管不住……如今送回夫人屋里,才是正道。”她嘟嘟囔囔,隐隐埋怨起来,“就是以前夫人养不起,那从一开始就送到宗庙也好,大祭司养得一个世子,也不碍再养一个,兄弟两个也好带……”
侯夫人打断:“没人责你们的错处,你反而要指责大祭司吗?”
这一问轻巧,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足显上位作态,姜婶立即住口,连声称“不敢”。
侯夫人冷着脸晾她一会儿,看着被搬空大半的小屋,地上零落着颜色斑斓的石子、羽毛、草笼和形状不规则的皮子,杂乱但并无脏污,都是孩子自己的收藏。他没见过刻字的龟甲,得不到精致的青铜器,所喜欢的宝物也就只是自己生活中能见到的那些,就像猫儿把玩小鼠草虫,鸟儿收集彩石翎羽,谁也不能指望它们突然口吐人言——天生造物本就不同。
“不要多想,侯爷既然把孩子交给你们,就是看中了你们的好处,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就是。”良久,侯夫人才开口赦了屏息待死一般的姜婶,“孪生子分强弱,彪子在胎里就弱些,寤生又有伤损,交给你们抚养,到如今能漫山遍野地疯跑,健康快乐,是你们的功劳。”
姜婶诺诺应是,又小心奉承道:“二公子本就是个好孩子,虽然生得艰难,但长得顺遂,虎头虎脑的,那么壮实,正是夫人的慈爱让上天降下庇佑。侯爷给了好名字,一样的脸,世子像鹰一样敏锐,二公子像虎一般勇敢。”
侯夫人可有可无地笑笑,不作理会,姜婶又顺着她的目光朝崇应彪的那些小东西看去,适时解释道:
“这几块皮子,都是二公子自己猎得的,小小的人也杀不了多大的猎物,但就算是一只兔子,他也记得剥下皮来,自己用不上就送给别人。这些都是花色不好剩下的,去年为您过生辰猎的那只红狐才是上好,他被那小畜生咬伤了手都在笑,跟我说剥皮给娘做个手笼,这样您过冬就不冷了。哎呀……彪子这孩子啊……”
侯夫人一愣,愕然回眸,姜婶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崇应彪毕竟不到百日就送到她手上养,一口奶一把尿地养大,一想到以后就要还给亲娘养,又想到往日孩子的种种可爱举动,还是忍不住抹眼泪,“这孩子虽然脾气别扭、倔强,总爱说怪话惹人生气,但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刚会跑的时候,才一点点大,就在草丛里捉了虫给我看,我觉得那东西又脏还吵闹,要拿去丢了,他当个朋友似的护着不肯给,后来我说‘婶婶也喜欢也想要’,他才愿意送我,发现我只是为了丢掉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嫌他不懂事吧,又知道这才是真心送礼物,就像他现在会送人皮子一样,扔给人的时候不说话,好像是随手,但还会偷偷看你的表情,听你说喜不喜欢那样的毛色。他就是个会为别人笑而开心的孩子……”
姜婶还在抹着眼泪絮絮叨叨,侯夫人端凝她的目光也渐渐昏然,沉入另一段遥远的回忆中——是不是她第一次见小儿子的那次?那时候刚为长子一板一眼客气称“夫人”的做派灰了心,见小儿子呆坐半天也叫不出一声“娘”来,也就放他出屋去玩,至少孩子是高兴的。回来的时候,或许是高兴了,他倒真肯凑近些挨着她,但她还没抱上摸摸头,就被他放在她裙子上的两只大黑虫吓了一跳。
那两只虫子很快在她的怒火中被仆妇打死,再看那孩子的眼神也凶得吓人,还当是恶意满满的顽劣捉弄。
——原来是礼物啊。
“等夏祭结束,我们把狼皮剥下来制好,当礼物送给娘吧。”崇应鸾对着悬吊着的死狼兴致勃勃地比画起来,“脑袋稀巴烂,背上也破了——你砸得太狠了——肚子上那块皮行不行啊……这是我们自己打的狼,娘肯定不会介意这些小节的。”
崇应彪蹲在一旁的角落,手里窝着那只崇应鸾从马蹄下捡来的小黑鸟,指缝中露出尾羽在新月眼前摇。逗得朏朏前扑后跳,几次把自己晃倒,他却一直抿着嘴没半点笑,直到崇应鸾兴冲冲地推他要回应,才张口道:“是你打的。”
“什么‘我打的’?”
“你打的狼。”崇应彪手一顿,就被新月捉到,他反手将小黑鸟扣回怀里,另一手偷袭新月的小肚子,将它揉得满地打滚,脸上终于露了点笑。他抱过朏朏起身,顺手将蔫巴巴的小黑鸟还给崇应鸾,继续道,“不是‘我们’,大家都这么说的。”
崇应鸾一愣,张口欲言,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愣神中期期艾艾不成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抱朏朏走远。他手里的小黑鸟几番扑棱翅膀,最终只是翻了个身,露出腹下细软的羽毛,细腿不着力地乱晃。
这几日随父亲继续夏猎,他一直被崇侯虎拘在身侧,骑着马举着弓耀武扬威,崇应彪则被姜丙带在后面,兄弟俩一头一尾不相见,隐隐的隔阂又在龃龉中萌生。崇应鸾不想如此,却那症结所在又难以自主,只能回去求崇侯虎,“父亲,明天回城夏祭,祭祀前对大家说那头狼是我和弟弟一起打吧!”
崇侯虎却反问:“为什么?”
莫名的,崇应鸾好像料到了父亲会有这一问,口中早含的“因为”反复了几遍,“因为……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那就该这样说,我不想骗人。”
“狼是你打的,又也是他打的,没人否认,但大家只重复自己需要的一半——这是欺骗吗?”
“不是……可是——”崇应鸾难得口拙,左思右想,终究老实地说起孩子话耍赖,“我想要再说一半,我想要大家都知道那是我和彪子一起打的猎物,不然彪子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说着说着,他不由抓住父亲的衣裳拉扯,另一只手中的小黑鸟也被捏了一下,神经兮兮地探头出来。崇侯虎在小事上向来宽容,往常崇应鸾求一求都好用,这次却一动不动,又反问:“你们在高兴什么?”
崇应鸾缩回手,小黑鸟又被狠捏,惊恐地在他手里挣扎。
“高兴我向大家夸耀你的佳绩?高兴大家赞颂你的勇武?”
崇应鸾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双手拢住小黑鸟轻轻抚摸着。
“知道他们为什么赞颂你吗?知道我为什么夸耀你吗?”
崇应鸾抬起头来,梗着脖子犟道:“因为我和彪子杀了一头狼,所以可以高兴的不仅是我,还有——”
他父亲那属于成人的低沉嗓音轻而易举地盖住了他稚嫩的后半句,“那为什么只有你?”
崇应鸾仰着脸一动不动,端的一身孩童难得的沉稳气度,只有小黑鸟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因为你是世子。”崇侯虎不远不近地睨着他,缓缓地道,“你做了世子该做的事,得到了属于世子的荣耀,所以我要给你世子应得的赞誉。但是,你还是一个骑射不精的毛孩子,你还是一个该听话老实待在家里的儿子,你没有能力保全自己擅自出门置身险境,就算侥幸没死,我也很生气——对彪子生气,对你也是。
“对你,尤其如此。”
和这番重话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个落在脑后的巴掌,轻轻的一下,远没有崇应鸾被当众按在马背上挨揍时打得用力,可那时候他吃痛中也不服气,当下反而顺着这轻轻一下低了头,看到头顶上的父亲投下来巨大的黑影,手心里的小鸟在那阴影里安静得几近僵硬。
他也渐渐僵硬起来,好像从骨头缝里渗出了凉意,从脑后到背脊。而那凉森森的黑影还在发出声音,更实在地将他笼罩在僵硬的浓黑里。
“因你是我的长子,你是北崇的世子,你要做好的第一件事是保全自身,留在合适的位置以备后来,而不是像个独行猎户一样只顾自己潇洒痛快。”
“明日夏祭,做好世子该做的。”
【9】
夏祭前夜,负责祭狼牲的北崇世子在火堆旁坐了很久很久,但并没对就悬吊头顶的狼牲几多关注,而是专注照顾自己的小黑鸟。
那小黑鸟和普通小雀一般大,却还是只鸟崽,先前折翅险些命丧马蹄下,这几日落在崇应彪手里逗猫玩,又被崇应鸾捂得蔫耷耷。崇应鸾用指头蘸着水一滴一滴地喂,喂不进去就用来擦拭羽毛。一来二去,直至夜深,鸟崽终于恢复了精神——也可能是被崇应鸾烦得受不了,颤颤巍巍地举起没折的那边翅膀,扑棱棱地扇在他手指上。
流干了血的狼牲下火光幽微,沉默的小孩捧着活泛的小鸟,终于欣然展颜。
第二天,人们在朔方城举行盛大的祭祀,大祭司抱病,虽主持祭礼,却没有亲自主祭,而是将献祭狼牲的光荣使命交给了世子。在此之前的颂唱中,北伯侯对台下宣告:世子为保卫大家草场的牛羊,亲自射杀了这头凶恶的狼王!
