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食

    景云歌在营帐外逛了一会儿,看到草丛中长了不少黑色的银莲,莫名觉得与苍定野十分相衬,便摘了几朵。

    回去后,她本想把花拿给苍定野看,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恹恹的,容色也比之前苍白不少。

    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微凉的,倒是也没有发烧。

    苍定野没回答,轻轻把她的手拿下来,“没事。”

    他把挑好刺的鱼脍推给她,“一会儿就凉了。”

    “噢。”小姑娘只好放下手,又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事?”

    苍定野摇头。

    景云歌悄悄把花放在膝上。

    她觉得自己太幼稚了,苍定野身体不舒服,她竟然还惦记着花花草草这种没用的东西。

    小口小口吃着鱼脍,小姑娘很乖地没再说话。

    苍定野看到了那束花。

    没有给他。

    是要送给谁的?

    他想起方才来时,景云歌说凌沧时穿白衣不好看。

    所以,特意出去摘了一束墨色的花,送给凌沧时吗?

    他垂下眼。

    景云歌因着担心苍定野,连平常最喜欢的鱼脍都没了滋味。草草吃完,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们回去吧?”

    苍定野望着她,“不是要看烟火吗?”

    明明来之前期待了许久。

    景云歌摇头。

    苍定野没再说什么。

    临走前,景云歌望着那束摘回来的花,她有点舍不得。

    但还是狠心留在了座位上。

    回到营帐,太医很快就过来,照旧是切脉开方子,说君上没什么大碍,只是思虑有些重,需要静养。

    一旁的景云歌闻言,默默低下头,拎起裙摆起身去了外帐。

    白日里看的话本子还扔在罗汉榻上,旁边散乱着苍北辰的小玩具,她将东西一一收起来,托着腮很安静地望着外头。

    过了一会儿,剑兰从里头走出来,道:“夫人,君上找您呢。”

    往常这时候,小姑娘都是陪在苍定野身边的。

    景云歌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

    走进内帐,婢女已经点上安神香,苍定野半靠在软枕上,墨眸看着她,“怎么自己跑出去了?”

    景云歌迟疑道,“感觉我吵到你了。”

    苍定野抬起手,她走上前,很乖地坐在他身边。

    他难得主动地执起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还抓着一片黑色的银莲花瓣,已经被揉得又软又皱,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景云歌低着头,“我给你摘了花,但是看你不太舒服,就没拿回来……我是不是很幼稚?明明你的身子更要紧,却只知道这种没用的东西。”

    苍定野失笑。

    他轻轻把那片花瓣展平,像是抚平了心头的皱褶。

    将小姑娘揽在怀中,“不幼稚。”他说,“我很喜欢。”

    也很欢喜。

    小姑娘的脸红红的。她直起身,凑到他耳边道:“低头。”

    苍定野不明所以,但仍然听话地侧过脸。

    一个温柔而轻的吻,落在他的脸上。

    ……

    次日皇帝起驾回京,三品以上官员命妇都要迎送。

    皇帝离开后,尚不过卯时,官员们聚在城门外,三三两两寒暄着。

    景云歌起得太早,根本没睡够,贴着苍定野打呵欠:“方才陛下又说想把你调回长安,他这次是认真的?”

    苍定野嗯了一声,“这几年边境平稳,并不需要重兵镇守,回长安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景云歌唔了一唔,她还想说什么,就看到凌沧时与尚书省的几个官员朝这边走过来,应当是有事要与苍定野商量。

    女子不得干政,她识趣地要回避,凌沧时却快走两步上前,把她叫住了。

    “小歌儿。”他温柔地笑着,从长随手中接过食盒,递给景云歌:

    “今日起身这么早,猜你约莫没有用早膳,便带了一盒你从前最爱吃的丝窝虎眼糖,特意请揽月楼的大厨做的,尝尝还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景云歌闻言眼睛一亮。“谢谢沧时哥!”

    她从小就喜欢吃揽月楼的丝窝虎眼糖,从前读书时,甚至还为了排队买糖迟到了。

    江州口味嗜咸,虽然府里有苍定野专门从长安请来的厨娘,但因着虎眼糖做起来麻烦,她倒是从未要求做过。

    眼下乍见,格外惊喜。

    “同我客气什么。”凌沧时笑,转向身边一言未发的苍定野,“星洲觉得呢?”

