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孟青时口中的熟人其实是孟朗。

    他没想到自己刚好回县城一趟,就这么巧地碰上了。

    孟青时本来不想出去见他的,但那双眼睛带着审视落在了许昭意身上,他便无法忍受。

    “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交女朋友了?”

    “没有,拼桌的。”

    “拼桌的你对人动手动脚,”孟朗神色不悦,“当我好骗?”

    “你爱信不信。”

    孟青时没敢解释太多,解释得多了,更显得欲盖弥彰,孟朗不笨。

    “你为什么把果树卖了?”

    “怎么,小的时候看那果树哪都不顺眼,怎么上了高中之后反而还宝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你奶奶关系有多好。”

    孟青时的奶奶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哪里有感情。

    他没说话,还是等着孟朗答。

    “家里要添丁,卖了怎么了?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还得打理,不嫌麻烦。”

    孟青时语气嘲弄:“又不是你在打理。”

    “你知道你阿姨怀孕的事了?”

    “知道。”

    “怎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你们开心就好。”

    反正他也没打算再回那个家。

    “青时,你就不能和你老子好好说话是吧!”

    孟朗气死了,他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孩子长大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他没认真教育吗?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听话了就打,怎么没打乖呢?

    “青时啊,你要知道,你阿姨毕竟是个后娶的,还不一定能生出儿子,在爸爸心里肯定是你的分量更重。”

    孟朗觉得自己掏心掏肺,怎么说孟青时也得服个软。

    但孟青时只觉得烦躁,他不想发脾气,因为这总是在提醒着他和孟朗没两样,他不想沾染上这样的暴力因子,所以他常常在忍。

    “这是你们的事,等我买房了,我会把自己的户口迁出来。”

    “你说这什么话!年纪轻轻就想跟老子分家是吧!”

    孟朗气得扬起巴掌,用力往下落。

    却被孟青时眼快地躲开,指尖划过他颈侧,轻飘飘的,没留下什么痕迹。

    “我已经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无力反抗的少年了。

    孟青时没搭理身后父亲的破口大骂,他走出巷子,想回去找许昭意。

    路过拐角时,身侧尚在营业的小店内走出一个中年女人。

    四十岁上下,烫着很时髦的微卷发,十指上是漂亮的美甲,若是忽略掉那张略带憔悴苍白的脸,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生活滋润的女人。

    “青时回来了?”

    “……阿姨。”

    可惜了,这样一个女人嫁给了孟朗。

    聂心赶忙上前握住孟青时的胳膊,扯出笑容:“回来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阿姨这还在忙,你要是不急着走的话,晚点带你去吃个宵夜?”

    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美甲小店。

    “不用了,我一会就走了。”

    “这样啊,”聂心声音弱下来,“你碰见你爸没有,他刚才说去买烟,也不知道走哪去了……”

    孟青时皱了眉头,视线放在眼前人的肚子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

    “你怀孕了,他没戒烟?”

    聂心一顿,笑得有些勉强:“应该也没关系 ,几根烟而已,不至于伤害这么大。”

    孟青时张了张口,但最终无言。

    “你要是工作比较不忙的话,就多回家里住住,房间我都给你打扫着,你去平槐怎么说也不算太远,偶尔回来的时间应该也是有的吧……不然……不然……”

    握在胳膊上的手在颤抖。

    孟青时偏头看了看聂心的颈后,目及那儿有一块淤青:“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聂心肩膀一抖,弱弱道:“就是那天不小心碰到了,都快好了……”

    “您一定要这么活着吗?”

    聂心眼眶一红:“你爸和我道歉了,他说他会改的,至少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这段时间就是心情不好,总想着你,你多回家,他就不会发脾气……”

    孟青时怒其不争。

    他把自己的胳膊从聂心手中抽回来,想对她说点重话,却又抱怨不出口。

    “我现在还愿意同您往来,完全是看在当年您帮我的份上,阿姨,我从北京回来不是想通了,不是为了这个家,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只是突然发现,这些他为逃脱过往泥沼所做出的努力,在他心里抵不过对许昭意的万分想念。

    “青时……”

    “阿姨,我妈和我都是前车之鉴,我真心希望您过得好。”

    “我——”

    “我就先走了。”

    聂心看着孟青时决绝离去的背影,宛如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深夜。

    心里一阵钝痛。

    她心疼这孩子,孤苦伶仃地长到这么大,苦累从来都不说,明明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彻底摆脱这个家,却依旧时常顾念着过往情分,没狠心和她这个名义上的“妈妈”断绝关系。

    她是不是做错了?

    于青时,于她自己。

    如果……

    “青时呢——你碰上没有?”

