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真的太过直白,有雨就冷,没雨就暖和。不少考生梦里还旋绕着号房滴答答一夜不停的雨声,大好的春光就已经向着几位幸运儿举步迈进。
梁拾当然是其中之一。打从他中解元开始,他与珠夫人的日子就不再是只够吃饱穿暖的清贫。成群的小厮婢女,满柜的绫罗绸缎,还有按时下发的成倍例银。梁父只是洒洒水,他俩的日子便翻了天。
放榜前二日,梁父与礼部的官员通宵达旦饮酒作乐,回来以后便笑弯了腰给梁拾指了一处新居,并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院子方位好,里面还有一条后天挖掘的潺潺清流,相士可是称其为不尽的荣华。”
梁府的所有人见微知著,立马意识到他们这一屋子大老粗里要蹦出来一个文曲星。
“这样的鸿运竟然降落在府里最蠢笨的女人身上!”几个有孩子的夫人气得头晕眼花,乒里乓啷砸了不少东西。“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怎么不是你呢!”夫人们恨铁不成钢,他们的儿子则是缩着脖子,大呼人各有命。
在过去,梁拾的出身是梁府里一个广而告之的大笑话,新入府的年轻娘子们不消三日就能从成林的梁府儿女中,精准地认出来谁是那个被随意取名的梁府十郎。
珠夫人这个过了明路的良妾,抬进院子时,腰身早有孕相,而生子是进府六月。六个月的健壮婴孩,不怪别人笑话他是个白送的添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笨到满心欢喜嫁入梁府做妾的官家小姐,平日里痴痴傻傻由人戏弄,今朝倒是要飞到众人头上,未免歹竹生好笋,离谱过了头。
但是不管是酸言酸语,还是暗箭明枪,显然已经阻挡不了梁拾扶摇直上的步伐。揭榜的日子,一晃而过。那一天,晴空万里,黄纸上榜首的‘梁拾’二字被照得金光闪闪。
一时间,四方来贺,风光无两。
“咚咚咚…”“恭喜恭喜…”
访客往来如织,梁府的门槛受了不少罪。梁拾被各色人团团包围,一批人还没走,下一批已经满脸喜色得踏进来。讨喜的官人、面圣的礼服、礼仪的指导……青涩的少年在这些人手上,被百般搓揉。
梁父冷眼旁观,与前一日的喜上眉梢截然不同。
时间推移到传胪这天,武将的队伍里一片喜庆,他们望着不远处高冠华服的少年郎君,纷纷祝贺着梁父一门双杰,文武兼备。文臣里以梁拾舅父江若清为首的大臣们则是各怀心思,因为即便是官阶最小的教谕都知道,这个状元郎并非是明面上的众望所归。
梁父与江若清遥遥对望,在心里叹了同样的一句话:“要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按理说随着老皇帝的轰然离世,朝堂上早就该有些新面孔。但是皇帝的身子虽已入土,与老鼠蚯蚓为伴,威势却寄身在以皇太后为首的老家伙上,以“新皇年幼,难以托付”为由死死地把控着朝堂。
今年的三甲,也是原本就内定好的。老尚书捧进正英殿的十份卷子,早就在皇太后跟前溜了一圈。十份答卷干干净净,上面用来糊名的封条都被拆掉,皇太后挑挑拣拣,摆放的先后就是她属意的名次。
但是那个年幼丧父的新皇帝,已经长大了。很显然,比起做个随意施恩的傀儡,他更想当个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因此三位旧臣府邸里,那些刚挂上屋檐的红灯笼,还没享受过几缕春风,便被匆匆忙忙摘下来,烧成了一团青烟。
“老狗。”“老狗。”“老狗。”当日皇帝一眼就察觉出卷子的关窍,不由破口大骂。
“王云驰、李絺、刘夫之……这就是皇太后的意思?”皇帝一把抓过卷子,潦草看过,东扔一份,西扔一份,继而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老狗怕不是要把子子孙孙都送过来。”
老尚书一声不吭,他心里明白,他就是来讨嫌的。那十份考卷是烫手山芋,各个都被剥了皮,他还腆着脸叫皇上吃。
“科举考试是为了选能选才,其中花落谁家自古都是由皇帝来决断,你这老狗不来正英殿,混往寿安宫跑,怎么?皇太后是你的主子?朕就不是了么?”
