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夜幕沉沉。
一般来说,楼上起夜冲厕所的水流声是吵不醒谭深何的。
但她此时却醒了。
那水声哗哗,她觉着不像在头顶,似在身边。
哗哗,哗哗。
不像是管道流水,却像是溪流汹涌。
谭深何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阴冷的风吹去几分昏沉的睡意,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躺在温暖的床上,而是瘫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不分明,双手撑着一片潮湿阴冷的地。
比地更阴冷的,是身上一层层湿透的粗粝衣服,和肩头两边沉重的触感。
意识到什么的谭深何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碰上肩膀一侧的重物,她一路摸索,手越来越抖,浑身都因恐惧震悚。
这是头发,这是眼睛,这是鼻子……
这是,这是没了呼吸的人头!
“我是在做梦吗?”
谭深何的心声像惨叫又像喃喃,可她恐惧得说不出一句话,她也不希望有谁接她的茬,她想这是梦就好,梦醒了她要做的就是去上班,去写策划案,对,就是这——
“叮——”
“检测到人体意识活动,‘照明系统’已激活,请说‘要有光’以绑定系统。”
谭深何惊恐地转着眼珠,试图寻找声音来源,可四周一点光亮也无。又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抱住胳膊,可隔着粗厚的衣物,她一点体温都感觉不到。
就像,她也是死人。
咚,咚,咚。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尤为敏感。谭深何耳边有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声,却没有第二道呼吸声。
“‘照明系统’已激活,请说‘要有光’以绑定系统。”
机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吓傻了的谭深何此时再也转不动脑子,下意识地跟着说:“要有光……”
“叮——”
伴随着一声系统提示音,谭深何的视野渐渐清晰,她看到了岩壁的反光,面前有一条石油一样的河流,正前面有重物拖拽的痕迹。
“‘照明系统’已于大熙二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凌晨四点三十六分绑定人类谭深何。谭深何,欢迎您使用该系统,请在系统帮助下做有意义的事。
绑定者谭深何,人类,女,26岁,无使用记录。现开放以下基础功能权限:
【视野亮度调整】开启后自动调节视野亮度,保证除闭眼外任何时候都能看清五米内视野范围,状态:开启;
【初始光】开启后能点亮手中一切可发光物,包括但不限于火柴、灯泡,该功能生效后所有人可见,开启指令:念出“这怎么点不亮呢?”状态:未启用。
检测到绑定者为异时空外来者,现为您加载原身记忆,若对记忆有疑问请随时反馈。
检测到绑定者精神状态不稳定,您可以通过脑内提问的方式向系统求助,系统会给出能力范围内的建议以快速安抚您的情绪。请注意,您的精神状态若崩毁,系统即自动解绑。
新手任务:启用一次初始光(0/1)。”
谭深何能视物后,第一件事就是想转头看身旁的两具尸体,但眼前却不由分说地浮现出一个荧白色的交互界面,这个所谓的“照明系统”还对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话。
独居久了,连电器说明书都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的谭深何愣是跟着机械音一字一句地看,只得见缝插针地斜眼探看两旁。
她隐约看见三颗脑袋向她歪着,早已惊得寒毛直竖。
可倒是多亏系统的强留,交互界面消失后,她没第一时间跳起来尖叫,而是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让左右两边脑袋轻轻碰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三位身着嫁衣,状若沉睡的少女,心情复杂。
虽然她清楚地明白眼前是三具尸体,但随着原身记忆的加载,也慢慢缓了过来。事到如今她虽拿不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但涌入脑海的记忆却无比真实,连带着身体的疲惫与疼痛,也无比真实。
大熙朝,一个谭深何从未听闻的封建帝制朝代,生产力落后,大部分人民还是看天过日子,偏偏才安生了二十五年,江湖庙堂又起风波。
如谭深何认知中的大部分朝代末年,大熙在位的帝王也是荒于朝政、偏听偏信,沉溺酒色又年老色衰。一件件的皇室丑闻在民间流转,随之而生的是君臣的怨声载道,是百姓的惶惶不可终日,是高楼依旧辉煌茅屋逐渐破烂。
再后来,是一些不知虚实的传言淤在村里,有的说皇帝死了密而不发,有的说亲王造反,有的说贼子聚而起义,种种种种。那又如何呢?活一天就要顾一天的活计,对原身这种村子里16岁的女娃,那些君君臣臣的太远了,她根本没有想法,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是苟活,在父母和奶奶的打骂下苟活,在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里苟活。
从没有过过好日子的原主,哪怕只有三个好姊妹能一起玩对她来说也是极好的甜头。自家的三妹、隔壁的狗丫、对门的来地,她们四个年纪相仿,每日趁着农忙聚一阵,她的日子也算是有活着的盼头。
但连日的暴雨,所有人都去不了地里,她们就没理由聚在起了。那是几乎看不到头的阴雨,绿褐色的天淌着狠狠砸下的雨,砸坏了泥土,砸烂了庄稼,也砸跑了县令——这唯一确证的消息,几乎砸慌了所有村子里的大人。
原主不懂,她也来不及懂,就被套上匆匆赶制的喜服,绑到了大雨之下。
接连数日,她终于见到了她另外两个小伙伴。
她们四个小姑娘,被架到一排竹筏上,面前是一整个村的大人。雨水砸进他们的眼眶,划过他们粗糙的面颊,这群信徒对着她们虔诚地念念有词,唯一没有被水淋湿的竟是筏前的几柱香和贡品。
“这样就能停雨吗?”
