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在满目缟素之地,很容易去想一些人世无常、生死有命之类的道理。

    尤其谢恂离开府中时还好端端的,再回来就成了具凉透了的尸骨,任谁见着,也忍不住暗自唏嘘。

    家丁守在这灵堂外,已唏嘘了一宿,还是没想到,人世之无常,这么快就无常到自己脖子上。

    家丁极力去抓那只扼在他脖子上的手,已闻见丝丝血气,仍不见分毫松动,反倒越扣越紧了。

    窒息间目光亦涣散起来,直觉得眼前面孔狰狞如寒月之下的厉鬼。

    “你是什么东西!”厉鬼喝问道。

    他是什么东西?

    家丁双耳被嗡嗡血涌声充塞着,恍惚间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好像是句咒骂的话,可单是为着在值夜时打瞌睡的事,就要他的命吗?

    现在想告罪也来不及了。

    “呃……咔……”喉舌再如何挣扎,也只能挤出一些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响动。

    好像已不再具有阳间为人者最起码的能力。

    骇然绝望之间,忽见一抹泛着死气的白扑面而来,夹杂着一阵诡异渺远的铃声。

    好似白无常举着飘飘衣袂朝他伸手,接引他这道冤魂去往地府。

    扑来近前,催命般的铃声震响如雷,那抹死白却只在他面上一掠,就如蛇身一卷,陡然缠裹住那张狰狞的面孔。

    谢宗云蓦地被缠住头面,一愕间手上松了些力气。

    家丁透过半口气,一片昏花的视野清晰起来。

    那不是什么白无常的衣袂。

    是引魂幡。

    是原本立在谢恂灵堂的引魂幡,那垂在莲花宝盖下以金线绣着仙鹤纹的白绸长幡,此刻正牢牢卷住谢宗云的头颅。

    长幡另一头,执着引魂幡竹竿的人,一袭花青披风直垂过膝,与沉沉夜幕融于一色,唯面色白如月下薄雪。

    双目好似像千年古刹里的水井,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里尽是悲悯之色。

    家丁见过这个人。

    从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个尘缘浅薄、年寿无多的病人,直到近日才知道,这病骨支离的人竟也能伤人,甚至差点杀人。

    这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家丁不知道。

    但他知道,因这人横插这一幡,他已能从鬼门关前往回跑了。

    谢宗云一伸手去抓蒙裹在面上的白幡,家丁立时撒腿就跑,腿软踉跄着也没停步。

    “救、救命!快、快来人啊——”

    家丁跌跌撞撞的身影眨眼没入夜色,庄和初一震竹竿,长幡立如一条听话的白蛇得到主人信号,展身而返。

    却陡然顿住。

    谢宗云一手拽住了幡尾,缀在幡足的金玲随之哗啦一震。

    “谢统领,”庄和初定定看着那双赤红如鬼的眼,“可还认得我——”

    话未问完,谢宗云已暴喝出声,“妖异受死!”

    谢宗云蓄力猛一扽幡身,铃声大作。

    长幡另一头的人好似霎时间轻如鸿羽,随他这一扽飘忽而来,近在约莫一步间时,那一同飘来的竹竿顿然戳地一立。

    那道与夜幕几乎融为一色的身影撑竿飞身而起,以浮荡在二人间的白绸为掩,一脚横踢谢宗云心口!

    谢宗云被白绸障目,未及反应,实实受下一击,连退数步。

    退身之间又是一抓,拽了半截白绸在手。

    白绸禁不住这拉扯力道,哧啦一声断裂。

    铃声大乱,碎如无数怨魂凄叫。

    谢宗云还没稳住脚,先一步落脚的人已就势以竿为棍,莲花宝盖幡首自空中划过一道饱满的弧度,直劈而下。

    断裂的白绸也随之而下,被月光映着,在竿头闪着惨白的光泽,好似牵着一道残魄。

    正正劈在谢宗云脖梗。

    力道之大,长竿咔地断成了两截。

    谢宗云却只弯了弯膝,沉了沉身。

    庄和初心头也沉了沉。

    他伤重不假,但手下轻重还拿得准,这若是当日在停云馆与他交手的那个谢宗云,这一击已足够将人打昏了。

    庄和初虎口震得发麻,腕间与脚踝的伤处痛如钻心。

    杀人容易,伤人容易,但不杀也不伤地将一个失了理智的人擒下,并不容易。

    若是在常日里,庄和初一定有大把耐心寻他弱处,将人尽可能少受伤地擒住,但现下容不得他如此。

    谢宗云非同往日,他亦是今非昔比。

    他的伤情实在容不得虚耗。

    “只这么点能耐?”那双赤红的眼微微眯起,“原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

    谢宗云扬手弃了那截缀着金玲的断绸,稳住脚下,眼见又要蓄力起招,庄和初却将手中断竿如剑一挽,跃身而起,借树踏力,跃上屋脊。

    谢宗云一步不落,紧追上去。

    庄和初任由他追着,顺顶疾行,到底足尖轻踏,落身进后院。

    甫一落脚,正遇上宅中仅有的几名青壮家丁循声持棍赶过来。

    庄和初厉声叱道:“让开!”