世子年岁不大,但身在高台,衣装华贵,自有其摄人气场。他将狼牲自上而下地一线剖开,又将内脏筋肉一一拆解,奉于祖宗。彼时万里无云,天朗气清,阳光亮烈得刺眼,照在他身上,周身珠玉折射璀璨光辉,恍然若神人。
台下人群齐齐欢呼朝拜,又在祭司巫女们的祝祷声中,变作恢宏的颂唱,唱的是草原上的长调,唱上天的仁慈和博爱,唱祖宗的赠予和祝福,唱北伯侯如父亲般庇佑北境,唱小世子如未来般无限可待……
这众人齐声的恢宏长调中,听不出具体哪一个人的嗓音,也听不出缺了哪一个人的声气,更别说只是个在人群中顶不出头的半大孩子。
——崇应彪被挤在人群中,被夹在合唱里,想走也走不脱,只能固执地抿住嘴角,像是在对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关注目光表达抵抗。
漫长的大祭终礼毕,人群稍稍散开。众人呼朋引伴,大说大笑着聚作一团,崇应彪埋头往外钻,撞开了好几双腿,才重获自由。
他没等任何人,甚至都没抬头看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路大步流星,不成跑也走得飞快。在挤蹭下被甩脱的新月就地打了个滚,又“喵喵”地追着他跑,叫声分外惶急,他竟也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如此回到他独门独院的小屋,却见院门大开,屋里空荡,像是被狼盗洗劫了一般,好个空空荡荡。孩子一直紧绷的臭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情绪,茫然而惊恐,但很快又化作木然。
新月终于追上来,翘起尾巴在他绷直的小腿边绕了一绕,“咪呜”着往崇应彪腿上爬。他慢慢蹲下来,并没伸手,只是默默揪住自己的裤脚扭搓,而朏朏见机就卖力地往他怀里钻。
居住在隔壁的下仆也说说笑笑地回来了,还没进院子,就见空落落的院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孩子,气急败坏地朝他们大吼大叫:“怎么回事?!”
大节中的祥和气氛就此一滞,倒也没因这孩子话散干净,还有好性儿的轻轻巧巧地回应:“二公子不是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搬走了?我回来怎么了?怎么回事?我就问怎么回事?!”半大的孩子大吼大叫,连蹦带跳,嚷出来的尖音几乎能把人的天灵盖掀翻,“我的东西呢?我的皮子我的石头我的屋子都哪儿去了?”
“都送到侯夫人的院子里去了。”仆人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耳朵,一板一眼地重复之前的通知,“北伯侯下令把你送到夫人屋里起居,让夫人好生管教,免得再惹祸。”
崇应彪的叫嚷和蹦跳戛然而止,连愤怒的表情都凝固了。他迟钝地环顾冷院空屋,像是找什么佐证,渐渐不动,面上的鲜活表情凋落成空洞,眼睛里却有什么晶莹的光泽一点一点蕴成两汪。
新月顺着他的手臂爬上肩膀,炸开全身的毛圈在他脖子上。
远方又传来一连串“彪子彪子”的呼唤,是姜婶终于找到了大祭后就没了踪影的孩子。她快步跑来,怕这牛心古怪的小犟种又闹别扭,冲进院子一把抱住他,实实在在地搂进怀里,才大喘气道:“跑这么快怎么也不等等人?还当你又出去野了,原来是自己回家了——但跑差了,跑差了,家换地方啦,咱快过去吧。”
她的怀抱那么柔软,抱得那么用力,可拥抱的孩子却硬得像块石头,连脖子上的朏朏都警惕地炸着毛。
崇应彪站住了不摇不晃,连声音都像爆豆子,“不要。”
“不要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啊?”姜婶摸摸他的脑袋,笑着哄道,“家里物件都搬走啦!你的宝贝也搬走啦!要搬去和你娘亲一起住了,是好事,不能不要。”
“我说不要!我就不要!”崇应彪猛甩头,躲开了这亲热的触碰,退开一步,“我不要搬走!我不要你们管!”
“你不走——可我们都走啦。”姜婶啼笑皆非,也不以为意,只当是他太惊讶在胡说八道,“只留你一个人吗?”
崇应彪彻底放开了嗓子,尖叫道:“走吧!走吧!谁稀罕?我不要你们!谁都不要!”
饶是这孩子爱撒野,在乳母面前最多只是软硬不吃的别扭,很少这样大吼大叫。姜婶这才觉得不对,再想抱他,却遭遇了更剧烈的挣扎——他狠狠甩开肩膀,哪怕双眼含泪也成咬牙瞪视,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受惊应激的野兽崽子,龇牙咧嘴地威慑周遭。新月也站在他肩头,难得做出举爪哈气的凶态。
姜婶一愣,真叫他躲开手,折身窜去,没头没脑地朝空院门口猛冲。
——他一头撞在进门之人的身上,那人就地摔倒,吃痛闷哼,身后仆妇的抽吸也此起彼伏,蜂拥而至:
“夫人!夫人!”
侯夫人眉头紧皱,微微闭眼,小口呼吸几次,才有力气制止一众急着来扶她的仆妇。她颤巍巍地抚上麻木的后腰,小心尝试扭转,尖锐的痛楚刺得她又一闭眼,脸色更加惨白。
一众下仆将她团团围住,但谁都不敢动手,只能用言语来表达关心和忠诚:
“二公子跑起来怎么也不看看路?寻常撞了旁人也就罢了,这下还把夫人撞倒了!”
“夫人大祭劳碌一天,本该歇歇的,因为没见二公子才特意走了这一趟,不想反倒遭了祸!”
“夫人本就体弱,骨头脆,腰上一直不好,这下跌这么狠……”
“……”
侯夫人疼得冷汗直流,那嘈杂的人声过耳只作嗡嗡乱响,直到她僵着腰身,慢慢缓过气来,才听得切实,辨明因果,环顾四周。
仆妇挨挨挤挤地将侯夫人围得密不透风,也困住了闯了祸的孩子——现在崇应彪也不再急着乱撞想跑,还站在原地,就面对着跌倒的侯夫人,离她不远,距人墙也不近,像一棵孤零零的小树,僵直得几近呆滞,眼睛泛红,两滴泪珠子像夜露一样卡在腮上。连他头顶的朏朏都怂巴巴地一动不动,但垂下四肢倒扣在他的脑袋上,像是一顶御寒小帽子,猫儿眼紧盯着侯夫人,微微龇牙。
侯夫人见状一怔,不由抬起手。
崇应彪看母亲起手,立即耸肩,但那手势不像是要落在他背上或脸上的巴掌,也不作锋利的指向,只是悬停在他身前,掌心自然地向上展开……他不知所措地顾盼一圈,才找到了最熟悉的乳母。
姜婶忙道:“彪子,快去把你娘扶起来。”
崇应彪这才看回侯夫人,脚上踌躇不前,只有手抬起一半。侯夫人勉力起身,抓住他的双手,一把拉到身前。
孩子踉跄几步,在母亲的臂弯间僵僵止步,头顶的新月随惯性滑下,顺着他的衣裳落地,于是母亲的手就落在他脑袋上。
“没事的,娘知道你是不小心的,你只是跑起来没看到人。”侯夫人摸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又擦拭水渍斑驳的脸颊,“彪子,你的东西都搬去娘那里了,我们回去吃晚饭吧,今天有鱼吃——你是不是爱吃鱼啊?”