原主这样想着,她流了泪,因为所有仰着头的大人里,只有她们的母亲偶尔会低头看看她们。
后来竹筏被江河磕碰散架,四个瘦弱的姑娘被一处洞穴的大礁石拦下,拼了命上了岸。
谭深何面前的拖拽痕迹,是原主和狗丫说什么也要把来地扶到岸上留下的痕迹。
来地用肉身撞了礁石助了她们缓冲,再也动不了了。
四个小姊妹终于又手握手聚在一起,以前她们经常这样迎接生活的勇气,如今一起坐着头靠头,迎接生命的余烬。
原主、三妹、狗丫,最后是失温走了。三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少女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浑身伤痛,也带不走来地,索性就放弃了生的念头。
谭深何连吞咽口水都艰难。她半跪在地上,仔细看着这三张惨白的脸。
来地最后肯定很痛,仍皱着眉,神情却比她死前缓和了不少;狗丫倚着来地,这个生性活泼的虎丫头,睡颜倒是文静;三妹神情哀伤,记忆里她噙着泪,最后一句呓语是:“二姐,我不想再有下辈子了。”
三妹的一只小腿被礁石撞断了,她侧坐着,腿不自然地弯折着,血已经不流了。
谭深何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情后在脑内向系统提问:
“系统,这个朝代有神吗?”
系统几乎是秒答:“没有。这个朝代没有真实的神祇,但宗教信仰是统治者重要的统治工具之一。”
好一个重要的统治工具。
谭深何继续问:“你说的有意义的事是什么?”
系统:“任何事,小至让物品发挥价值,大至让众生自得其乐。”
“你从哪里来?”
“我应愿望而生。”
“你会不会害我?”
“完成新手系列任务之后,每项任务有时限,若未能按时完成,即会被剥夺一项能力的使用权。”
“你刚才说,‘初始光’可以点亮一切能被点亮的,是视觉错觉还是真实物理效果?”
“是真实的。”
“最后一个问题,”谭深何视线逐一扫过三个小姑娘,“为什么是我?”
系统这次的回复有细微的迟疑:“你应愿望而来。”
谭深何不再言语,她沉默着将三个小姑娘推到一起。
长期营养不良的16岁身体显然力气不大,单是这简单的挪动,谭深何就累得大喘。但她没有停下动作,她脱下大红色的外衣,盖在她们身上,小姑娘们紧紧依偎,恍若只是同盖一件大衣沉沉睡去,不过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罢。
谭深何环视一圈,将周围还算干燥的树枝堆在一起,再拿起一根。许久未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怎么点不亮呢?”
下一秒,树枝的最上端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苗,给谭深何苍白的脸平添几分暖光。
“叮——
新手任务:启用一次初始光已完成
恭喜您掌握了初始光的基础用法,奖励【三颗特别的鹅卵石】,奖励呼出方式:默念名称。
新手任务已更新:对不同物体使用初始光(0/3)。”
奖励似乎是实体的,谭深何没有先作理会。
她仔细观察树枝上的火苗,轻轻吹了一口。
会蚕食树枝,会释放光热,会因风摇动,确实是真实的火苗。
很好用的功能。
谭深何很想把所有树枝都堆在她们面前,给她们供暖,但是她们的灵魂已不在皮囊。一副皮囊,能承受的要么是足够的高温,要么是足够的冰寒,温热反而是腐蚀剂。
谭深何的火堆离她们有段距离,她静静地烤着火,等着她这具身体回温。
“二姐,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我们没有错。”
“那我们为什么要被淹死?”
“我也不知道。”
“俺听过一些故事,冤死的女子会变成鬼怪,杀了让她枉死的人。”
“狗丫姐,我不想死……”
“俺也不想!谁愿意当那面目狰狞的鬼?但我们能怎么办?就这样死了?”
“来地姐要变成女鬼了吗?我们也要变成女鬼了吗?我不想,我不想变成鬼……”
“别哭,三妹。狗丫姐没说全,我们可以转世的。这辈子我们命不好,阎王欠我们的,我们下辈子肯定好。”
“你们要转世你们就转,俺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这帮畜牲,俺要变成鬼,变成厉鬼!谁害俺,俺就杀谁!”
“二姐,你下辈子还想当人吗?”
“二姐,我不想再有下辈子了……”
记忆中原主始终没有对她的三妹说她下辈子想当什么,直到弥留前,她才喃喃了一句:“下辈子,做什么都行……”
下辈子,做什么都行,只要这辈子,报了仇就好。
所以,照明系统出现了,累倒猝死的谭深何来了。
谭深何其实求生意志并不强烈,活着也能活,死了也能死。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寡淡,是台下的大多数、是群众的隐形人。她自认只是无波无澜地活了二十六年的普通人,她没什么上进心,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质能成为被选中的那个。
但就是这样的她,没死成,身上还挂了一条命,这条命还牵了三个人。
她不知道怎么用这个所谓的“照明系统”给原主报仇,怎么,用佛光把这个充满暴乱和结构性压迫的社会感化吗?她不信佛,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但她应愿望而来,这个妹妹用命将她招来,她又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火焰暖橙色的,却照着一张淡漠的脸;火焰热烈地跳动着,却映在一双疲惫的眸。
到了古代本身就很不幸了,偏偏还是个乱世,也不知道“活在这个时代”和“直接死了”哪个更好?偏生她面对这三个想生不得生的女孩,又不好意思立刻死。
那便只能继续活在这个时代了。但,“我横竖是要死的,但不能是被迫害死的,也不能死得太窝囊。”谭深何想。作为一个现代人,她无法接受没有尊严地死去,她得想办法先为自己创造生存条件。
于是至少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选择为原主复仇,反而与她的需求一致。
火?得她脸发烫,谭深何掬一捧水搓了把脸,叹了口气。
谭深何不觉得自己能对抗这整个世界,这姑且按下不表。她首要面对的,是背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长大的她,要怎么在这个饿殍遍地的封建乱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