“臣……臣罪该万死……”虽心有亏欠,但是皇帝的连声老狗,还是逼得这个白发老翁恨不得当场去死。他抖落着声音,哀声下跪。
“万死?”皇帝嗤笑:“你们这些老狗富贵荣华还没享够,哪里舍得去死?”
“臣……臣……”尚书嗫嚅,老泪纵横,又磕了几个头,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皇帝走过去,并不追究尚书晕厥的真假,一把揪起尚书的胡子,就要硬生生靠着那几根白须把人拖出宫殿。
小太监吓傻了,跟在后面干着急,等尚书脸上冒出来几个窟窿点,才急中生智地跪下顶着尚书的脚把人往外推。等拖到了门边,皇帝痛快松手,留下一句:“叫太医。”施施然又回到了宝座上。
尚书在自家的床榻上醒过来以后,哭得肝肠寸断,而等消息传到皇太后耳中,她只是把皇帝召到跟前,亲昵地用手指戳戳了他的脑袋:“小小年纪,还敢叫别人老狗,我看你啊才是条小疯狗。”
‘小疯狗’愕然:“祖母……”
皇太后莞尔:“告诉祖母,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君为上……臣为下……?”皇上犹疑,回答中带着磕巴。
“是的,你是天子,天当然是上。”皇太后出口表扬,又问:“那什么是纲常?”
“三纲五常。”这回笃定多了。
“父子……?”
“父子君臣夫妻。”
“仁……?”
“仁义礼智信。”
皇太后笑意陡然收敛,半挑着眼睛,像尊透着冷气的玉石雕像:“你这不是知道道理嘛?”
皇上顿时毛骨悚然。
皇太后跟芙蓉殿的那个女人出自同一个母家,都着非常标志的美人脸。而这样的人板起面孔总会因为太过精致,显得没有人气。
皇太后慢条斯理:“你长大了,有了想要的、想做的,这很好,但以你逞凶斗恶的这一套怕是什么都做不成。尚书年有六旬,比哀家还要年长,又是六部之首,两朝元老。你居然把上对下,尊对卑的那套使在他身上?”
“疯癫。”皇太后轻笑:“你龇牙咧嘴,大家不敢招惹你,所以你以为大家都怕你。你怎么又想当尊上,又在当疯狗……”
“入皇榜的人选本就该是由我来定的。我已经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的掌权人,我不用想去当尊上,我已经是了。而您横加干涉,是又想当什么呢?”皇上忍无可忍,由衷质问。
“你的父亲。”皇太后面色坦然,慢条斯理。
“什么?”皇帝惊诧。
“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马背上翻过几座高山,只要他露脸,那些蛮夷就会吓得不得了。像你这样的胡搅蛮缠,他是从来没有做过的。”
“养不教父之过,你父亲不在了,哀家就是你的父亲。”
“你如今,不够格。”
一样可亲的语调,皇帝突然就想起宫殿里难得的那次喧嚣。他父王轰然离世的消息甫一传回宫里,巨大的嘈杂声便响彻了整座宫殿,人人都像是天塌了一般,瘫软在地,发出哀嚎。这个祖母牵着他的手,对他说:“你要快快长大,把这个天顶起来。”
‘何必要我呢,祖母您就可以把天顶起来。’皇帝此时轻蔑地想。
“如果一定要做个跟父王一样的皇帝才是够格,那皇太后就永远坐在朕背后,朕一定乖乖听话。”皇帝硬气地鞠躬行礼,拜别。皇太后并没有阻拦,闹剧的结果也是顺了他意。
于是在多年以后,梁拾回想起受封赏的这一天时,总会有一点点想笑。一个年轻人在天下寒门与权贵的角斗中赢了,而他当时的欢喜却都是终于有资格能迎娶心上人。对于政途,他是做好了准备,要被卷进波云诡谲的多方争斗,但绝没敏锐到能察觉那一切会开始地那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