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给了我留下来的借口。
我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吉田松阳身后转,他做饭,我生火,他洗碗,我、我站在旁边陪他洗碗…
但凡看到什么新鲜物件,我都会拿起来,用眼神询问他。而他总能默契地理解我的意思,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这东西用日语怎么说。
偶尔瞥见窗外依旧连绵不绝的大雨,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丝阴暗的期盼——希望这雨能下得再久一点。一方面,我想多学点东西;另一方面……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他专注炒菜的侧脸。袖子绑起来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银色的发丝,那烟火气竟半分也沾染不了他周身清雅的气质。
长得真好看啊……我在心底默默感叹。想到就要离开,不舍和遗憾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他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相处时似乎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消散的警惕,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唯有两人在桌案前对坐教学时,偶尔指尖会不经意地轻触。那瞬间传递过来的微暖体温,总能让我心头一跳,又强作镇定地收回手。再偷偷瞄他一眼,却发现他白皙的耳廓染上了一层可疑的薄红……我的嘴角便忍不住悄悄弯起。
而且我这人,最受不得死板的规矩。装模作样地跪坐一会儿后,腿脚就开始不安分地扭来动去,偶尔还会“不小心”踢到对面的他。
每当这时,他总是回以一个包容的微笑,甚至温和地说:“無理しなくていいよ(不用勉强自己)。”
夜晚,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盖住脸上滚烫的温度。
以前高中时,两位师姐对我的“情感生活”操碎了心,仿佛怕我早恋,又怕我不开窍。结果三年下来,我像个榆木疙瘩,对身边那些幼稚的、暖男的、运动系的男生通通无感。
师姐痛心疾首,说早恋是人生限定体验卡,过期不候。对此我只撇嘴不屑:“本姑娘凡心岂是轻易能动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少年慕艾,甚为欢喜的感觉,清心决就算念再多次,也止不住心脏跳动的频率…
然而,雨终究会停。尽管这场雨断断续续缠绵了半个月,放晴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我不能因为一时的欢喜就放弃找到回家的路。
半个月的突击学习,简单的日常交流已不成问题。看着窗外万里无云的晴空,我收拾好自己那简单的几件衣物,走到松阳面前,郑重地道别。
“这段时间承蒙您照顾了。我该告辞了。”我手持碧落剑,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师门手势礼。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在找到回家的路后再来看看他。
至于现在,不能再麻烦他了。
松阳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提出离开,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失落:“何か失礼なことがありましたか?(是我哪里招待不周吗?)”
当然不是!
“いいえ!松陽さんはとても優しい!(不是的!松阳先生人非常好!)”复杂的日语我还说不溜,只能绞尽脑汁地解释,“只是,我需要自己想办法生活。”
我和他非亲非故,打扰人家这么久已是厚颜,更何况我终究是个异世来客。就算心底对他萌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也从未忘记师父师姐,更没忘记自己是个剑修!
我们门派最讲究“自力更生”四个字。要是被师父知道我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白吃白住半个月……呵呵,一顿“竹笋炒肉”(戒尺伺候)怕是跑不了。
我态度坚决地再次辞别,牵起碎星。心中已有了模糊的去向,望向远方时,内心反而一片平静。
走出好一段距离后,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呼唤。回头,只见他快步追了上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塞到我手里。
“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请收下吧。”他顿了顿,目光中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声音放得更轻,“如果…之后路过这里,能来看看我吗?”
我愣住了,呆呆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看着他月朗风清般的身影,我重重点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我一定会来找你玩的!”
将包裹仔细捆好在马鞍旁,我利落地翻身上马,轻扯缰绳。碎星迈开步子,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哒哒声。
走出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头。他的身影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像一棵沉默的松树……
我用力朝他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松阳!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的!”
他也抬起手,朝我挥了挥。阳光太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口型,只依稀觉得他好像说了什么。
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伤感实在不合时宜。我转回身,用力一抖缰绳:“驾!”碎星立刻小跑起来。
曾经梦想的“仗剑走天涯”,没想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实现了。
马蹄轻快,四月的微风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身后低矮古朴的风格建筑渐渐远去。我压出心头的不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哼唱起那首熟悉的调子: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凉没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我的马虽不是白马,却是师姐所赠;
我一身宋制绯衣,心中念念不忘的也确实是“中原”(故乡)。
纵然这片土地上有让我心动的身影,可我满心记挂故国亲朋,也绝不会做那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我不想要恋爱,我要回家。
我叫任芳然。“任”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任;“芳然”取自“芳草萋萋”,寓意生机勃勃,坚韧顽强。
师父给我取这名字,就是希望我一生恣意潇洒,如劲草般拥有蓬勃的生命力。
不只是我,大师姐任英然,二师姐任菲然,皆是如此。
思乡之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鬼使神差地,我又又牵着碎星去了那片曾将我带来此地的林子。
结果毫无意外——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丝我曾来过的痕迹,连那棵曾被我使气用剑砍过的歪脖子树都恢复了原样。
回程时,不可避免地再次路过那片曾让我心惊的战场。
这一次,在朗朗晴空下,我终于能稍微平静地正视它。好在今天没有厮杀,只有几面不知属于哪方的旗帜插在焦土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不知是否可有亲人来为他们收敛?
