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神色恹恹,对此并不感兴趣。
“行了盛岁寒,现在人你也已经见着了,那就快些回去。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宜久留。”见他兴致缺缺,华服青年叹了口气边给他添水边无奈道。
“真是服了你了,既要来,人到了又不认真看。”茶水潺潺而入,只见杯中逐渐盈满。青年注视着杯子上升的水线,沉道:“庄子既要做客栈,那附近的据点最好还是要撤了。我之后给你重新安排个住处,你先歇下脚来。那案子慢慢查,不必操之过急。”
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来陆宁的消息我已经派人传回清洋了。你这回非得给圣上气个半死,真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危。”
被叫作盛岁寒的蓝白袍少年却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把玩着玉扳指。
乳白澄玉成色极为好看,在窗台的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光泽,此刻正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约莫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开始搭腔。
“好啦好啦,宋长史你就别唠叨我了,我心里有数。”话了,他视线挪移,抬起面前刚递过来的茶杯一饮而尽,骤然问道,“对了,陆成邺人呢?这么久我都没见着他。”
投出的话头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
见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满不在乎,宋明济气不打一处来,不由白了他一眼,“少管他,你现在赶紧走。”
说罢就要招手让暗卫把人带走。
盛岁寒连忙起身按住,“别呀宋长史,别这么快打发我嘛。我人都来了,就玩会儿,之后马上回去。”
多年的交情让宋明济下意识觉得他肚子里肯定又憋着什么坏水,顾及俞颂景身份他只能出声警告道。
“你别乱来,那是瑞南郡主,定南侯的女儿。你别招惹人,被定南侯府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若……”
“喂,你!”他郑若其事地想给盛岁寒分析利弊,却没想话音未落,按着他手的人就已经先斩后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人影,走时还顺带把桌边的白玉面具顺了。
“……?”
宋明济顿时满脸黑线,阁间站着的暗卫见状也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愣愣说不出话。
片刻,才默默吐言道,“长…长史,小王爷他,要…追吗?”
屋子的空气凝滞下来,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只剩下一个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压抑下来的声音。
“追追追,人都跑了你们还追什么?!这么多个人连一个人都拦不住?养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
能看出来说话的人已经被气得要发抖了,一众人登时不敢吭声,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等着对方发号施令。
他们也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小王爷就一溜烟跑了啊。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还不快去个人盯一下!”宋明济恨铁不成钢,强忍怒气,但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稳住心神交代道,“顾好王爷周全,不动声色点,别引人注目。”
听到吩咐,属下们如蒙大赦,忙连声应下后派人跟出去。
而此时楼下,俞颂景正带着人挑选着香料。
姗姗来迟的掌柜边带着俞颂景前来看货,边大言不惭地夸耀,俨然一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作态。
“不是我说,真的,郡主啊。您走遍整个宁京,都肯定找不出比我们这更好的香料了。您看看,这品质,这醇香……”
俞颂景缓步走过香料展台,时而捻起样品于鼻间嗅闻,“久仰年景大名,今日一来果真不负虚名。”
即使听自吹自擂听得耳朵快起茧子,她还是很合时宜地给了掌柜台阶下,随即很快切入正题。
“掌柜你也知道,我今日既来,是为了看看这安神香的。不是说今日刚从西域那补的货吗?紧些给我瞧瞧。”
“哎哟瞧我这记性,看郡主您造访,我这太高兴,险些忘了正事了。”掌柜一拍大腿讪笑道,连忙引着俞颂景一行人往里走。
安神香的主要原料之一是郁苓,主要盛产于清洋与陵延的交界地带,有疏肝解郁,凝神静息之奇效。香味醇郁,堪比香膏。原先主要在清洋盛行,后被年景引入宁京,广受各家贵女喜爱,一炮而红。
这也因此成了年景的招牌,让其在一众京城香铺中脱颖而出。后虽有其他香铺效仿,但顾客大多先入为主,总认为年景的香料要比别家更纯正些。一来二去,年景的地位也就在宁京中奠定下来了。
半月前铺里香料售罄,老板派人又去西域进了些货。只不过货虽然到了,人却在途经苏陇时一时兴起留在那边玩了几日。
眼下是顶上那位宋长史掌事,思及此,掌柜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希望那跟着来的小王爷别乱来为好。
他心里头想着事,是以在走到郁苓的台架前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俞颂景看到木签后出声提醒道,“掌柜,莫非是这个?”
