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上的风,是从千里之外吹来的。吹过树林,吹过河水,也吹乱了阿梨额前的一缕碎发。

    春日正盛,群山杜鹃盛放,溪水潺潺不息。阿梨的脚下是满山的青草地,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纸鸢。那纸鸢自她七岁时起上山游玩捡到的,通体素白,唯有尾端绣着一抹血红,如同漫天飞雪中初次绽放的梅花。

    她总是喜欢站上垭口,据说这里曾是是百年前狐族的居所,常起异风,纸鸢飞得总比别处高,当然也容易飞断了线。但阿梨不怕,因为她的纸鸢从未断过线。

    只是今天——今天它断了。

    就在她将纸鸢放至高空的一瞬,那条细细的线陡然一紧,纸鸢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随风飘摇着坠落山崖。

    “啊!”阿梨惊叫一声,顾不得脚下湿滑,奔向断崖。

    “别过去。”一个少年声音忽然响起,她脚下一顿,抬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他一身布衣,额前垂着几缕湿发,眉目清俊,像是从风中走来的,不染半点尘土。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少年没答话,只是转身在沿崖边绕了一圈,不多时竟从一丛野草中取回了那只纸鸢。纸鸢竟未损毁,只是线断了。他蹲下身,小心拂净纸鸢上的泥土,动作极为轻柔。

    “线断了。”阿梨心痛地蹲下。

    “可以修。”他说,手指一动,从怀中取出一缕银色线丝,在线头上轻轻一缠,指尖竟泛起微微灵光。

    “你这是……”阿梨惊讶,银丝一接触到纸鸢的短线,便如活物般自行缠绕修补。

    “这线,不容易断。”少年抬头看她,眼眸清澈,“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

    “你……会做风筝?”她疑惑又欣喜。

    “不会。”他顿了顿,“但我修过。”

    “我叫阿梨,你呢?”她好奇地看他一眼。

    “归予。”少年轻轻道。

    “归予?”阿梨皱眉,“这名字像是……归来之意?”

    他笑了笑:“你希望他归来吗?”

    阿梨点点头:“我放纸鸢,肯定希望它飞回来呀。”

    归予望着修补后的纸鸢,忽而开口:“你知道吗?很多年以前,有人也放过这样的纸鸢,她说——‘若风够诚,我所念之人,就会在风的那头回头看我一眼。’”

    “然后呢?”

    “她放了整整一生的风筝,到了,那人也再没回来。”

    阿梨沉默了片刻,却倔强地说:“那不是风不诚,怪她自己没看清。”

    归予低头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真是你也这般言语,那她应该会很开心。”

    修补完毕,他将纸鸢递还给她:“再放一次。”

    “你帮我?”她眼睛一亮。

    他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奔上垭口,阿梨双手托着纸鸢,归予拽着银丝,风起时纸鸢高高飞起,在山原之上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宛若当年之梦重现天际。

    “若纸鸢还在,我们也都还在。”归予站在风中,银丝缠绕指尖,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字刻入风里。

    阿梨怔住,她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映入落日中,梅花图案如真的花落。

    她忽然伸出手,在风中与他的指尖轻轻一触:“那你可得记住这个约定。”

    归予静静望她:“我会。”

    归予没说的是,他看到纸鸢那骨架交错之处,有一封陈年旧信,在夕阳中悄然震颤。

    春光易老,风却年年如旧。

    自那次纸鸢修好之后,阿梨便年年上垭口,岁岁放飞纸鸢。

    她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意识到,那个叫“归予”的少年,好像从未真正存在过。他没有在村子里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记得他的来去,就连她自己也曾在梦中怀疑,那是不是她某个春日午后的幻想。

    可那纸鸢却是真的,那银丝也还在她指间缠绕。年年不朽,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证物。

    她也长大了。

    从一个穿着短袄的孩子,变成可以独自料理柴火的少女。她在山脚下的老屋里住了十多年,屋檐已经开始漏雨,灶头的烟囱也塌了一角。没有人问她要不要出嫁,没有人提起她的家人,或者那个春日里为她修过风筝的少年。