    身后传来一道粗粝的嗓音,聂心条件反射地颤抖下,而后捂住自己的小腹。

    她很勉强地笑着:“碰上一会,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孟朗骂了句脏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

    聂心想到刚才孟青时的话。

    眉头轻轻皱起,却又不敢说其他的。

    孟朗见她今日打扮得精心,刚才在自己儿子那受的气更加压不住,他抬手揽过聂心的肩,把人带到拐角的阴影处:“做头发了?”

    “陪同事去……理发师硬给推荐的……”

    “我说没说过做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对孩子不好,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男人力气很大,使劲捏着肩膀,聂心差点痛哭出来,语气狼狈:“下次不会了……”

    “辞职,工作别做了!”

    “不行!”聂心红着眼看向他,“求你了,不能辞职,只要不让我辞职,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的工程款养不起你吗,啊?”孟朗捏着她的肩膀左右晃,“你现在翅膀也很硬,是不是和那小子学的?都和你说过几百遍了你少和他接触,现在他不认我这个爹,也都是因为你——”

    聂心被他甩得往外扑了两步。

    好在没摔跤。

    她依旧护着自己的肚子,至少,孩子不能有事,她无法再一次承受母子分离的痛苦。

    “阿朗,”她试图说点软话让男人的火气降下来,“青时现在还愿意和我接近,是好事,他以后迟早会意识到自己是家里的一份子,等到和他有一半血缘的弟弟妹妹出生,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会回来照顾……”

    “当初要不是因为你——”

    “当初的事情是我错了,”聂心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他这不是也回来了吗,心里肯定还是想着这个家的,我们毕竟是他的家人,他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

    孟朗把烟掐灭。

    像是被她说服,改了主意:“你以后,还是多和他联系,最好能让他乖乖听你的话。”

    “我知道。”

    “行了,回家,都多晚了,这美甲店缺你一个就开不下去了?”

    “可是店长那边……”

    “我说回家!”

    聂心敛下所有情绪,说了声“好”。

    ……

    调整好情绪回到冰激淋批发店,许昭意不在。

    孟青时问了老板,老板说那姑娘去附近买煎饼了,一会才回来。

    他帮许昭意把东西搬上车,还是没太回过神来。

    直到面前伸来一个热乎乎的煎饼,热气顺着风氤氲在空气里,他甚至觉得有一瞬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孟青时,你别不开心啦。”

    他什么都没说,但许昭意就是觉得他不开心了。

    孟青时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煎饼。

    回程途中,许昭意连了车载蓝牙放音乐,晚风很舒服,不热不潮。

    她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不佳,故意挑起话题:“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去考驾照吗?”

    孟青时“嗯”了声。

    “我大学的时候,有一回和舍友去市中心玩,当时我们租了辆车,出门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没想到开出去不久就出了车祸。”

    孟青时一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呀,我坐在后座,还系了安全带,不过开车的那个舍友就没太幸运,骨折了,她当时哭得好惨,还叫我们不要告诉她家里人,她会被骂死。”

    许昭意伸出手摸了摸车里的挂坠:“虽然没受伤,但我还是留下了很大的阴影,而且我还在想,如果是我出了这种事,奶奶一定会很难过的,她甚至会自责,但她一定不会骂我,从那以后我就非常抗拒考驾照,我小姑怎么劝我都不听。”

    许昭意是一个对死亡非常敏感的人,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不再让家里人为她忧心,所以她不想强迫自己克服“阴影”,去尝试做她认为对自己有风险的事情,毕竟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不得不”。

    孟青时没说话,下巴紧绷着。

    不知怎么,许昭意觉得这人情绪还不比刚才呢。

    “我本来是想等我们回去了再和你说的,不然你现在在开车,说这些事好像有点怪怪的。”

    “那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许昭意笑了下,看向前方被路灯点亮的路,脱口而出:“因为我相信你啊。”

    后续的路程里,许昭意还是喋喋不休地和孟青时讲话,但讲着讲着就没声了,孟青时偏头看,才发现这姑娘睡着了。

    他把车窗升起,只留下一条小缝。

    回到平槐时,许昭意还没醒。

    孟青时记得她说给于艾带了煎饼,于是在经过老年活动中心时,他又把车停下。

    他没叫醒她,只是从她怀中轻轻地将煎饼取出来,替她送了一趟。

    孟青时没有于艾的联系方式,但这会老年活动中心只有一间屋子灯还亮着,倒也不难找。

    他敲了敲门。

    于艾见是他来,还有些惊讶。

    “意意呢?”

    “她在车上睡着了。”

    “哦,”于艾扬了扬手里的煎饼,“谢了。”

    “不客气。”

    两人不算熟,没聊什么。

    于艾盯着男人的背影看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和高中一样。

    只围着许昭意转。

    孟青时只离开不到五分钟,许昭意已经睡得换了个姿势,仍旧没醒。

    他把车开回小卖部门口,熄了火。

    世界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不再。

    他不想叫醒许昭意,盼望着这样能肆无忌惮看她的时间再长一点,他不用收敛自己满腔无处抒发的情愫,让剧烈跳动的心脏,能毫不掩饰地震耳欲聋。

    他知道她刚才说的那些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见他情绪低落,想出来的安慰话。

    许昭意就是这么一个人啊,像小天使,平等地对周围人洒下善意。

    他不特殊,也不是唯一。

    但孟青时仍旧心软得一塌糊涂,甚至长出点贪婪的心。

    “许昭意……”

    ……

    “许昭意?”

