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啾霍然起身,衣摆带起一阵风尘。
“你要去做什么?”屠冉皱眉。
“打听菇母尸体的下落。”她准备先去伏兔山找罗绾问问,还有轩辕尘。
“别急。”他按住孟啾的肩膀,“你先学会御剑。”
孟啾焦急:“等我会御剑不知猴年马月。”
哪里用那么长时间,屠冉淡淡:“莫要妄自菲薄。”
孟啾甩开他的手,指向小蘑菇,“我怕它等不及,早饿成干尸了。”
脚边吞了辟谷丹的小蘑菇依旧蔫头耷脑,原本粉嫩的伞盖泛着不健康的灰黄色,边缘处甚至开始微微卷曲。细密的菌丝无力地垂落,像是垂死之人散乱的发丝,仿佛随时会枯萎。
屠冉忽然轻笑一声。他伸了伸腰,慵懒得像只餍足的豹,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月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小傻子。”屠冉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戏谑,“你未免太看轻它了。”
他单膝点地蹲下身,指尖轻轻挑起那团奄奄一息的小蘑菇。孟啾第一次发现他的指甲是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久病之人才会有的色泽。
屠冉右手拇指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一道幽光闪过,皮肤顿时裂开一道细长的伤口。暗红血珠渗出的刹那,小蘑菇原本萎靡的菌丝猛地绷直,伞盖下的吸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张开,迅速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般的突起。它准确、贪婪地接住滴下的红得发黑的血珠,伞盖颤动,顿时泛起一层妖异的红光。
“有本座这三滴血。”屠冉漫不经心地合拢手掌,伤口转瞬愈合,“够它活上半个月了。”
言出法随,小蘑菇突然就精神起来。它弹跳着试图黏上屠冉的指尖,
“现在看看,它还像要死的样子吗?”屠冉晃动手掌,粉蘑菇立刻像只兴奋的小兽般蹦蹦跳跳,甚至伸出菌丝缠上他的脚腕。
简直是妙手回春,孟啾盯着那团过分活泼的小蘑菇:“......还不如刚才安分着。”
“啧。”屠冉嗤笑,“让它活你嫌吵,由它死你又不忍。”
屠冉挑眉,故意将手高高举起。小蘑菇立刻像只求食的幼犬般,竟急得直蹦,伞盖一鼓一鼓,菌丝在空中抛出诡异的弧线。
如此逗弄了一会儿,小蘑菇可能意识到自己被人耍,终于放弃了追逐食物,转而想要逃走。
幸好孟啾反应快,小蘑菇刚窜出去没几米就被她重新扣回乾坤鼎中。
养只蘑菇也这么费心费力,孟啾心累,问道:“有没有什么链子,可以把它拴起来?”
屠冉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道:“困住妖鬼的法器极少,我倒听说过一种凡人与妖鬼结契的方式,此后人鬼不相离,妖鬼离不开主人。”
孟啾:“甚好,怎么做?”
屠冉无奈白她一眼,“听我说完,人鬼结契,人将变得不人不鬼,身体扭曲变异,意识混沌,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孟啾听着有些骇惧:“那就算了吧,我不想变成怪物。”
夜色阑珊,从前安置在鼎中的灵田被放在屋旁,成畦的月见草已经长得葳蕤,散发着微光。
闲话少叙,学习为重。
“来,”屠冉淡淡道,“本座教你御剑。”
他让孟啾握住天源剑,告诉她如何注入灵力默念口诀:“人剑合一,身随剑动。”
孟啾试了几次,刚踏上剑就掉下来,屠冉嫌她愚笨,孟啾撇嘴,“你演示一遍,我光听你说理解不透彻。”
屠冉皱眉,正欲施法召出黑蛟剑,忽有一道流光自屋内疾射而出,稳稳停在二人之间。
剑身莹白如玉,剑锋清寒似水,正是已经解除封印的思凡剑。
“思凡?”孟啾怔住。
思凡剑静静地悬于空中,忽然开始飞动,围着屠冉转起来,就像分辨主人气味的小狗。
屠冉脸色微变。
思凡剑剑柄轻轻触碰他垂在身侧握成拳头的手时,他猛地挥袖避开,思凡却不依不饶,又一次贴上去。
屠冉烦躁地一遍遍挥开,思凡不厌其烦地触碰他。
“你……”孟啾望着这一人一剑纠缠,蓦然失语,说不出话来。
思凡“铮”地一声自行出鞘,将剑柄对准屠冉,仿佛在等待一个暌违已久的触碰。
剑身微微震颤,清越的剑鸣在夜色中回荡,如泣如诉,剑柄依旧固执地递向屠冉,仿佛只要他握住这剑柄,它就随主人指点江山。
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心潮波涛汹涌。
孟啾忽然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原来拂华仙尊当年收的那唯一一位弟子……是你。”
她望着屠冉紧绷的侧脸,“思凡剑的主人,也是你。”
屠冉放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疼,骨节泛白,青筋隐现。他扭过脸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声音低沉:“它认错了……”
孟啾望着他,从不可置信慢慢恢复平静,颤声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裳,带着山中特有的清寒,“你对仙群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对拂华仙尊的喜好如数家珍。”
“巧合罢了。”屠冉面不改色,目光固执地落在远处山峦的黑影上。
“是吗?”