    只有她记得。

    每年初春的第一阵风吹起,她便抱着纸鸢登上垭口,看向那片杜鹃盛开的高坡。

    她知道风会来,也知道他不会来。

    但她还是要去。

    那年风起得比往年早些,但垭口上还残留着一层碎雪。

    她照旧站在风口,把纸鸢放飞,缓缓抬头仰望。那只纸鸢已经被她放飞很多次,可那根银丝却始终如初,没有锈迹,也未曾断裂过,就好像月下雪中的狐尾,一寸寸绕在她的指尖。

    她曾试着剪断,却怎么也剪不断。她也曾将银丝放入火中,火却会主动避让;将它埋入泥土里,那银丝也会在春雨后漏出地面,一尘不染。

    镇上有个白发老人,曾是到过荒北沙域的商人,某次见了那根银丝后,神色微变:“这线……是狐族尾绒吧?据传说,这东西可不是用来系风筝的,而是用来锁命的。”

    她问:“什么叫锁命?”

    老人沉吟:“狐族将一缕尾绒赠与心许之人,缠于物上,物在人便在,物毁人散。若尾绒缠于纸鸢,那纸鸢便是信物。”

    她那日整夜未眠。

    若真是锁命,那归予为何要将银丝留给她?又为何,说了那句“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的话?

    梦里——是归予的梦,还是自己的呢?

    她的梦,早就变了。

    从最初的期待,到如今的沉沦,梦境越来越清晰,却也愈发诡异。

    她梦见大雪覆盖之地,一座废弃的城,而她的纸鸢就落在那里。有人站在风雪中伸出手接住它,身形模糊,只能看见他掌心泛光,银丝缠绕指节——与归予无异。

    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可阿梨每次醒来都记不得那句话是什么,只记得他的眼睛,寂静而深,仿佛看尽百世轮回。

    阿梨在院中坐了许久,纸鸢静静躺在她膝上,银丝在月光下泛着亮光。她注意到那条尾线上有一段绳结异常繁杂,似是刻意的缝合。

    指尖轻挑,她一点点拆开那处结扣,一封泛黄的信从其中滑落,封面缀着红色封蜡,印着一枚已几乎模糊不清的印章,形状近似狐尾环月。信纸极薄,带着岁月侵染的痕迹,但展开之时,仍能闻见古墨微香。

    那是一封写给“某人”的信,没有署名。

    “雪夜难行,将军负伤自北地来,半身血迹。夜深无人,我遣琴音作引,他于梅林止步,未入我屋,只在檐下静立,听我一曲终。

    我观其背影如山,然目中无光,仿若已行至宿命尽头。

    后来风雪更急,我为他系袍结带,问他名姓。他笑而不语,只留一言——‘君行雪上不留痕。’

    我未敢追问,只将他送至山道尽头,望他渐行渐远。雪落满地,梅开如霞,世间之景,竟不及他一眼回眸。

    若他真走,我便寄魂纸鸢,以狐绒缠线,锁我执念,随风而去,愿他记得我眉间一点朱砂,不忘那夜琴音未散,梅花正开。

    若来生有缘,愿再听他一声轻叹,看他剑落梅枝,唤我名字。

    若……无来生,便让纸鸢代我寻你。”

    阿梨静静读着,一字一句,如梦中回音般唤醒她脑海中那些年夜半梦醒时浮现的片段——

    雪夜。

    白衣。

    梅影。

    琴声。

    她一遍遍念着那句:“君行雪上不留痕。”声音轻颤,仿佛那背影,真曾自她梦中走来。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在纸角缀着一个“钰”字残影,已模糊得难辨真伪。

    钰——她喃喃低念这个字,仿佛在梦中听人唤过她这样一个名字。

    夜愈深,风吹起纸鸢边角,翻飞的银丝轻触她脸颊,如有人指尖拂过。

    阿梨抱着纸鸢,望着天边的黯淡星光,忽然意识到——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也不是归予所写。

    它原属另一个女子,一个早在百年前,便将思念托付风中的女子。

    翌日清晨,阿梨再次翻阅那封信,指尖不自觉地摸过那纸角的“钰”字。

    狐族。

    她想起老人说过的那句话:“那种银丝……百年前狐族曾以它系命,信物一断,人就不归了。”

    而纸鸢未断,风还在吹,那人呢?