她问得轻柔,地上的新月侧耳听着,又埋头钻到她裙下去蹭腿示好。而崇应彪乖乖任她摆弄,眼神一直落下去,虚望着新月的晃动的尾巴,眼泪又无声无息地积起来,低弱却倔强地道:“不要。”
“……不要吃鱼吗?”侯夫人刻意的温柔作态不觉显得勉强了些,许是疼痛作用,她又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除了鱼之外,还有些干货——干货就是海里的东西,晒干了之后好保存,煮汤更鲜美,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新月从她裙角探出头,又走到崇应彪脚边,翘起尾巴碰了碰他垂落的手指。
他虚握住猫尾,咬牙道:“我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教,不要跟你们回去——我就要自己出门,那是我的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强捞起新月,扭身就要走。但他还被人圈在臂弯间,一折腾带得母亲也动,侯夫人伤处惊痛,顿时发出一声抽吸。他立即停住,但依然顽固抵抗,一手搂着挣扎的新月,一手去扒母亲的手。
或许因为怀里朏朏挣得厉害,又或许只是因为左手不会用力,从来矫健的小猎人没能很快逃出生天,扒开几根手指又被握回来几根,但他依然坚持不懈。侯夫人收拢手臂,在极近的距离凝视着顽强抵抗的儿子,还有儿子怀里不住扭动的朏朏——实在太近了,近到能看出朏朏只是因为被压住肚子在换姿势,近到能看清孩子不住眨动的睫毛、抽动的鼻翼和抿紧的嘴唇,近到能看懂他虚张声势的挣扎,与朏朏一般无二。
侯夫人默默敛去刻意的微笑,任由唇角回落如常,也无甚凶色,反而心平气和,一开口语气稀松平常,“我知道,你自己出去的。这次出门去,就猎到了一头狼,还是一头狼王。”
崇应彪一愣,停了扒手的动作,反被母亲回握。
侯夫人摩挲着孩子的手背,问:“是狼王吗?”
新月得以挣脱束缚,落地后也没逃走,又在崇应彪和侯夫人身下来回打转。
“……我不知道,大家都说是,但我们遇到它的时候没有狼群,就它一只,还受伤了。”好一会儿,崇应彪才开口作答,和方才的大喊大叫相比,这语气平常得近乎乖巧,他一五一十地道,“它受伤逃出来,我们想跑的,还把之前的猎物都留给它。但它追着我们不放,我从马上摔下去,砸到它身上,它来咬我,我打它,然后崇应鸾射箭……我们一起杀掉了它,然后父亲就来了……”
他说得平铺直叙,就像在讲“姜婶给我一碗奶,我喝了”,但不用深想都凶险分明,听得侯夫人双臂紧扣,十指愈发用力。这下她可完全理解了崇侯虎家信中的暴怒何来,崇应彪被攥得吃痛抽吸,却一声不吭,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表情,仿佛在等待什么。
侯夫人想了想,才说:“情况那么惊险,狼那么凶,你还平平安安地杀掉了狼,保护了哥哥,保护了大家草场上的牛羊——真了不起。”
任是谁听到这番话,都要承认侯夫人实在穷极了为人父母的慈爱,压抑住了怒火没打没骂,甚至绞尽脑汁地想词来夸。可崇应彪闻言的第一反应竟还是跑,甚至再不顾忌母亲的体感,立即挣脱怀抱,挤出人群,快得连新月都没反应过来,还在侯夫人腰后用脑袋一顶一顶的。
侯夫人一阵灰心,再没阻拦。仆从们终于抬来轿辇,搀起她上座返程,新月竟也没去追主人,而是跟着跳上轿辇。侯夫人怕起辇时它会摔落,便将它拢到膝上。毛茸茸的小东西不躲不避,就乖乖坐在侯夫人怀抱里,一起辇,就转头朝着一个方向张望,轻轻叫了一声。
侯夫人顺其远望,才在轿辇下簇拥成一圈的仆从之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就站在黄昏的树影中,几乎隐没。
崇应彪被母亲一望,愈发局促,几乎手足无措,两手抬起又放下,嚅嗫道:“我——”
他“我”了两三遍,还是语不成句。侯夫人终于笑了,解围道:“你跟娘回家吃饭?”
孩子讪讪住口,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噢”的一声,又硬邦邦地说:
“我自己认识路。”
——好在,终于没有再说“不”。
晚饭早已备好,作为儿子乔迁回自己屋里的第一顿饭,侯夫人着实用心,取出不少陪嫁的干货,另遣人出城捉鲜鱼。草原上的海子少食河鲜,更别提海货,崇应彪吃得新奇,嘴上只说“还好”,吃起来却没个停,和膝头捡漏的新月一起大口大口,一连空了几碗。
侯夫人腰上还隐隐作痛,看着孩子吃得好,才添些胃口,又取家乡酒酿佐餐。崇应彪眼睛发亮,不住瞟向酒瓮,人也越挨越近——当他几乎趴到侯夫人手边时,才得了一杯酒。
陈酒醉人,孩子更是量少,没一会儿,他嘴里话就多起来,一会儿嘀咕他想去那片草场很久了但一直没有马,一会儿埋怨崇应鸾牵的老马太温吞连狼也跑不过,一会儿又说崇应鸾射箭时好时坏好歹最后射中了狼眼……如此嘀嘀咕咕地又将那天猎狼的故事讲了一遍,无数惊险细节浮在呓语中,听得侯夫人又是后怕又骄傲,捏着他的耳朵拧一下又揉一下。
说到最后,结尾收在了“爹爹来了”的鬼故事里,崇应彪捂着脑袋演示他的挨打现场,又挥手表演崇应鸾的光荣时刻。他只吃了一杯酒,脸却红得厉害,眼睛亮晶晶的,神情却怔懵,放下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教……我出门、捕猎、杀狼……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叫人心寒的恶言他今天说过好几遍,这一次才教人真正听懂症结所在,侯夫人无奈中又生心酸,捏着孩子的耳朵,到底没用力,反摸上脸颊——嘴上那么硬的话,脸却那么柔软,还带着温暖的湿漉。
“不是要管教,不是说你不好。”她拢着孩子的脸抬起来,看清了被错认为凶恶的泪光,“是照顾,是关心——你让爹爹很担心,要娘多看顾你一些。”
这样软和的劝慰,崇应彪却梗起脖子,固执而认真地反驳:“不是担心。”
侯夫人深觉头痛,对“犟种”又添了新的认识,但还是耐着性子,将他搂进怀里。孩童体温入怀,她隐隐的怒气又散了——那么犟的孩子,抱起来也只是这么一点点大,有什么可计较的?
她拍着儿子的肩背,好声好气地问:“爹爹不是担心你,那还能是什么?”
“……是生气。”
“会生气是因为他担心你啊。”侯夫人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这么一点点大,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真的遭遇狼群,那可怎么办是好?爹娘把你养到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送去喂狼的吗?”