    苍定野抬起眼,冷冷望向他,语气无甚波澜:“凌大人是来议政的?”

    凌沧时笑起来:“自然。”

    这时其他官员也走了过来,景云歌便拎着食盒离开了。

    回去的马车上,苍定野看起来有些疲惫,话也很少。景云歌总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又觉得和昨晚恹恹的模样很像,怕他是又累着了。

    悄悄拿起一块虎眼糖,递给他,“尝尝吗?”

    苍定野看了一眼,摇头。

    小姑娘见状,放下糖,小心翼翼地执起他的右手,指尖按在腕上。

    都说久病成医,在苍定野身边这么久,她也跟着学了学怎么切脉,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至少能知道他是不是又犯了心疾。

    手腕微微动了动,他忍不住道:“没事。”

    他不愿见她担心自己。

    景云歌想了想,又小声问,“是不是我太吵了?”

    太医说他容易累,需要静养。

    她撤回手,很乖地把指尖抵在唇上,“那我不说话了。”

    就要坐到对面去。

    却不成想,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别走。”

    他的手很凉,也并未用力,不轻不重地拉着她。

    景云歌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她本可以轻易挣开,却顺从地,往他身边挪了挪,乖巧道:“好,我不走。”

    她像猫儿似的蹭了蹭他。

    小姑娘离苍定野那么近,近至可以嗅见她身上甜而清透的海棠香气。

    久违的冲动在心底升起,苍定野闭上眼,想把她困在身边一世。

    终是忍不住低声开口,“歌儿……很喜欢凌沧时吗?”

    景云歌怔了怔,抬头望向苍定野,却发现他正盯着小几上的那盒点心。

    她旋即明白过来。

    小姑娘问道,“是不喜欢沧时哥送我东西吗?”

    苍定野喉结滚动,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觉得景云歌肯定会生气,是他小题大做,斤斤计较。

    ——他原本就没有资格计较。

    便下意识别过头。

    却听到,景云歌竟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这件事。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同他往来便是,何必闷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怎么办。”

    轻轻用手肘顶着苍定野,嗔怪道:“害得我以为你是身上不舒服,平白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还把给你摘的花弄丢了。”

    说到这里。景云歌后知后觉,也许昨夜他神色恹恹,也许亦是因为凌沧时。

    她有点心疼,更后悔自己没有早些觉察出来。

    “苍定野,你就是幼稚鬼。”她侧过身,抱住苍定野,在他耳畔小声道,“平素看着凶巴巴的,竟然还会为了沧时哥吃醋。”

    苍定野耳尖微红,抿着唇,“没有吃醋。”

    景云歌忍不住笑起来:“好,没有吃醋,只是我们国公爷单纯看沧时哥不顺眼,嗯?”

    苍定野憋了半天,“……也不准叫他哥哥。”

    她都不曾管自己叫过哥哥。

    景云歌从善如流,顺着他道,“好,不叫哥哥,叫凌大人。”

    苍定野“嗯”了一声,面上仍是淡淡的,但眼中的笑意却十分明显。

    景云歌在心里腹诽,这家伙怎么比儿子还幼稚。不过倒也放下心,她打了个呵欠,靠在他身上,慢慢闭上眼。

    苍定野拿起一旁的风氅,轻轻为她盖好。小姑娘含混地应了一声,眼见着就要睡着,嘴里却还念叨着不停:

    “苍定野,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若是不喜欢,就要同我讲。”

    她絮絮地说着,“从后山遇到狼那次便是,这次也是……你总是不告诉我,自己憋在心里,又让我去猜。”

    景云歌不怕猜,她只怕自己太笨,苍定野会越躲越远。

    想起那日自己气急之下竟然动了和离的念头,小姑娘不禁有些后怕。

    便故作凶狠道:“你越是不说,误会越来越多,哪天我太伤心,就自己跑了。”

    苍定野的身子微僵。

    轻轻应了一声,“不要走。”

    他的声音很轻,更像是一声叹息,景云歌并未听清。

    她也实在有些困,抱着苍定野的腰身,轻轻蹭了蹭,没有再说话,很快就睡着了。

    马车摇摇晃晃,睡梦间,身子似乎越来越沉,隐约有人在耳畔唤她的名字。

    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将那人推开,却摸了个空。

    景云歌猛地睁开眼。

    月笼纱,鹅黄帐,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海棠香气。

    竟然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

    又是梦?