    “对,就是这个学生,休学了一个学期,你自己记住一下,以后作业收四十九份就齐了,”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看向身前的少年,“这小姑娘的名字还挺好记的,昭示的昭,心意的意。”

    刚上高一这会,孟青时因为出色的中考英语成绩,被作为班主任的英语老师任命为英语课代表。

    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记住许昭意的名字。

    当时的英语作业一周一收,英语老师很严格,班里的人几乎都很怕她,临到交作业时,大家都是整整齐齐地准时上交,没有人敢试探老师的底线。

    而每回,孟青时搬着那堆练习册到办公室,都会多说一句:“除了许昭意,都交齐了。”

    除了许昭意。

    除了许昭意。

    一学期下来,念着念着,孟青时甚至说她的名字比自己的还顺口。

    第二学期,许昭意回来上学。

    对于这个刚上高中就休学了一学期的同班同学,孟青时没那么好奇,只是觉得终于不用再在作业登记表上额外备注一遍她的名字了。

    之前听老师说过,许昭意是因为身体原因休的学。

    但孟青时见到她的第一眼,却不觉得这个女孩身体差,相反,她很开朗,也很自来熟,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来借笔记。

    坐在许昭意周围的女孩子,几乎全被她挽着一起上厕所过,她似乎天生就有让人感到亲切的能力,嘴巴也甜,哪怕刚返校那会没人愿意和她玩,她也并不沮丧于旁人对她的冷漠。

    真正对许昭意有了实质上的关注,是在高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孟青时完全没想到,这个缺席了一整个学期的同班同学,成绩不比他差,甚至还好上一点。

    他觉得烦。

    并不是因为自己第一名的宝座被人抢了,而是孟朗如果知道他成绩掉下来,一定会想办法教训他。

    他正琢磨着回去该怎么交待,又或者是该找什么借口才能免去一顿打骂。

    坐在他前面的许昭意却忽然转过身来说:“孟青时,我英语还是没考过你,你真厉害。”

    他一愣,顿感心中涩麻。

    老师们都在说他这次没进步,不满意,只有许昭意,夸他真厉害。

    他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安慰,但女孩神情真诚,没有别的令人不适的情绪,那么孟青时就勉强当她的话是真心的吧。

    或许,真的没有那么差呢?只是一次普通考试而已,他英语成绩照样很拔尖,其他科目也没退步。

    带着这么一点点希冀。

    孟青时回到家,还是把成绩单给孟朗看了。

    当时孟朗正从哪个不知名的酒局回来,满眼模糊,只能看到“排名”两个字后面紧接着的“2”,怒气上头,直接甩了孟青时一个巴掌。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面子都不给老子挣,干什么吃的,现在连第一名都保不住,你还有什么出息——”

    脸颊火辣辣的疼,但孟青时不敢多言。

    他不能顶嘴,不能激怒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才十六岁,还要靠孟朗养着。

    那天,孟青时被训了半个小时,孟朗醉醺醺地睡过去之后,他又悄悄出了门。

    街上很冷清,没有月亮。

    明明天色不算晚,道路上却空无一人,孤寂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孟青时独自走了很远,走到一片比较热闹的小吃街,这儿很香,空气中弥漫着热气白雾,过往的陌生人撞到他,会很歉疚地说“对不起”。

    他摸摸口袋,摸出一张五块钱。

    在最近的摊子上点了一份烤冷面,而后蹲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

    “孟青时?”

    身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不陌生,声音的主人在今早还夸他很厉害,虽然这份“厉害”已经被孟朗亲手打碎了。

    许昭意小跑到他身边,也跟着蹲下。

    “你怎么在蹲这吃东西,烤冷面,好吃吗?”

    她眼神亮晶晶的,唇角弯弯笑着,因为有路灯的照耀,原本就没什么攻击性的五官,更显得明媚柔和。

    “便宜没好货。”

    孟青时心情不好,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似乎还被旁边的小摊老板听到了,他被瞪了一眼。

    “你怎么在这?”

    “我小姑在附近的奶茶店上班,我等她一起回家。”

    许昭意的书包还背在身上,她拽了拽两侧的带子:“那你怎么在这,难道是专门跑出来吃东西的?”

    孟青时想说不是,他只是觉得一个人待在家里太压抑了,想找个人多的地方躲着。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许昭意忽然凑近而来:“你脸怎么了,好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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