崇应彪脸上抽动一下,渐渐乖顺的神情里又浮现出了浓浓的不服气,他皱着眉头,似想反驳,母亲抢在他的歪理之前说:“而且,爹爹把你猎的狼作为夏祭的主牲,献给了祖宗,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是他很为你骄傲。”
崇应彪默不作声,双手胡乱摸索着,抓住了蹲守在旁的新月。他喘了口气,一把将朏朏薅到怀里,揉揉搓搓,力道没轻没重的,朏朏挣了几下,还是乖巧地一声不吭。
“……不是。”良久的迟疑和反复后,孩子还是摇头,眼里生出粼粼水光,话里鼻音浓重,却说得格外坚定,“就不是。
“夏祭的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臂将新月紧紧合围,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的浮木,哽咽愈发明显,“是爹爹献的,是崇应鸾切的,也是他射箭杀死的……箭头比石头锋利……”
见母亲面露疑惑,似乎没听懂,他只好放开朏朏,空手比画出弓箭的样子,抽噎着解释:“那只狼身上插满了箭……我没有箭,也没有弓……我不会射箭……没有人相信是我杀死的,爹爹也不信……爹爹、爹爹……爹爹不喜欢我。”
他最后一句话为剧烈的抽噎打断几次,几不成言,好像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一句,出口时,两行眼泪应声而落。
才被他释放的新月并没抛开,而是踩在他膝头观望,见他腮下两行晶莹流落,立即爬过去舔掉,又被崇应彪狠狠抓住。
“我不会射箭。”怀里有朏朏的温度,下一句他说得反而流畅,甚至还笑了一下,“也没有人想要教我。”
侯夫人滞在原地,凝视着儿子,目光在他身上迟迟停停地摩挲,突然用力地将他按在胸前,恨不能将他塞回肚里一样,艰涩地哄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彪子,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说……”
“他只是……忘记了。”她将脸贴在孩子的额头上,眼泪流落,喃喃道,“只是……没奈何……”
不知是醉得迷糊,还是哭得没力气,崇应彪安安静静地贴在母亲胸口,周身都是活物相贴的温热。他的手臂垂落两侧,良久,才圈起母亲的腰,完成了一个主动的回抱。
【10】
小孩精力健旺,几天折腾后酒足饭饱,再爬起来还是个大清早。崇应彪隐隐记得昨晚在母亲面前的胡说八道,回想起来难免羞赧,趁着侯夫人还没出屋,就要先离开这个充满尴尬回忆的地方。
但他的新屋院大门紧闭,还有健仆守门,不许他出去,甚至徒手抓住了想偷溜的新月。
朏朏飞快蹿回崇应彪身后,发出不满的叫声。崇应彪对着油盐不进的守卫,那些“管教”的话语又浮出脑海,不由嚷嚷了几句。他还想暴力破门,就被匆匆赶来的姜婶从后面抱住,“哎呦,彪子,一大早的你又要去哪儿啊?出不去?当然出不去了——夫人还等着你一起吃早饭呢。”
孩子安静下来,和地上的朏朏一样双目溜圆,眼珠转了两圈,才狐疑道:“娘等我?”
“是啊,现在住在夫人屋里,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吃饭了。”姜婶牵着他往回走,随手把新月也捞起来,“夫人昨晚临睡前特意说的,今天要是你起得早,就让你等一等,她有事情要交代……”
崇应彪在堂上等了许久,反复低头抬头,半是狐疑半是期待。他十指上的死皮都快抠干净了,急得新月摇头晃脑,“呜呜”不停,最后干脆在他臂上翻身,贡献肚腹代替他饱受摧残的手指。
侯夫人终于姗姗来迟。但她神采清明,甚至微微见汗,不似刚起,反像是做了好久闲事才过来。
崇应彪的嘴角又无声地耷拉下来。
侯夫人一落座,仆从们便流水一般端来各色早点,顿时将母子之间的案几摆得满满当当。摆粥羹的陶瓮正好挡住了崇应彪的视线,母亲的身形就化作陶瓮后的一片阴影,除却饮食吞咽,再无别的声音。
桌上的早点所用材料并不新奇,不过是粥米中多了些鱼肉,但比起崇应彪之前的更添精致。他昨晚也乐于尝试,大吃大嚼,今早却堵了胃口,在无人言语的安静中一意埋头喝奶吃饼。
只有新月一意扒着桌案,炯炯有神地盯着陶瓮,鼻头不住地耸动。
“彪子?”侯夫人在陶瓮后偏过身子,“是昨晚撑着了,今早没胃口吗?还是不喜欢吃鱼粥?”
孩子端着碗,摇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还是在拒绝。新月歪头疑惑,在桌下急得上蹿下跳。
侯夫人盛粥放到他手边,“鱼肉炖化了更有滋味,尝一尝才知道喜不喜欢。”
崇应彪端过粥碗,搅弄两下,小声说:“不是不喜欢粥……是讨厌那个瓮。”
侯夫人一愣,看看那刻画精致的陶瓮,不明所以,“瓮怎么了?”
崇应彪撇了下嘴没再答话,只是大口喝粥,小牛犊子一样胃口大开,吃得十分香甜,不时吐出几口鱼肉,放在手心供新月舔舐。
侯夫人失笑,合手端详着他吃粥的模样,也用了一碗。母子俩和朏朏分掉了一大翁鱼粥,便将陶瓮撤下桌。新月吃了个饱肚溜圆,四脚朝天地舒展开身子,崇应彪的笑容才起了一半,仆妇又捧来一只大木盒替换。
木盒比陶瓮还大,矗立在桌上简直遮天蔽日,崇应彪心头火气,嚷嚷道:“这又是什么啊?!”
“这是你的啊。”侯夫人身子一歪,从巨大的木盒后露出笑脸来,充满鼓励,“娘送你的礼物,自己打开看看。”
崇应彪“腾”地涨红了脸,立即将嘴巴抿得几乎不见唇,也就看不出表情。他僵僵地伸出手,在木盒边比画了几下,才将其抱到怀里,甚至推开了好奇的朏朏脑袋。
盒子很轻,如果是皮子,应该不到两叠;如果是吃食,也不会是多大块的肉干;如果是活物,也就是一只土拨鼠……他脑袋里杂念起伏,诸多念头杂乱无章,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平静地打开了盒盖,看向内里——
那东西主体不大,加上配件才有个宽度,躺在巨大的木盒里尤显空荡。它的主色像树木,但不似北崇常见的暗白色树皮,那颜色更深更黄,还油光光的,让人想到传说中远在南方的幽深密林。它的形状很漂亮,硬朗的条纹交错一处,竟合成圆润的弧度,莹润的光彩下不见任何粗糙的棱角。它的装饰好奇特,无数大小一致的白贝壳连缀着镶嵌成线,简单而精致,两端的螺角里钻出长弦,折光分割弦线,亮烈如阳光下的细流……看起来非常熟悉,又过分陌生,熟悉在崇应彪最近总见到,陌生在——
“我的吗?”崇应彪愣愣地抬起头,呆滞的表情柔和了一些筋肉紧绷的棱角,圆钝的五官显出孩子气的稚拙,“这是给我的吗?”
侯夫人看他这幅孩子样笑得舒展,俯身捏捏他的脸颊,应道:“娘说了,就是给你的。”
崇应彪再三确认,终于将礼物从盒中取出——那是一张长弓。
他小心地托起两端,尤觉不踏实,干脆合抱入怀,将弓身紧紧按在胸前,连弓弦压在脸上也浑然不觉,只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花纹和贝壳装饰,眸中一片闪烁的碎光,星星一样。
“按说还不到开弓的年纪,要你哥哥学射,也是为了大祭上的礼仪。但娘看你长得快,力气也大,就先送你一张弓试试。”侯夫人把长弓拉到一个弓弦不会卡脸的位置,摸摸孩子下颌的红痕,又拨弄起那细细的弓弦,“这是娘以前最爱用的弓,从东鲁带来的,比一般的要轻巧些,给你用来开弓刚刚好——试一试?”
崇应彪依言去拉弓弦。对于一个从没开过弓的孩子来说,弓弦阻力着实大,用蛮力强拉也艰难——难怪崇应鸾射得那么费力——但他不肯服输,憋红了脸慢慢拉满,才小口吐气。
侯夫人适时帮他搭上一只没有锋镝的竹箭,握着他的手调整姿态,对着空处,满弓而放。
没有破空的“咻”声,箭只是轻盈地飞出一个平滑的弧线,落点远在门外。
箭一离弦,新月就跟着跑出门,崇应彪也抱着弓追去。
他很快跑回来。
折返的孩子停在门槛处,高高地挥舞着箭羽,脸上笑容灿烂无比,快快活活地朝屋里喊:
“娘——”
他鲜少在父母面前这样笑,侯夫人一怔,随即也有些激动,起身大声问:“喜欢吗?”