我沉默地打马从战场边缘走过,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再次攫住了我——我是异世之人,与这片充满硝烟和悲鸣的土地格格不入。
忽然,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阳光下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似乎是一抹……飘动的银发?等我定睛仔细望去时,那点微光却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后来才知道,那惊鸿一瞥,是某个在尸堆里翻找食物的银发天然卷小鬼)。
我摇摇头,大概真是眼花了。不再停留,策马朝着之前观察到的河流上游走去。我记得那里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想必野果不少。路上遇到不少行人,这一次,我终于能听懂他们零碎的交谈:
“看…是那个辉月姬…”
“她又出现了……”
“那个奇怪的美人……”
河边有许多妇女在浣洗衣物,我想漫长的雨季过去,大家一定都存了好多脏衣服。
抵达河流源头,我牵着碎星走进山林。说来唏嘘,曾经那么向往山外的繁华,此刻置身于这略显贫瘠的山林中,我却宛如乳燕投林一般,感到欣喜和自在。
在这里,我能凭借树荫的疏密判断哪里的果子可能更甜些。可惜这四月的山野,成熟的果子实在寥寥无几,味道也远不如我门派后山那些野果甘美。
我绕着这座不大的山林走了一圈,意外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谨慎地朝洞里扔了几块石头,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野兽窜出。我走进去查看,里面还算干燥干净,是个不错的临时落脚点。
取下马鞍旁松阳给的大包裹,拆开。里面有码放整齐的饭团点心和星星糖,一个便携水囊,几套崭新的和服,还有一小袋沉甸甸的钱币——我对这里的物价毫无概念,但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吉田松阳啊……
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就温柔的让我想要落泪。我收起这些东西放好,也把那颗想要风花雪月的心收起来。
在山洞前清理出一片空地。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连续十多天没练剑,感觉骨头都锈住了。我可没忘记自己是个剑修,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丢!
整整一天,都在洞前空地上挥洒汗水,直到将一路剑法酣畅淋漓地练透。日头西沉,月华初上时,我才洗漱安歇。
就这样,我在山里住了几天。主要精力都花在恢复剑术和轻功上。直觉告诉我这个世界不太平,轻功多练练,总没错——打不过,至少得跑得快!
几天后,我背上行囊,再次走出山林。这次,我没有朝村子的方向去,而是牵着碎星走向相反的高地。登高远眺……
远处,依稀可见一个比之前村子规模大得多的人类聚居地,房屋密集,姑且称之为小镇吧。
我牵着马走进小镇。这里果然比村子热闹繁华许多,街上行人熙攘,投来的目光也更多样。我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面馆,点了一碗清汤荞麦面。
坐在面馆里,耳朵捕捉到周围食客的议论,关键词反复出现:“天人”……“攘夷”……这些词听着异常耳熟,可一时半会儿死活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我这时才后悔,为什么和松阳待在一起半个月,却没问他这个世界的世界观。
我看到一些腰间挎着武士刀的浪人,他们围在一起,神情激愤,言辞激烈,不断咒骂着什么,中间依旧夹杂着“天人”这个词。联想到那片血腥的战场,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那些战争,是否与这“天人”有关?
不过,我识趣地没有上前打听。填饱肚子后,我开始在小镇里转悠,几乎走进每一家看起来需要人手的店铺询问:
“请问需要人手吗?”
“我会弹奏多种乐器。”
“我武功不错,可以当护卫。”
“我识字,能算账。”
然而,回应大多是轻蔑的嗤笑或不怀好意的打量。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发出猥琐的低笑。
其中一个更是放肆地上下扫视我,朝某个方向努努嘴:“你说你会乐器?喏,那边最合适你这种漂亮女人了。”他咧开嘴,露出黄牙,“就凭你这张脸,进去就能当头牌花魁!”
话音未落,我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真当姑奶奶是泥捏的?那人惨叫着被踹飞出去,撞翻了一个摊子。眼看他的同伙要围上来,我无心恋战,冷哼一声,迅速牵着碎星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刚进巷子,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喂,那边的小姐,听说你在找活干?”