孟啾摇头,“易笙师姐手中的鼎与你给我的乾坤鼎一模一样,我向人打听,说乾坤鼎是上古大能所造,共有三鼎,分别在从禅长老手中,放鹤仙尊与拂华仙尊手中,放鹤仙尊将神器交给了自己的大弟子……”
她抬眼追逐他的眼睛,“拂华仙尊当年赐给首徒的护身法器,如今却在我手里。这也是巧合?”
“够了!”男人突然打断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锋利,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我偷的,夺的!”
屠冉露出烦躁的脸上,不耐烦地道,“不要再猜了!你说的都是错的!”
“我如果猜错了,你又为何生气呢?”
孟啾急切道,“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可惜,如若没有这些事,我本该叫你一声师兄的!”
屠冉终于转过头来,似乎被她一句师兄,勾起了某些柔弱的思绪。
良久,他低叹一声,像是对谁妥协。
“不错,你猜的都不错。”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但本座早已被逐出师门,乾坤鼎在你手中,才是物归原主。”
他顿了顿,“你以后不必再说将它还给我。”
孟啾望着他,像是琢磨一道未解的题:“为什么?”
屠冉:“什么为什么?”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
当年那位天之骄子,因滥用禁术干涉人间因果,被仙尊亲手废除修为,后来,他去了哪里?
他又为什么成为了魔尊,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避之不及的魔头?
孟啾想知道,可她同时也知道,这些事对于屠冉来说并不美妙,提起来,与揭开他的伤疤何异?
在她的沉默中,屠冉读懂了她的眼神,显然,那些问题他拒绝回答。
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说不尽的苍凉:“的确可惜。”
孟啾:“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如果。”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思凡剑的剑柄,剑身立刻发出清越的嗡鸣,“否则,你确实该唤我一声师兄,我该叫你一声师妹……”
孟啾怔住了。她望着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男人,忽然想起学舍中,曾见他手持天源剑练剑法的样子,那时他站在暮光中,落叶飞旋,一招一式都带着仙门特有的清正之气。
与平日满身煞气的魔尊判若两人。
屠冉收回拨弄思凡的手,望向满天繁星。
思凡剑静静地悬在空中,剑锋映着月光,月光勾勒出他孤绝的背影,仿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世间没有如果,往事不必再提。”他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本座早已不是仙门中人了。”
……
沉默蔓延,孟啾不再多言,专心练习御剑,她一次次从剑上掉下来,又一次次拍拍衣裳跳上去。
屠冉坐在屋顶上望着她。
他已经斥责过工作失误的天道系统:“这一次你没有掩藏住本座,幸好只是被剑认出来,倘若下一次撞上哪位仙尊,岂不是害了我也连累她?”
系统告错:“放心,我已经抹除思凡剑的记忆,它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
对于天道而言,抹除一个人的记忆是这样容易。
屠冉望着远处,孟啾失误撞进树丛,狼狈地捡起剑。
等那一天,他不会记得孟啾,孟啾也不会记得他。
不会再说出“可惜我本该叫你师兄”这样的话。
或许他们再见面时,已是短兵相接,不死不休。
少女手持天源剑,用他曾教给她的剑法,对他道:“受死吧,魔头……”
屠冉想着想着,忽地为那场景笑了。
孟啾却以为他笑自己愚笨,她鼓着嘴,再一次摇摇晃晃地御剑起飞,飞到屋顶,故意从他身旁快速掠过,带起一片清凉的风。
屠冉便顺着她的背影一路望去,望见满天繁星,偌大明月。
“师妹……”
不知谁的呢喃散在夜风中,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