掌柜蓦然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对对,就是这个,郡主真是好眼力。”他用木夹取了些香料,放入青花瓷小碟中递给俞颂景,“来,郡主您闻闻,这些药草都是新进货的,肯定新鲜。”
俞颂景手指捻起细微粉末,左右摩挲,香气顿时四溢,还未靠近鼻侧,便可闻得馥郁芳香。
这么香?她不由眉头皱了皱。
既要这么香的东西用来助眠?这怕是躺床上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吧。
“掌柜,你们这用来做安神香的香囊一般都是怎么配置的啊?”她扫了扫旁边的架台,随口问道。
掌柜道:“我们一般都加以四克郁苓,三克合欢花,两克沉香和桂皮。您看看左边的香囊,便是我们的成品。”
俞颂景拿起其中一个闻了闻,仍是觉得有些不足。太香了,光是闻着就有些冲鼻,这要是能用来当安神香那才奇了。
俞颂景有个做中医的朋友,倒是从那边学过点做香囊的技巧。安神香囊,虽香,但却是舒缓温养的香。后韵宁人,平和心气。
对于郁苓,大多年轻的贵女们可能喜欢,但这次请来的,还有些中年妇女。用现代的话来说,处在更年期的不在少数。夜间易早醒,眠短易燥。闻了这个,怕是更睡不着。
既做客栈,那自要兼顾各个年龄层,以最大的可能性堵住吐槽的悠悠之口。短暂思忖后,俞颂景还是决定换个配方。
“掌柜,你们这可以自己调制试做吗?
“……”掌柜闻言有些怔愣,没想到俞颂景要自己调。普通香囊倒是没什么,但这可是安神香,公然要换配方,这不是砸他们店的招牌吗?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
只是你会做吗?
这安神香囊,最重其中配料比例。无理配置,一旦失了衡,功效便可能大打折扣。
双方僵持不下,正当掌柜想婉言相劝,背后传来的一道声音忽然打破沉寂。
“看来瑞南郡主这是对我们店的招牌不太满意啊。”话音里尽是揶揄。
俞颂景猝然被吓一激灵,忙转头看向声音发源地。
来人一袭蓝白锦袍,戴着白玉面具,正处在上层阶梯和下层的拐角处。位临高处,手倚靠在围栏的扶手处,正托着腮睥睨下方一切,姿态散漫。
“……”
看不清来人长相,还被他以这种眼神盯着,俞颂景莫名有种被人轻视的感觉,顿觉不爽。
“这位公子是?”
掌柜也被吓得不轻,显然没想到这小魔头怎么就忽然出来了,忙挡到俞颂景身前,“这,这是我们店的二当家,陆小少爷。”
“?”俞颂景见掌柜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不由觉得奇怪,看向不远处的人充满考量之意。
陆…小少爷?这又是哪门子人物?
盛岁寒察觉到她的眼神,眉头轻挑。也没有躲闪,迎面撞上了她的视线。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打量。那目光清凌凌的,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就像是一把精确量尺,要将人衡量个彻底,剖析个入木三分。
两人视线于空中交汇,电光石火般撞出火花,势均力敌,谁也没让谁。
“……”
见这场面,掌柜意识到事态不太对,正想出声找补找补,却没成想盛岁寒忽然笑出声道。
“瑞南郡主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难道是……”少年由于托着腮,使得脱口而出的打趣更为玩味。
欲语还休,引导着人往那一层想去。
“……”俞颂景被他这口不择言的无赖样吃了一瘪,即使话没说完,她也知道对方是何用意。
因为他容貌俊美,风流倜傥??这哪来的登徒子?他戴个面具呢谁看得清他长相,能说出这种话的不是透视眼就是傻子,也亏他想得出来。
在场众人皆意识到了表面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也是没想到这陆公子会如此厚颜无耻。
眉秋气得出口斥道:“放肆!大胆宵徒,竟敢对郡主出言不敬!”
却见那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姑娘,我这也没对你们郡主怎么样啊,我怎么就出言不敬了。”
说出的话让即使戴着面具的脸都仿佛变得活灵活现,似透过其可以看见一双因为无端被指责而委屈的眸子。
眉秋被气得不轻,对方确实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她拿不出证据,倒是显得她无理取闹了,只能独自跳脚,“你,你…”
见事情再这么闹下去估计要闹大,掌柜连忙出来和稀泥,“郡主,我家公子绝无此意!姑娘这怕是多想了。”
“我家少爷娇惯长大的,是以可能说话便口无遮拦了些,还望郡主见谅。”解释完他连忙将话头转移,“来来来,别管这些了,正事要紧。郡主不是问可否自行配置香料吗?可以的可以的,那边便有个香料展台,小的带郡主过去瞧瞧如何?”