回应她的是几声清脆的“娘”,不似有意义的呼唤,而似纯粹欢喜的尖叫。
孩子就这么尖叫着冲过门,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发出不成调的欢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清晰的答话:
“喜欢。”他环着母亲的腰又蹭又跳,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埋进她怀里,“娘——”
崇应彪带着他的弓箭在朔方城里兴奋地跑来跑去,遇到什么像靶子的东西都要张弓射一射。轻弓原配竹制的羽箭,箭头也是将竹杆削尖得来的,虽不如青铜珍贵,在北崇也是稀罕物。崇应彪射一箭就捡一只,一来二去,新月很快无师自通,追着箭叼回来。一人一猫配合无间,一路弓响连连,大半是空发,依然兴致不减。
他射过墙头的麻雀,又射旗杆上的羽饰,都一无所获,只难为新月上蹿下跳地叼箭。路过崇应鸾的院子不见人,也照那千疮百孔的草人连射几发,因静靶又离得近,这一轮中的不少,密密麻麻地扎穿了草人的脑袋,像是一根根竖起的头发。
射歪的箭近的落在庭院里,远的飞进院外茂密的树丛间,有一支“噗”地轻轻落下去,树丛“刷拉”一响,蹦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世子。
崇应鸾蹲在树丛里,方才险些被箭擦伤,抓起箭环顾寻找罪魁祸首,就见到正遥遥举弓的崇应彪,大吃一惊,嚷道:“彪子你要猎我吗?”
“你没有皮子,肉也不好吃,谁要猎你?”崇应彪匆匆跑来,看他毫发无伤,又刹住脚步,推脱说,“就用用你的草靶子,使力太大才射远了——你藏在树丛里干什么?我根本看不清。”
一被反问,崇应鸾也尴尬起来,甩着手道:“来给行苍找吃的——就是我捡的那只小鸟,师傅说那是隼。割鲜肉它吞得费力,撕肉干又太硬了,我就想给他抓几只虫子吃……”
他挽着两只袖子,细嫩手臂上不少红肿叮包,手上则空无一物,显然埋头树丛半天一无所获,还贡献了自己。崇应彪开怀大笑,却无多少嘲讽意味,大模大样地将弓箭往他怀里一塞,就钻进树丛去。没一会儿,手里就捏了几条蚯蚓和毛虫,先丢了一只小的给新月扒拉,剩下的直往崇应鸾脸上招呼,“喏,还是活的,即便是它的鸟爹娘,也就拿这样的虫来喂它了。”
几只条状虫犹在弯曲扭动,崇应鸾一阵手忙脚乱,才用袋子收好。他也不急着回去喂鸟,反拿着崇应彪的弓不撒手,用弓上镶嵌的白贝折光,赞叹道:“好漂亮的弓,这花纹从没见过,提着好轻便——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一问正中崇应彪下怀,他夺回弓箭护持入怀,下巴一扬,得意洋洋道:“娘给我的!还是娘以前用过的!”
他话里藏不住的炫耀,崇应鸾听得不是滋味,本能反口道:“我的弓还是宗庙传下来的呢……”
但很显然,在孩子世界的比价里,宗庙传下来的神弓根本比不上来自娘的亲传,崇应鸾的反击由不服起调,最后还是难掩羡慕。崇应彪丝毫没被冒犯,眯着眼笑意舒朗,下巴扬得愈发高了。
好在崇应鸾也不是多争强好胜的性子,看弟弟高兴,他也没有不忿,反而问:“这样我们都能射箭了,等个晴天就一起出去行猎吧!”
崇应彪悄然收了笑,垮了脸白他一眼,嘟囔:“你还没出够风头?我可挨够打了——有本事你就自己去,别耽误我练箭。”
说罢,他一招手,提着弓箭就要走,正把毛虫扒拉得半死不活的新月叼起虫跟上。
崇应鸾跟着走,“我们不走远就是了,就去城外的林子里,没有危险的野兽,父亲不会生气的……彪子你慢些走,要去哪儿练箭?我院子里就有靶子啊!”
崇应彪悄然驻足,望着院中草人几度迟疑。崇应鸾见机道:“我还可以教你射箭!”
“……不用你教。”崇应彪摩挲着长弓,嘴里不忘贬嘲,“你自己都射不中。”
崇应鸾近来愈发对射箭有心得,根本听不得这话,“射得中!你亲眼见过的——我射中了狼王的眼睛!”
“那是走了狗屎运!”
“我要是射不中,你都被狼王咬死了!”
“你射中了,是因为我走好运!天不收我!”
“……怎么连运气你都要跟我抢啊?”
这样你一句我一嘴地拉扯到院里草人前,崇应鸾嘴上说不过,却很讲理,指着旁边的几只草靶道:“干说又论不出结果,正好我们都有弓了——就比一比谁射得中!你要是赢了,我屋里的东西随便你拿;我要是赢了,下次行猎,你给我牵马!”
“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想要什么都自己去林子里取,但上次没我牵马,你就要瞪着眼等马吃完草了。”崇应彪嘴上嘲笑,手上则试着拉弓——方才一路射得太多,一扯胳膊都酸痛,又没经过太多练习,估计也射不准——立即做了个鬼脸,“在这里比射草靶有什么意思?林子里又不用静靶。”
“那就找会动的。”崇应鸾不以为意,左顾右盼着——竟真望到墙头竖着一对兔耳朵。
他对崇应彪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拿了自己的弓箭要射。崇应彪无法回避,也只能装模作样地举起弓,但眯着眼遥望一二,突然横手拦住崇应鸾,转而朝那对兔耳朵大叫:“你看!正好墙头有只小兔崽子!”
兔耳顿时消失,俨然惊慌逃窜!
“你干什么?”崇应鸾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生气了,“静靶不比,动靶又惊走了——崇应彪你是不是比不起?”
崇应彪“哼”的一声,也不解释,拉着他飞快地往墙上爬。
等他们翻上墙头,视线顺利越过土屋矮墙,一望之下,哪有什么野兔子?只有一个矮小的人影,正是颠步小跑的崇应麋,脑后还挂着一只带耳朵的花兔皮小帽呢!
和崇应鸾的比试最后自然以嘴仗告终,但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崇应彪迫切地需要练习,而且是拿活物来射,才显得出他的本事!
于是急需动靶的崇二公子又在城中各处游荡,最后提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土拨鼠回家。虽说是鼠,但住在城里顿顿偷得饱食,也长得有新月一般大,被崇应彪暴力蹂躏后半死不活,战斗力锐减。土拨鼠一落地就被新月牢牢踩住,又恐吓驱赶,供远处开弓的崇应彪瞄准。
猎物虽然委顿,但生死之际也爆发出极大的灵敏度,遇上崇二公子才练两天的箭术,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崇应彪追着速射,土拨鼠到处乱窜,很快就搞得满院竹箭零落。
一人追射,一鼠乱跑,唯一的出口处则有一只花猫好整以暇地蹲守。院里做活的仆从听这动静纷纷出来看,见孩子闹得声势浩大,回回满弓而射,像模像样的,箭雨撒花似的好不热闹,却次次被土拨鼠逃出生天,端得热闹有趣。大家不由笑着观看,还有鼓劲儿叫好的。
崇应彪以前的院落哪有这么多人,又何来这样的待遇?得到第一声喝彩时,他还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听出了善意,愈发肆意起来。他射得兴致高涨,追得土拨鼠晕头转向,最后一头撞在墙角,终于被崇应彪软绵绵的歪箭射中肚子,顿时哀哀惨叫,血流如注,为这孩童游戏画上了血腥的句号。
他没射中时,一切就如顽童游戏,大家说说笑笑乐得纵容。他真射中了,庭院内反而没了声息,徒然寂静得令人生寒战,他莫名其妙地回头,就看见不少原来还好整以暇的仆妇纷纷朝他跑过来,目的却是那只仍在流血抽搐的土拨鼠——一人拔箭,一人提走出院,一人铲土掩盖血迹,麻利地将墙角的血腥处理干净。
指挥这一套流程的是院里的管事婆婆,她一脸严厉地沉着脸,呼喝着要人快些清理,等那墙角的腌臜不见,才稍有缓颊。崇应彪不明就里,只好捡起周围散落的竹箭,讪讪地把弓箭乱七八糟地抱在怀里,新月也飞快地溜回他身后,爬上肩膀观望。
管事婆婆看到崇应彪这副模样,紧绷的厉色才有所缓和,扯出一个强行和蔼的笑脸,说:“都怪他们没有提醒公子——这院子里不好见血,公子追着畜生玩闹也就罢了,若是想射杀取乐,还是走远些。如果是想练箭,我这就命他们扎个草靶竖起来。”
一句硬邦邦“不要你们管”马上抵到齿缝间,但这次崇应彪咬住了,并没吐出来,而是问:“为什么不能见血?”