    她将信重新收回纸鸢之中,打好绳结,心中却有更深的疑问浮起:若这纸鸢自百年前便已存在,那年垭口之上与她相遇的归予,是谁?

    他曾说:“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

    他知道这纸鸢的来历吗?或是,他就是梦里那一人?

    狐族、银丝、那有淡淡“钰”字的信笺……一切重影相叠,逐渐勾勒出一个令她心悸的可能:

    她不是第一次放这只纸鸢。

    也不是第一次在风中等一个“归人”。

    自那日起,梦境开始频繁侵袭她的夜晚。

    梦里,她总站在一片雪原之上,琴音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

    梅林深处,有人背对她而立,披着破旧披风,身形高大,手中持剑。

    他不回头,只在风雪中低声呢喃一句:“钰,你别跟来。”

    “你是谁?”她在梦中问了无数次。

    可梦中的自己从不说话,只静静流泪,仿佛那眼泪不是为现在的她,而是为那早已逝去的命劫。

    纸鸢在梦里飞得很高,远至天边,而她看见有一人伸手将它接住。

    那人眉眼模糊,却有着少年归予的影子。

    她忽然明白,这梦,不是梦。

    这是这纸鸢载着的记忆,是那封信未能写完的结局。

    她只是再次走入那段故事之中,如命运一手安排的替身,拾起那女子的执念,继续放飞纸鸢。

    一日清晨,村头古井边的风铃忽而响起。

    阿梨匆匆赶至井边。

    风铃轻晃,清响如琴。

    她抬头望见一只纸鸢悬于空中,正是她的那一只——梅花坠雪,银丝缠绕。

    纸鸢的尾部,原本缝着信的地方,竟有了新的变化。

    多出一段极浅的字迹,就像是被风刻下:

    “若你见信,莫问归期。

    我行至雪尽之地,唯愿——你不忘。”

    落款之处,一道淡淡笔划隐现:“予。”

    她怔住。

    原来,那封信之后,真有人接住了纸鸢。真有人,于白雪之中,收下她未能说出口的念想。

    只不过……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纸鸢又是如何回来?它随风飘飞百年,却又为何在此刻,回到她手中?

    也许,是命数将她与那段过往系于一线,剪不断,舍不得。也许是那人在雪夜之中,终未能如愿地走远。

    古井的水面轻轻荡开一圈涟漪。

    阿梨蹲下身,看见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却仿佛还有另一道重叠的轮廓——一个眉目如她,却着红衣,立于雪中抚琴的女子。

    她终于明白,所谓“纸鸢藏信”,藏着的不是那一封泛黄信笺,而是藏着一段命运的回音。

    她是那女子的延续,归予是那男子的回返,纸鸢是他们之间,从未断过的牵引。

    风再次吹来,银铃清响。

    她将纸鸢高高举起,仰头看它重返云天,恍惚之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唤她——

    “钰。”

    她眼中含泪,轻声回道:“我在。”

    即使你不记得了,

    即使你不再是你,

    我也会让纸鸢替我飞行百年。

    春风又起,百花未生。

    风起的那日,是旧历初春,山原上的野花还未盛开。阿梨裹着淡青长袍,自林间缓步而来。十年风过,旧日风口依旧,那块她儿时踩踏而站的巨石仍横卧垭口之上,只是棱角早被风雨磨平。

    她手中仍握着那只纸鸢,银丝未断。走近风口,目光一转,看见有一人静坐在风中,静得仿佛是与这片山野一同存在的灵气。白衣素裳,背影孑然。察觉到有人靠近,他侧过身子,露出一张少年时模样的面庞。

    是他,是归予。

    阿梨怔在原地,许久未动。

    十年了。他几乎未变,仿佛从旧梦中走出,一步未曾离去。她轻唤一声:“归予?”