俞颂景向上瞥了一眼,没再作声,对于对方的挑逗置之不理,跟着掌柜前往展台。
估计就是个花花公子,留连青楼的浪荡之徒。见到女子便要调情一番,跟只发情孔雀无二。
还没点起的战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熄灭,取而代之的俞颂景正对着琳琅满目的香料发愁。
掌柜撩开香料的布子,侃侃而谈道,“来,郡主您看看,这些都是现成的香料,您可以拿这些试试看,能否调出您想要的。”
俞颂景走马观花地大概看了眼,思忖着。
郁苓相较其他材料,安神助眠之效更为显著,肯定不能少。
若加厚香囊布料,倒是可以掩盖些浓郁香味,但年景大多皆为此样式,重新加制,数量又如此庞大,时间肯定来不及。是以只能换配方。
不失安神之效,又要舒缓底蕴,有没有什么能中合一下……
“郡主,我对香料也略知一二。有什么不解的,大可以问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蓝孔雀又走到了她的身边。身子凑近,颈间似乎都可触见他的气息。
“!”
因为思考,俞颂景精神正放空着。背后有人忽然冷不丁地冒出来,差点给她吓得原地跳起来尖叫。反应过来后急忙与人拉开距离,脖颈处后知后觉般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靠啊!!!这人怕不是鬼吧!怎么走路不带声音的!
眉秋见这人跟来,又气急道,“你怎么又来了!”
“……”掌柜欲伸出去的手在空中静止,五指蜷缩,脸皱成一团。
不是,活爹,这小王爷真是他活爹。
盛岁寒无辜笑道,“这是我家的店铺,我为何不能来?”明摆着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你!”眉秋已然要被这人无耻作态气死了。
缓过来恢复理智的俞颂景只能无奈将要冲上去的眉秋拉到身后。没有与他计较,望向面前的盛岁寒礼貌道。
“哦?那请陆小少爷赐教。”
少女眼睛平静无澜,只淡淡地看向他。
现在正是客栈要开业的关键时刻,不适合树敌。况且这陆小少爷既敢公然挑衅,估计来头也不小。在没确定好对方动机,还是先以退为进好。
盛岁寒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悠哉开口,“郡主想知道什么呢?”
俞颂景道:“如何能不失郁苓,但却能掩盖掉郁苓带来的馥郁香气。”
“郁苓本就是靠芳香引来女子喜爱的,郡主为何要改?”
“想必公子应该也知道我要开客栈一事吧?”俞颂景对上他的眼睛,像是想透过其套点什么。
“我邀请了很多京城贵妇贵女。大多妇人年近中年,怕是多有难以入眠之症。郁苓香气过重,不宜入睡。”
这不算机密,她倒也无所谓把这事说给他听。
“……”
心下了然,盛岁寒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将腰间悬挂的香囊解下,递给俞颂景,“这是我特制的香囊,郡主可以闻闻,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味道。”
“你!”眉秋见状想要阻拦。
哪有素不相识的男子向未出阁的女子赠自己身上之物的,传出去非污了郡主名声不可!
俞颂景将眉秋按下,示意其少安毋躁。伸手将香囊接过,很有边界地于鼻间一嗅,旋即眼神一亮。
“这个可以!”
香气内敛悠长,初闻似乎无味,但细品后香气却丝丝弥漫,层次分明,宛若尘封好酒。
“敢问陆小少爷在里面加了什么?”
“檀应子。”盛岁寒没吊着她,丝毫不吝啬回答,“单闻无味,但若中和郁苓,却可缠绵另出新味。最重要的是,有平息肝火之效,郡主可以给身边人试试。”
这人话里有话,虽没明说,明白的人却都知道他指的是刚刚快要冲上去与他决斗的眉秋。
但这回俞颂景得到了想要之物,倒是没与他计较,只转头朝掌柜喜道,“掌柜,就以贵公子的香囊为准,为我制百余份,后送上我京郊的客栈如何?”
“……”掌柜没想到事情转变如此快,有些纠结地看向盛岁寒。见对方一脸玩味,不知该收不收。
盛岁寒见状笑道,“郡主不必给他了,这秘方杨掌柜知道的。”
“……”
俞颂景愣神,随后欲将香囊还回去,“既如此,那香囊便物归原主。”
却见蓝袍少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似达到了某种目的后的兴味索然。
但还是转身懒洋洋地补充了句,“这香囊,赠予郡主了。”
“算是,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