管家婆婆是侯夫人的陪嫁仆从,这几天和崇应彪接触不少,所有的朔方城少见的鱼虾海货都先由她料理,所以她对孩子的态度也和侯夫人相类,比他人更添纵容。但此刻,她脸上也露了几分不耐烦,甚至有些刻薄的责怪,“因为夫人晕血。”
“……晕血……”崇应彪的声音愈发小了,“那是什么?”
“晕血就是不能见血,看到血就会头晕、眼花、恶心,这是病。”婆婆说教道,“夫人病痛缠身,晕血严重见了红色都难受,公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崇应彪环抱弓箭的手臂渐渐收紧,肩胛愈发耸高,站在他肩头的新月也被迫绷紧,爪尖挠进衣裳里。他垂头看着怀里的贝弓竹箭,神情黯淡,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迟疑地问:“所以娘才不喜欢红色吗?”
“不是不喜欢红色,是看了就眼晕难受。”
婆婆吁了口气,追忆道:“夫人少年时最爱穿红,东鲁尚青,朱红难得,独独夫人能穿遍全身。整个侯氏方国,就那么一抹烈火颜色,太阳落地了一样,年轻儿郎无不瞩目,你爹……北伯侯看了眼睛都是直的,这才苦心求娶。
“婚礼那天,夫人的衣裳也是红的,红得那么亮烈,方伯一家、东伯侯的公子小姐、殷商的王子都送上了祝福。夫人从东鲁去朝歌又来北崇,红艳艳的大车招展着走了一路,人人羡慕,北伯侯亲自来接,那么好的日子啊……可惜后来……”
说到最后,婆婆难掩叹息,“后来……后来,好日子就过去了。”
“后来生了我。”崇应彪眼睛一眨不眨,语气也没有起伏,“我是倒着生出来的,娘险些死掉,然后就生病了。”
管事婆婆有些意外,但没有否认,只是问:“谁和你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崇应彪语气轻忽,满不在乎似的,“可我不记得了。”
言罢,见墙角土拨鼠的凶案现场已被清理干净,他悠哉悠哉地走过去,一松手,怀中横七竖八的竹箭掉了满地,他蹲下来一根一根地将其捡起、擦净、收回箭囊,全程面对墙角,脸上眼里都空白。
新月在他肩头蹭了好一会儿,没得回应,就跳下地,前腿扶着他的膝头站起,“咪呜呜”地叫唤着。他攥着箭囊,终于对朏朏有了反应,但也只是伸出手,覆住它的毛脑袋。柔软的猫耳在他手心里被压平。新月晃晃头,却不是挣扎离开,而是更亲密地将脸贴近去,猫耳尖的细毛从他指缝间支棱出来,微微抖动着,触感过分温软。
“我就是不记得了,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倒过来。”
墙角的阴影重围中,孩子对着朏朏小声嘀咕,语气迟疑而迷茫,依稀有委屈。
“我不是故意的……”
【11】
由夏入秋,总是开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朔方城今秋的第一场雨来得突然,却也有预兆——侯夫人起得格外迟,时近午时才叫下仆端食水进屋,管家婆婆熟练地叫仆妇们收好晾晒的衣物,准备草药和泥土,等被泥土被炒热了,门前也“哗”地落下了一场大雨。
有土墙阻隔,雨声进屋时不过轻轻的闷响,但每一滴都好似打在侯夫人身上,钻进骨缝里。她脸色苍白,阴阴疼得久了,卧在被褥间也没力气呻吟,由仆妇服侍着换了个姿势,其间牵动骨肉,连连抽吸,一直到腰下被塞了个灼热的土袋子,疼痛才稍有缓解。
其实颈下也该被塞一只,但土袋大小不合适,还待腾换。于是她只能借仆妇手臂悬撑着脖颈,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僵持。不至太痛苦,但也不舒服,她闭着眼忍受。
仆妇杂乱的脚步声中,有两道贴着床榻由远而近,一道轻盈地到达耳边,钻到颈下填补无可着力的空缺;一道停在身侧,不加触碰也觉温热,更有如有实质的目光加注照面。
侯夫人睁开眼睛,先用脸和颈下充当小枕头的新月贴蹭几下,又看向趴在床前的崇应彪,问:“今天不出去练箭吗?”
她声音细弱,不成实音,只是气声。崇应彪就紧张地眨起眼睛——他惯常和母亲一起用早饭,今天等得太久也没见人,心中难免不安。且下雨不便出门,左右无事,便带着新月来看望,不想见到了废人一般虚弱的侯夫人。
他又向前蹭了几步,将双手垫在新月身上,完全撑住了母亲的颈部,嘴上难得没犟,乖乖答道:“下雨了,草靶都收回屋里,就没出去。”
侯夫人靠在人手和朏朏组成的“枕头”上,轻轻舒了口气,“这场雨不会下太久的,下午应该就可以出门了——正好你喜欢打活靶,雨后小东西都冒头。”
“我现在静靶和动靶都射得很准了。”崇应彪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伏在床头,侧脸在枕畔压出柔软的一弧,“下午约好了和崇应鸾比试,我肯定会赢的。”
一说到“赢”,他乌溜溜的眼睛就隐隐瞪圆了,小声言语也踌躇满志。侯夫人微微一笑,只是提醒,“你要叫‘哥哥’。”
崇应彪瘪了下嘴,眉间的节梗隐没在被褥的阴影里,再看向母亲时,又换了柔和的情态,“娘,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躺在袋子上?又生病了吗?”
“算是吧,老毛病了,一下雨就浑身疼。”侯夫人说,“袋子里装着烧热的土,贴在身上会暖和一点,少疼一点。”
崇应彪看看她周身各处热土袋,挪开手,让新月的皮毛直接紧贴在她脖颈处,“新月也是暖和的。”自己则抱住了侯夫人的胳膊。
侯夫人失笑,不吝夸奖——早发现了这孩子必须顺毛摸——说:“彪子也是暖和的。”
孩子咬了下嘴唇,唇角不翘,瞳光却亮了一分,将母亲的手臂更紧地抱进怀里。
说话间,仆妇终于换好了一只热土袋,用一只红毛手笼套住,又覆上麻布送来。
崇应彪眼见那手笼,先是一愣,随即弹身去抢,将麻布覆手笼套土袋一并遮在身后。
捧物的仆妇错愕失手,侯夫人也莫名其妙,出声道:“彪子,那是娘的颈枕,快拿过来。”
崇应彪双手背后,抓着那东西,隔着麻布摸到手感熟悉的红毛——细软软的长绒毛,来自一只年幼却狡猾的狐狸崽子,它的尖牙齿曾咬穿了他的虎口,早已痊愈的伤口在恍惚中又隐隐发痒——他面上涨热,喏喏道:“它是红色的,像血。”
侯夫人恍然,脖颈抬起,下头趴窝的新月也调转身子,伸了个懒腰,蓬松的毛尾巴绕到侯夫人眼前,遮住大半视线。
“……没关系的,娘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大祭上戴的珠玉也有红的呀。”侯夫人按下猫尾,对儿子伸手,“而且包起来就看不见了,枕着脖子很暖和,拿给娘吧。”
孩子面上涨红渐渐消减,慢吞吞地交出三层嵌套的小枕头,看侯夫人安然枕上,并无不适,才放松下来。
不再扮演枕头的新月伸了个懒腰,用力抖毛,把他逗得失笑,又安心抱住了母亲的胳膊。他埋头闷了一会儿,似在思索,突然抬眼,问:“娘,你现在喜欢什么颜色?”