循声望去,是个脸上敷着厚厚白粉、穿着艳丽和服的女人。
她倚在门框边,姿态妩媚,眼神却带着点审视,调笑道:“小妹妹,像你这样水灵的美人儿独自晃荡,可是很危险的哦。我这里倒是有份活计,想试试的话,跟我来吧?”说完,她扭着腰肢朝巷子深处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犹豫了几秒。最终,好奇心和挣钱的迫切感占了上风,决定跟上去看看。七拐八绕,来到一栋挂着灯笼、门口站着几位同样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女子的建筑前。她们见到那女人,纷纷娇声喊着“妈妈桑(おかあさん)”。
我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转身就想走。“妈妈桑”却又叫住了我,声音带着点玩味:“刚才不是说会乐器吗?不试试看?”她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站定,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身は売りません(我不卖身)。”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放心,我这里也不是非要卖身不可。进来吧。”
门口那几个女人也好奇地打量着我,窃窃私语。我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抱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态,跟着她走了进去。
厅堂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那位妈妈桑走到一张矮几旁坐下,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琵琶(似乎是日本特有的“三味线”?),朝我招招手:“会这个吗?来,弹一曲试试。”
我走过去,接过那把陌生的乐器。入手微沉,琴颈比中国的琵琶细长许多。我小心地调试了一下琴弦,试着拨弄了几下,感受它的音色和共鸣。渐渐地,指尖找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韵律。凝神静气,信手拨动琴弦……
清越又带着一丝寂寥的乐声流淌而出,瞬间压过了厅堂里的嘈杂。一曲终了,整个大厅竟安静了一瞬。那位妈妈桑带头轻轻鼓起了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真厉害!这是什么曲子?你自己作的?”
我摇摇头:“只是从别处听来的。”
妈妈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更深:“那不重要。弹得真好。你想要多少工钱?”
我对这里的行情一无所知,不敢贸然开价,只强调:“我不卖身。工钱…您看着给。不过我得提醒您,我的技艺可是举世无双!您若是怠慢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厉害的人了!”
话说得挺满,心里其实有点打鼓。但找工作嘛,气势不能输!
妈妈桑又是一阵大笑:“哦?好大的口气!不过,你确实有这资本。”她报出了一个数字,观察着周围侍女们略显惊讶的表情,我猜这个价格应该相当不错。
于是,我点了点头,应允了她。
当晚,我便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抱着那把三味线。照着妈妈桑给的乐谱,弹奏一些缠绵悱恻的曲调,倒是很契合这里的氛围。
许多被乐声吸引进来的客人,第一眼看到我,眼睛就亮了,纷纷凑到妈妈桑跟前打听:
“妈妈桑,哪儿弄来这么个极品美人?一晚多少钱?”
“让她来陪酒吧!”
幸好妈妈桑还算守信。她笑吟吟地挡了回去:“抱歉了各位,那位姑娘是艺伎,不卖身的。想听曲的话,她每晚都在这儿。”
那些人只能失望地咂咂嘴,最终点了别的姑娘喝酒去了。
我就这样弹奏着,直到月上中天,夜色深沉,才算“下班”。
妈妈桑表示后院有间空房可以给我住。我婉拒了,告诉她我和“家人”住在附近(管她信不信)。领了当天的工钱,我牵着碎星离开了。
走出繁华街区一段距离,周围安静下来。不出所料,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暗处围了上来——正是刚才在店里对我垂涎欲滴的那几个男人。
他们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嘴里喷着酒气,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呵,憋了一晚上的火气,终于有地方撒了!
在他们扑上来的瞬间,我足尖一点,身形如轻烟般飘然而起。对付这种货色,碧落剑都懒得出鞘。只听几声闷响和惨叫,眨眼功夫,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已经七扭八歪地躺在了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靴子毫不客气地踩在其中一个叫得最响的家伙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甚至带着点“温柔”的笑意:“下班时间找我,可是要算加班费的哦?好了,把钱都交出来吧!”
“可恶!”被我踩着的家伙口齿不清地抗议,“你又没弹曲子,凭什么给钱!”
“没弹?”我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那张油腻的脸,啪啪作响,“这声音,很好听吧?你不喜欢?”
“臭女人!谁会想听这个!”
“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那我换一首!”说着,我手腕一翻,缓缓抽出了碧落剑。冰冷的剑刃在月色下泛起幽蓝的光泽,出鞘的轻吟带着凛冽的杀气……
地上的人瞬间面如土色,争先恐后地改口:
“我给!我给钱!”
“我也给!”
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钱袋(连同几个看起来挺值钱的怀表)搜刮一空,我掂量着沉甸甸的收获,满意地点头:“嗯,今晚收获不错。”利落地翻身上马,留下身后一片哀嚎和咒骂:
“鬼女だ!”
“強盗だ!”
回到熟悉的山林,在清凉的河水边洗漱一番,顺便捡了些干柴和野果回到山洞。又去检查白天布下的几个简易陷阱——空空如也。
啧!这山里的小动物是都成精了跑去打仗了吗?生态未免也太差了!
不过我也不算太饿,啃了几个酸涩的野果便躺下了。躺在自己用干草和旧衣服铺就的“石床”上,盘算着明天早点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便宜的小房子可以租。
等攒够了钱,就能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打听回去的方法,找找这个世界的祖国。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梦里,我骄傲地把鼓鼓囊囊的钱袋在师父面前晃得哗啦响:“师父您看!我在异世界也能靠自己挣到钱啦!”
师父看着我,欣慰地笑着点头。
我急切地问:“师父,您什么时候来接我啊?就像我六岁被拐那次一样,快点和师姐来把我接回去吧,师父!”
可师父只是笑,身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我哭着从梦中惊醒时,洞口才刚透进一线微凉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