    梦中的她坐起身,不知是牵动起身上哪一处,刺痛从膝头泛起,忍不住“嘶”地到抽一口冷气。

    景云歌低下头,就看到少女腿上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青。

    这是……被罚跪了?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贴身婢女低头走进来,“小姐,长公子来了。”

    梦中的景云歌没动:“进来。”

    光影晃动,似乎有人大步往这边而来,接着是下人恭敬的声音,“长公子。”

    “嗯。”

    再熟悉不过的一把嗓子,冷淡而倦怠,“都下去吧。”

    织金云纹膝襕在门边闪了一下,目光当先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接着是沾着细灰的袖角,最后是一张英俊沉静的脸。

    景云烈。

    那双玲珑的凤眼与景云歌生了九成九的相似,用这剔透的眼,他将妹妹上下迅速扫了一遍,见她容色还不算憔悴,才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整整一天没用膳,娘亲心疼得不行,让我来给你送点吃食。”

    床上的景云歌没动,头也不抬地问道:

    “父亲答应我与凌沧时退婚了吗?”

    旁边听着的景云歌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退婚?

    她竟然要与凌沧时退婚?

    而且还不惜以绝食相逼?

    这是怎么回事?

    “……”

    景云烈沉默片刻,把食盒放在一旁,斟酌片刻,方道:“父亲气坏了。被夫家退了婚的女儿,他心疼你的声誉——”

    “——我不在乎声誉。”

    小姑娘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战事胶着,曳城被围已有月余,苍定野在前线很危险,我……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她下意识抓紧衣角,“……上个月我去信给他,他至今未回。”

    “景云歌”说着,哀求般抓住景云烈的衣袖,“圣旨已经下来了,后天就要动身,是不是?让我跟你一起去范阳增援吧,哥,求你了。”

    景云烈袖角下的手指动了动,他似乎在犹豫,看着脸色苍白的妹妹,“小歌,你可知,为了一个男人,在大婚前逃婚,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小姑娘低下头,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但是被很好地掩盖过去了,“但是我又想,若是苍定野真的死了,我却嫁给了凌沧时……”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说下去,只能又用力抓紧景云烈的袖角几分,“……求你了,哥。”

    景云烈沉默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拍了拍妹妹冰凉的手。

    “想来就来吧。记住,你是荣国公府的女儿,没有什么能困住你。”

    他温柔地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顶,“天塌下来,还有哥给你顶着呢。”

    看着妹妹喝完粥,景云烈就离开了。

    画面轮转。

    梦中的她似乎在军帐中。

    却又不是如今这种宽敞暖和的营帐,会铺满波斯地毯,点燃昂贵的安息香。

    而是泛着血腥气、逼仄、破旧的帷幔,毡帘被黄沙刮得边缘发黑,沾了血的绷带堆叠着扔在地上,已经空了的疮药瓶散落一旁。

    景云歌意识到,应该是当时自己逃婚后,跟着哥哥来到了前线。

    梦中的“景云歌”背对着门,逐一解开甲胄的搭扣,那副并不算轻的锁子甲应声落地。

    她身前的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

    容色消瘦,却泛着异样而病态的潮红,双目紧闭着。

    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脱形,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生了副好骨相。景云歌仔细分辨片刻,才认出这人是谁——

    景云烈!

    她怔住了。

    这时,毡帘被人撩开,亲卫匆匆走了进来。

    他还挂血迹斑驳的重甲,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脸上却写满兴奋:“郡主!凌世子带兵前来驰援了!围在山前的叛军已经被悉数打退!我们有救了!”

    “景云歌”闻言,恍神片刻,“……是凌沧时啊。”

    景云歌看到梦中的自己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似乎隐约感觉出不对。

    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比如……苍定野在哪里?

    梦中的“景云歌”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的容貌却渐渐模糊了。

    景云歌努力想要看清,却猛地睁开眼睛。

    日头透过纱帐,落在枕边。

    安息香气轻轻浮动着。

    梦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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