    家丁们一愕间,就见又一人紧追着落下来。

    突如其来的混乱间,也看得清追在后面的这个是他们自家少爷。

    无论这到底怎么回事,不算那道浅薄的主仆情分,单说日后吃饭的事,他们也知道现下这情势里帮谁才是理所应当。

    家丁们非但不让开,还一涌而前,拦了庄和初前路。

    庄和初脚步一顿,谢宗云已追上前来。

    一掌击出。

    不是对庄和初,却是对一近前的家丁。

    家丁猝不及防,当胸受了一掌,惨叫着飞身跌出丈远,手中一空,原攥在手中的长棍已被谢宗云一把抓去。

    谢宗云执棍在手,二话不说便朝另一执棍的家丁劈去。

    “少爷——”

    惊惶间一众人呆如木鸡。

    眼见棍要劈到头上,那家丁才恍然回神。

    想躲也来不及了。

    棍影已劈到了脸上,家丁忽觉一个蛮横的力道将他猛地横丢出去。

    庄和初飞身一脚踹开那呆立的家丁,矮身反手,以断竿为剑一挑。

    谢宗云劈棍而下的巨大力道正顶着竹竿锋利的断口而下,顿然于手臂自下而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棍头击地。

    血花飞溅。

    常人受此一道,早已痛到难以施力,谢宗云却好像毫无知觉,依旧稳握长棍,一挽棍花,戾气愈涨。

    一众家丁呆愣间,忽听又一声厉叱。

    “谢统领被厉鬼附身失了神志,莫要白白送死,都闪开!”

    众人愕然循声看去,终于有个家丁反应过来,“这是……行刺大皇子的那个,庄和初?”

    赶去报信喊人的家丁忙道:“就是他!”

    一略年长些的家丁貌似为首的,沉声道:“少爷是人是鬼,都是咱们谢府自己的事,不能让他伤了少爷。先擒了他再说!”

    庄和初未及再说什么,谢宗云棍影已至。

    家丁们眼见着二人又交起手来,说话便要加入战团。

    “退下!”院中晦暗一片的廊下忽传来个响亮的声音,“谢统领是我裕王府的人,谢府的人便都是我裕王府的人,谁不听命,就是违逆裕王府!”

    家丁们悚然看去,看清那身影,不禁一怔,又一恍然。

    “梅县主……郡、郡主!”

    千钟一声喝住这些家丁,沉着面孔疾步上前。

    她和庄和初一起自暗道上来,出来便是谢府后院一处存药的仓房,庄和初遥遥听到前面那声不对劲的“少爷”,只来得及对她说句当心就抢了过去。

    厉鬼附身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清楚。

    但定不能让一群人对付庄和初一个。

    只是一个谢宗云,看起来已让庄和初甚是吃力了。

    竿棍相击,竿以绞化势,棍也搅动相逼,竿与棍如二龙缠斗,化成一片残影。

    忽一龙破影而出,直捣庄和初咽喉。

    庄和初闪身横转,反身一竿,横击谢宗玉一耳。

    再不知疼痛的人,也受不住耳中骤然嗡然大响的搅扰。

    果然,谢宗云实实受力,立时踉跄了步子。

    庄和初一击得手却不再进,抽身便退。

    一退便退至一片荷池近旁。

    去岁死去的残荷枯枝零星地封在冰层间,数九寒天已过,水土回温,这片冬日里封住的冰层已有消融迹象。

    水上浮冰,月影碎在其间,如片片刀锋。

    谢宗云紧追而去,举棍一击,庄和初似是尚未退到合宜之处,匆忙间反身横竿封架,足下一时失稳,手上也失了准。

    闪避不及,一棍直击在他执竿之手的腕上。

    骤然一痛间,竹竿脱手而落,庄和初片刻也不迟疑,另一手化掌为刀,顺势横劈谢宗云面门!