侯夫人没有随口敷衍他,而是沉思片刻,道:“青蓝色。”
崇应彪问:“是东鲁旗子上的颜色吗?就像北崇的旗子上是玄黑色。”
“是海的颜色。”她说,“比天空的蓝色更深,更沉。”
“海是什么?是娘以前家里的河吗?”
“比河更宽广,根本望不到头。”侯夫人闭上眼睛,轻声呓语,“东鲁最东边,地上走到走不了了,那就是海,娘家里那片海的青蓝色最好看。”
孩子和朏朏头顶头,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说:“我想不到,娘,我见过河,出城要走大半天——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海啊?”
“太远了,看不到的。”
“为什么,娘不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吗?”
“所以走了很远啊,娘坐着车,整整走了三个月呐。”
“那——”孩子发出不服气的哼声,“明天就走,入冬之前就到啦!海还来不及冻上。”
“海不是河,不会上冻,不会冰封,它就在那里,无论寒暑。”
侯夫人悠悠说完,悄然睁开眼睛,看着窗外苍白的天色——雨天云灰,重重密布着,不见一丝蓝。但那暗淡的天光落进她眼里,却渐渐化作了荡漾的的水色,隐约是盈盈的青。
“人不是海,不会停滞,无法挽留,一轮寒暑一岁长,没几年,就去了别的地方——有生之年多少个‘三个月’,都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雨后生新泥,虫鸟各飞临。满地都是水声杂响,也就掩盖了真正的人音。崇应彪贴着墙角行进,悄无声息地绕过墙头,出手如电,一把揪住院里土砖下摇晃的兔耳朵。
兔耳朵下的娃娃脸扭曲起来,崇三公子哇哇大叫:“别扯我帽子!”
新月从崇应彪帽子里爬上肩膀,好奇地张望这个叫声古怪的兔脑袋。而崇应彪则变本加厉地将弟弟的兔皮帽子拽下来,抬起弓往作势戳向脸,“不知道我今天和崇应鸾约比箭吗?鬼鬼祟祟地藏这里干什么?等会儿被当成活靶子。”
崇应麋小跳开,护住自己的花帽子,才说:“我光明正大地在院子里!你才鬼鬼祟祟从背后偷袭!今天是大哥叫我来的——他说我不用偷偷看,今天比箭,比静靶!我可以进来给你们数中靶箭,省得你又说他赖皮。”
崇应彪表情诡异,嘴角微抽,嘀咕:“又叫他抢先了——显得他会当好人。”
“大哥本来就是好人!”崇应麋理直气壮,站位旗帜鲜明,“好脾气,好性子,好箭法!我不用看都知道,大哥肯定比你射得好!”
崇应彪嗤笑,越过弟弟的躲闪,在他额心狠戳一记,“你平常偷看得少了吗?就他还‘好箭法’?没见我射箭是吗?”
“你射也不是回回中……”崇应麋捂着额头嘟囔,“大哥至少回回射得远……”
这话戳到崇应彪痛楚了,狂言中透了几分气急,“不长眼的小兔崽子!那是因为他的铜箭头重——我还射得比他快呢!”
“比箭又不比快。”崇应麋一板一眼地说,“要比谁中得多。大哥说要三局两胜,一共六次轮换,所以要我一定好好数——我是来给哥哥数箭的!要射中得最多才算赢!”
“那也是我中得最多。”崇应彪斩钉截铁地说,瞧他十分不顺眼,侧目道,“满嘴就是‘大哥’,不是说来给‘哥哥’数箭的吗?你单崇应鸾一个‘哥哥’吗?别忘了你的帽子哪里来的!”
“我的帽子——帽子……”小孩说话底气不足,又强行抬高声音,“帽子是我在屋门口捡的皮子,娘叫人缝制出来的。”
崇应彪皱着脸紧盯他,眼神不善,像是在鄙视一个知恩不报的小坏蛋,肩头趴卧的新月也抬头看他,同仇敌忾之余,又歪过脑袋舔舔爪。崇应麋有些怂,呆等下文半晌,偏偏崇应彪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挪开眼视线,冷脸挤过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
崇应麋傻眼了,又见新月在他肩头调转了个方向,巴望着自己摇头晃脑,似是催促,才回过神来。他小跑着跟上,小尾巴似地缀在崇应彪侧后,“二哥二哥”地喊个不停,期期艾艾好一阵,才挤出半句:“我知道……二哥,我都知道的……我等下给你多数嘛……”
崇应彪这才停住脚步,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怒气上脸,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好好数!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许给崇应鸾多数!也不许给我少数!好好看着我怎么赢的!”
他说得凶,语气又重,震得新月平了耳朵,直接从他肩头跳了下去,抛下他们,飞快走向院中大屋。
崇应麋这才恍然大悟,不由为方才的误会辩白,“我没有要帮大哥多数,大哥射中就那么几支怎么多数……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听到前半句,崇应彪嘴角不由翘了一翘,但后半句一出,又换冷脸,脚下走的愈发快,“没人逼你听!”
“……今天你先来找我的!”
“不想听你不会不应吗?”
“我没有说不想听——!”
兄弟俩鸡同鸭讲,正撞上崇应鸾背着弓箭,被新月叼着裤脚牵出来。崇应彪回头一眼瞪熄了弟弟的辩白,见哥哥也没有好脸色,高声道:“说好了,我赢了,你屋里的东西让我随便挑!”
“好好说话,谁又惹你了?瞧你把新月都吓到了。”崇应鸾莫名其妙,俯身摸摸新月的平耳朵,又看弟弟脸色依然难看,只好顺着他的话口补充后半部分的约定,“我们是说好了,要是我赢了——”
崇应彪听也不听,手指一扬,新月原地转向,如箭离弦,他也气势汹汹地拽着哥哥调转方向,直接冲进屋里去——
“箱子都打开!我要先把我的战利品挑出来!”