    他轻轻一笑:“姑娘,你认错人了。”

    她怔住了,心脏像被什么攥住,骤然紧了一下。

    “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走近几步,将纸鸢缓缓举起,“你曾说过,若纸鸢还在,我们也还在。”

    那人看了一眼纸鸢,眼中有片刻的波动,随即摇头一笑:“我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是你。”阿梨低声道,眼中雾气起伏,“你曾用银丝修过我的纸鸢,那是狐族之丝。你说,若风够暖,它就会飞回梦里。”

    归予轻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阿梨几乎快哭出来,她将纸鸢塞进他怀中:“你也曾说过,若纸鸢未断,你便不离。”

    那少年垂眸,看着怀中纸鸢,沉默许久。

    风突然变大,他的长发与指上的银丝一同在风中舞起,恍若狐影舞动。他抬眼看她,声音低却清晰:“可风太大了,吹散了我的愿望。”

    她喉间涩痛难言:“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纸鸢重新递回她手中:“姑娘,你认错了人。”

    “可我从未忘你。”她颤声道,“那年就在此处,花开漫天,纸鸢高飞,你说过‘若纸鸢还在,我们也都还在’。我每年都回来,都在等你。”

    他垂眸许久,终于道:“可若一个人,早已不在了,那他许下的愿,还算数吗?”

    她望着他,眼泪终于落下。

    “你已不再是归予,对吗?”

    他没回答。

    她步步后退,泪水一串串滑落面颊,最后停在那块她儿时站立放纸鸢的巨石上,风正好从身侧掠过,她高举纸鸢,手指颤抖地放手。

    纸鸢在风中升高,银丝拖拽,一如往昔。

    归予低声呢喃:“可我……从未走远。”

    她一怔,仿佛听见了什么,那声音却已随风散尽。

    阿梨缓缓走近他,忽然低声问道:“你是谁?”

    归予望着远处纸鸢,轻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曾是某人的愿,也许是某人的执念。”

    他抬起手,指尖的银丝在暮色中微微发亮,那并非凡物,而是一缕狐族命线,唯在宿命纠缠之地方才现形。

    阿梨愈发明白,眼前之人,或许早已非人。或许只是那纸鸢缠绕的一缕魂,一段旧日誓言的化形。

    “你已忘了我。”她喃喃,“可我记得你。”

    “那便好。”归予闻声笑了笑,一步步后退,渐渐的,他的轮廓逐渐模糊。

    收回纸鸢,她跪坐在草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纸鸢上。

    她忽然记起信中的话——

    “若他真走,我便寄魂纸鸢……”

    她缓缓抬起头,喃喃道:“归予……你是不是,早已不在了?”

    过了许久,风吹干了眼角的泪,而她的心,在千疮百孔之后,终于明白:

    有些等待,并非为了重逢。

    而是为了在漫长的宿命中,为那曾真切存在过的约定,留下一个仍在坚持的证明。

    “若你忘了许的愿,”她望向远方,“我便飞给你看。”

    风起纸鸢再飞,她知道,只要纸鸢还在,她就会一直走下去。

    为他,也为自己。

    夜幕落下,远处的纸鸢还在高空飘舞,阿梨坐在风口处的巨石上,手中仍紧握那枚纸鸢的尾线。风已停止,纸鸢却还未坠落,高悬在风停之后的寂静里,仿佛天也在等,等那人归来,或是等她放手。

    她轻轻抬起头,望着那隔着银线的纸鸢,唇边却浮起一丝苦笑。

    她明白了。

    那封信不是写给她的,那纸鸢并不是她造的。它是某位女子百年前寄出的执念,是某段命运的残痕,只不过在风中飘荡百年后,落在她的手中。

    她是在继承“她”的等待。

    她的手指因风寒而显得微红,却仍稳稳将线攥紧。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在哪一世。”她仰头,眉眼坚定,“只要纸鸢还在飞,我就继续等。”

    从此之后,每年初春,纸鸢都会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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