    谢宗云错步一避,庄和初立时抽身又退。

    二人身法极快,招招相连,千钟不近不远地看着,看不清具体招式,却也能看得出,庄和初没打算伤及谢宗云性命,甚至没打算重伤他。

    可谢宗云正如庄和初说的,像被厉鬼附身了一样,不但打不倒,不知痛,还越打越像是吸纳了什么,愈发疯狂狠戾。

    庄和初却是眼见着迅速消耗着为数不多的体力。

    只这样看着,都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庄和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消耗。

    自进到这院里,喝开这些家丁护院与谢宗云交手,他就一直边打边退。

    往那荷池边退。

    千钟陡然明白这人要干什么。

    且不管他在擒谢宗云这事上需不需人帮上一手,只看这么大阵仗,惊动一府之人,若是不想传到裕王那去,必得有个能封得住悠悠众口的收场。

    千钟忙向那些呆立着的家丁们道:“快取五谷来!”

    五谷?

    见一众人个个都愣怔,千钟急道:“看不出谢统领中邪了吗?宅子大,人少,邪祟侵来附了谢统领的身,再不撒五谷驱邪,他要被邪祟夺魂了!”

    一众家丁骇然一惊间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确实,自昨日府中大批人散去,他们守着这空荡荡的宅子,白日里还好,夜里的确觉着处处有异动有疑影,婢女们都不大敢出房门了。

    撒豆谷驱邪,也确有这种说法。

    皇城里寻常百姓家出殡时,沿途除了撒纸钱,也都会撒豆撒米,谓之“买路”,也免邪祟侵扰,谢恂有官身,官家自有官家的一套礼制,也需有以五谷为祭,供奉亡魂。

    明日大殓上要用的五谷,早已备好了。

    这种事宁信其有,一脚程快的家丁忙一应声,疾跑去取。

    这一顿吩咐的工夫,庄和初已边打边退,退至荷池边一株合抱粗的柳树下。

    柳树尚未萌芽的缕缕丝绦在夜风中摆动着,如鬼魅伸出无数手,抽人精魄。

    庄和初背抵树干,谢宗云自然踏上池岸边石头,居高而下,扬棍猛击!

    棍风袭至的一刹,庄和初利落闪身,一击直落在树干,长棍咔地一声从中震断,树干老皮簌簌而落,现出一道骇人的深痕。

    若击在血肉之躯上,定已骨碎魂消。

    柳丝哗然震荡,如厉鬼哀吟。

    谢宗云双目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执棍的虎口已震裂,手上臂上血淋淋一片,仍浑然未觉似的。

    齐断棍,指如铁爪,朝庄和初喉间抓来!

    庄和初自树干借力,飞身横踢。

    谢宗云直受一击纹丝不动,一抓扣住庄和初脚踝,直将人如适才横断的长棍一般往树干上砸去!

    庄和初顺势扭身化力,一掌横击树干。

    以被谢宗云捆住的一脚为支,屈膝蓄力,另一脚直踹向谢宗云咽喉!

    腿风欺近,谢宗云陡然松手而退。

    这一番来往间,家丁正捧了豆谷来。

    原只是要那这东西当个说辞,这会儿却正是合用。

    千钟二话不说就抓起一把豆子,疾步掩上近前,蹲身横手一挥,一把豆子准准滑到谢宗云退步落脚处。

    池岸边石块本就不平,谢宗云脚踩豆子,足下一滑,骤然失稳。

    庄和初甫一落地,便得此良机,一掌直击谢宗云心口。

    谢宗云再也稳不住身,仰面朝池中落去。

    仍一把扣住庄和初手臂。

    庄和初松了口气。

    他实在没力气了。

    这样也好。

    庄和初刚一顺势抬脚踏上石头,忽有一道身影撞来,将他拦腰一抱,扑在地上。

    千钟合身扑倒庄和初,谢宗云已难停坠势,咔地以身砸透冰层,大半身没入冰水,一手还紧扣在庄和初手臂间。

    顺势要攀上另一只手,借力上登。

    千钟一面紧紧抱着人,一面抬起一腿,蓄足力气,一脚直踹谢宗云面门。

    面上正受一脚,谢宗云陡然松手。

    咕咚坠落。

    千钟忙扶起被她扑在地上的人。

    手足伤口尽裂,血染成片。

    人倚靠着她的扶持勉强坐起身,开口欲言,却只呕出一口血,头一垂,无声无息地软靠进她怀里。

    一众家丁们还在震愕着,千钟转头一声高喝打破死寂。

    “快救人!”

    *

    萧明宣对鬼神之事一向嗤之以鼻,裕王府中自然便没奉什么神佛,只有一面姜太公像,长受香火。

    今日自谢府回来,他便在这像前香炉上敬了三炷香。

    这不是寻常的香,燃得很慢,大半日了,才将将燃尽。

    萧明宣站在香炉前,定定看着这最后一分香灰在三炷香上齐齐落下,唇角微微提,倾下手中那杯执了好一阵子的酒。

    “谢宗云,吊唁你的祭品,本王今日已亲自送到你手里,你也好好收下了,你我今世恩怨已清,莫怨本王,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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