秋雨落,寒风起,吹散了雨后的潮气,又被隔绝在厚墙之外,留给室内干燥温暖。昨夜寒露重,侯夫人浑身酸疼,一夜没睡好。如今饮过药汁,靠着热土袋子,骨缝里的痛感渐渐消减,她枕在柔软的红狐皮上,终于昏然沉入黑甜。
黑甜中,好像又下起雨了,水声不是断断续续的淅沥,而是一波一波的呼啸,从极远极远的地方,来到迎面身前,浩浩荡荡地将她包围,潮气铺天盖地,却没带来任何酸涩的骨痛,只是淡淡的腥咸。
遥远的本能让她张开了怀抱,那腥咸的潮风托起她的手臂,拂开她的裙裾,吹走了她所有的牵扯和挂碍,送来满怀轻盈的凉爽——不必承接,无需收藏,这凉爽是那么多,盈满周身每一处的空间,睁眼即得。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深邃的青蓝色,那是东鲁的蓝天和青海,中间只隔着一条日光勾勒的光线。
她赤手空足,无牵无挂,撒着欢儿朝着那片青蓝色奔跑,身后赤裙摇曳,染自父母因偏宠收藏的茜草红花。
她跑啊,跑啊,不知疲倦也没有目标,一路砂砾绵延,海贝浮光,她挑拣光泽最莹润的白贝,弃珠磨壳,镶嵌在她轻巧的长弓上,射箭与海鸟嬉闹。
她跑啊,跑啊,追上海洋,深邃的青蓝褪作万千白沫,捧起来就成了满手清澈,淋上脸微微腥咸,晒干了成几片苦盐。
她跑啊,跑啊,退潮的海浪比她跑得更快,却故作依依不舍,与她款款告别。她折身而去,悠哉悠哉地回返,在月下莹白的沙滩上捡到了一只雪白的异瞳朏朏,遗自东鲁侯女的金笼。
侯女姜望,是东鲁最最美的姑娘,才和顶顶好的她一见如故,投契到连乳名都相合。阿望赠她以爱宠,养同一只朏朏;与她同起同居,共享同一床好梦;与她共舟共箭,搭同一艘船,绕海赴与夷人的战场送粮用,彼此背靠着背,在弥天的海雾中举弓相护。
她取弯弓搭竹箭,射中了岸边接应的友军,好在只是擦过头盔,射掉了一缕黑缨。那失了盔缨的卒帅生了满腮的大胡子,凶神恶煞的,看不出表情,也不做言语,却会抬起手臂供她踏脚下船。后来她趴在城墙上观战,看到殷商王室的铁骑如洪流,一往无前地冲杀而去,领头的卒帅一骑绝尘,可当千万,敌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战甲头盔,唯独沾不上盔缨。
她选了一缕殷商王室的白缨作歉礼,携草药去庆祝胜利。她穿过帐外火光烈烈,酒气弥漫,人声欢腾如鼎沸,掀帘见帐里孤灯一盏,摘了盔的哑巴卒帅正剃须上药,原是个喉结尚紧的少年郎君。
她给他送药,他呆着脸说谢谢,声音喑哑也泛清,她想这哑巴原来会说话,只是要一句一句挤着听。
她还他盔缨,他摇着头说不对,他的头缨是玄色,她才知道王室的援军是北崇的质子,在饕餮的白旗下戴着黑水的缨。
她问他名姓,他给她写北崇的侯姓,看玉佩上雕刻的虎形。她自陈姓名,“侯”不是显贵的伯侯,是开弓遥对的远靶,“朔”不是寒冷冰封的北方,是海上潮生的初月。
她问他几度婚姻,他答质子寄人篱下起居无定;她问他可有伴侣,他答北崇路远若去无期;她问,他瞧着她是否欢喜,他又变成了小哑巴,偏偏眼睛会说话,映着海上的月亮啊,一点一点笑出了花。
第二年春来花开,东鲁嫁贵女,王子得新妇,她坐着大红的婚车,跟在王妃的车架后,被小哑巴娶回家。
回他家里的路好远好远,出东鲁时,她当新嫁娘,早间等黑驹铃响,他从车窗送来带露的花枝,晚来待车轮声停,他抱着食盒上来与她分吃;停朝歌时,她做质子妇,晨起和他甲衣上的死结白费劲,午间惊他肚腹的余量难探底,吹灯钻他燥热的衾被瞎胡闹,闲来寻王妃见朏朏留他后悔多吵嘴;留邢城时,她称世子妃,扳指头数日子,看地图算行军,泛恶心见巫医,她留得两个月零二十三日,比约定迟归三日的丈夫终于折返,身后玄色的白虎旗猎猎招展,他戴着北伯侯的高冕,只等她手里的那缕黑缨。
那日天太蓝,风好大,她穿着红衣站在胜利的城头,恍惚又见无垠青蓝。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跑,只是站在原地,被急趋而来的丈夫搂抱入怀,再告诉他一个新的好消息。
那新消息和已经隆起的肚子吓傻了新任的北伯侯,他牵她上了车仍怔懵,还摸她小腹问是不是吃撑,又无数次震惊地瞪圆眼睛。她靠在他肩头笑个不停,笑北崇的凉爽朔风,笑丈夫的复仇与新生,笑他们将降的至亲骨肉,笑她毫无阴霾的幸福人生。
她笑啊,笑啊,一直笑到了生产前的阵痛,她平生未尝遭遇过这样的苦痛,像身体被劈裂,似内脏被掏空。可他神经兮兮地攥着她的手,她就有力气微笑,还趁机讨价,说取名不要学他的虎豹太粗鲁,就要像只灵动的鸟禽,驰骋青天多自由。
孩子落生时,屋里一片欢呼,丈夫最为振奋,抱起襁褓贴她脸侧,同她许说“世子叫鸾哥”,就这么嚷嚷着冲出门去,要拜宗庙。
可不知怎么的,迷幻的祝贺声中,她望着丈夫振奋的背影,鼻腔中突然涌上了满腔泪意,打落了唇角,要嚷没声音,哭都没力气,她只能用气声问——怎么……怎么更痛了呢?
痛啊,疼啊,她耳边风声愈发紧,水声愈发黏,像是生产那日那么那么多的血,一滴一滴地在身下淌过,直至干涸,也无终结。
那种痛扎进她的皮肉内里,渗满了她的骨头,在后来一次一次地复苏,吞噬掉她此前积攒的所有快乐,化作一个青紫色的小犟种。
——那年,她生下了两个孩子,间隔一个时辰,一前一后,将她此生一分为二。
在此之前,她的人生里全都是浩荡无垠的自在海风,有白贝点缀的璀璨长弓,有忠贞深情的英武丈夫,有被许以无限未来的健康长子。
在此之后,她的人生里只剩下连绵不断的刺骨阴雨,先是流不尽的黏稠血水,是挨不完的病痛折磨;又是长夜孤灯总等不来的北伯侯,黄昏吉时另娶进门的新夫人;后是草原永远灰蒙蒙的的天空,是一年又一年没有色彩的光阴。
好日子过去了,只留给她生疏叫“夫人”的长子,客气唤“姐姐”的平妻,永远在沉默的丈夫,还有一个朝她身上丢黑虫恶作剧的,寤生未死的小犟种。
他有个虎豹一样的名字。“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最犷恶,太多余,好似凝聚了父母的警惕和厌憎,在他们不愿见的地方独自长大了。
她第一次见他时,就忍不住去看,去想。
那凝望成瞪视,回避化怨怼,后悔作仇恨——她怎么能不恨他?她恨不得把他碾成一个小肉团,塞回到肚子里,逆回到她人生急转直下之前的岁月,没有病痛,没有背叛,没有疏离,她还能在海风里张开手臂,无所畏惧地迎着潮水奔跑。
可她终究不能。
她逆不过时间,回不到东鲁,见不到青蓝,她只能留在北崇灰蒙蒙的天空下,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从模糊的记忆中翻捡旧日的幸福,咂摸一点余味。
她在混沌的黑暗中,听到旧日朏朏的叫声。那叫声远远地传过来,急切而短促,又渐渐近了,变得悠长而绵软。那朏朏在她脚边撒娇打滚,灰蒙的天色在它雪白的皮毛上投下一块块杂色的阴影。她垂头摸摸它,它又叼起她灰扑扑的裙角,往混沌的前路拽去,一路上风越来越冷,吹来淅沥小雨,又成鹅毛大雪。
她难挨地停住脚步,小朏朏拽她不动,竟向前一跳,落进白雪皑皑的草丛,落地滚作好大的一只杂色朏朏——原是个披着猞猁皮袄的小孩子。
她看着他,他仰着脸对她笑,无忧无虑地张开双臂,迎着草原上无尽的朔风,背着贝壳装饰的长弓和竹箭,跑啊,跑啊——
她看着他跑来跑去,爬上树,捉蚂蚱,钻墙洞,猎狐狸……那是个多稚嫩的生命,稚嫩到遇见什么都新鲜,无所畏惧也未堕阴霾,好的坏的都可爱,跑起来的每一日都是晴天。
他捧着自己的战利品,殷红的狐狸毛被金灿灿的太阳光一照,便从血红转了色,泛白发青,又落回鲜红,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年少的她在晴空下赶海时穿的那条红裙子。
他就带着那片鲜活的红色,笑嚷嚷地张开手臂,扑到她怀里,喊:
“娘——”
侯朔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周身暖融。
雨过天晴,日头破了薄云,穿过门窗化作大片暖金,洒落她半身。崇应彪趴在她腰侧瞌睡,小火炉一样,贴来会呼吸的暖热。他头上顶着新月,朏朏的小肚子挨着她胸腹,横过一条长长的毛尾巴,瞧着像腰带一样。腰带下垫着一块很大的皮料,平铺开来,几乎盖住了她半身,是暖融的主因。
那毛茸茸的毛皮瞧看不出物种,却是难得的浑然雪白,堪当送给王室的贡品,铺展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还生异彩,一望过去,竟丝丝缕缕地泛着浅青。
孩子和朏朏还在战利品旁呼呼大睡。她端凝许久,才伸出手,从儿子汗湿的额发,一寸一寸地摸到柔软的脸颊,又落到下颌角。
初秋的日光从他脑后照过来,勾勒侧脸的轮廓。孩童还有几分奶膘,弧度平滑,没有任何棱角,只是一弯被阳光照暖了的,柔软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