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徐见遥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去一趟医院,他依言带书过来,此外每次大考小考,他都会额外领取一套试卷带给春曼做。

    两人就这么各据桌子的一端,上起晚修课来。

    春兰茹时不时端茶送水果过来,偶尔叮嘱春曼一句,别太累着自己了。

    春曼笑嘻嘻地道:“外婆,我不累。”

    她不累,只是有些头疼。

    她现在一思考就脑壳仁泛疼。

    徐见遥首先察觉到她的异样,靠过来问她怎么了。

    春曼煞有介事地道:“我感觉自己的智商严重欠费了,很多很基础的题都做不出来。”

    她说这句话时带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徐见遥却笑不出来,他喉头一哽,握着她的手说:“做不出来也没关系的。”

    春曼转头看他,对上他心疼的眼神,她的心也莫名疼了一下。

    “嗯。”她声音极轻,很快,她咧着嘴笑了笑,“那我画画吧。”

    徐见遥从逢春转学过来时,把她的画具一并带来了。

    谭荃去世后,春曼鲜少画画了,上一次画画还是在她生日那天,她把派对上的几个温馨瞬间以绘画的形式定格了下来,其中就有她往徐见遥脸上抹蛋糕奶油的一幕。

    半年多过去了,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的春风和夜色都很温柔,而她的指尖仿佛也还残留着少年脸颊的温度。

    此刻,少年坐在她的对面,神情专注地学习,只要她想,他便触手可及。

    可是很奇怪,这一刻,她不忍心扰乱他的专注和安静。

    她只是想把他画下来。

    在她仔细勾勒少年低垂的眉眼时,少年倏尔抬眸望过来,对她笑了一笑。

    笑意纯粹,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

    春曼的笔触猛地一顿,心跳也漏了一拍。

    好端端的,他干嘛突然撩拨她啊?

    不到十点,春曼就犯困了,哈欠连天。

    徐见遥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摇芳苑,春曼趁着春兰茹没看这边,偷偷牵他的手,依依不舍。

    徐见遥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轻轻笑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拉钩。”春曼用小尾指轻轻勾住他的。

    “盖章。”徐见遥用拇指轻轻碰了碰她的。

    徐见遥一个人回的摇芳苑,至于沈致,他早就被春曼“赶走”了。

    那是三天前发生的事。

    国庆假期已经结束大半个月了,沈致却还赖在聿城,没回首都上班。春曼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硕士毕业后直接失业,所以才有闲暇时间陪老人家旅游,如今又留在医院照顾她。

    沈致被她的逻辑气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远程办公?”

    春曼愣愣地看着他。

    “算了。”沈致的俊脸闪过一抹怪异的神色,“你一小屁孩,说了你也不懂。”

    虽然觉得自己占理,但沈致还是在第二天买了飞机票,至于目的地,旁人不得而知。

    徐见遥一般在下午放学后才过来医院,沈致走后,白天只有春兰茹陪着她。沈致不放心这一老一小,特地请了个专业的护工,偶尔春曼需要复检,有护工带着会比较好。

    其实春曼至今不知道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病。许是沈致提前打过招呼,检查结果什么的,医生都是直接跟他联系沟通。

    他们有意隐瞒,春曼便不去探究,毕竟她知或不知,都无法改变她“生病了”这个事实。

    她不想一直待在病房里闷着,身体没那么难受的时候,她会撒娇央求春兰茹陪她去江边走走。

    聿城地处南方,深秋时节的天气最是舒爽怡人。春曼挽着春兰茹的胳膊慢悠悠地散步,走累了就坐下来歇息。

    白天的江边不比晚间的热闹,但也不算冷清,有老人倚着护栏垂钓,有年轻人坐在草地上野餐,还有小孩在滑滑板,动作娴熟,呼啸而过,像一阵生机蓬勃的风。

    春曼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在想,活着真好。

    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各自牵着女儿的左手右手,有说有笑地缓缓走过。小女孩忽然停下来,撒娇求抱抱,爸爸蹲下来问她:“琳琳想让爸爸抱,还是妈妈抱?”

    小女孩大概是个端水大师,她说:“爸爸先抱五分钟,然后妈妈再抱五分钟。”

    爸爸摸了摸她的脑袋,宠溺地笑道:“好好好,爸爸妈妈都抱琳琳。”

    说罢,他一把抱起小女孩,先是举高高,然后小跑着走起来,“我们飞咯。”

    小女孩咯咯直笑。

    妈妈跟在后面,笑得无奈,“你慢点,别摔着琳琳了。”

    “不会摔,爸爸会好好护着琳琳的,是吧琳琳?”

    “是啊是啊,爸爸可厉害啦。”

    一家三口慢慢走远了,说说笑笑的声音也远了。

    春曼眼眶一热,鼻头一酸,趁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她匆匆抬头望天。

    不要哭,春曼,这只是寻常的一幕,没什么好哭的。

    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她生生把泪意逼了回去,然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跟春兰茹讲话,转头之际,却发现春兰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春曼愣了下,忽而放大笑容,“外婆,我没事……真的没事。”

    春兰茹心疼地摸摸她的脸颊,“卷卷,难受就哭出来,千万不要憋着,知道吗?”

    春曼笑着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外婆,我们一起拍照吧。”

    她抬手搂着春兰茹的肩膀,无意间转头,发现外婆的白发变多了,皱纹更深了,还有她掌心之下的肩背,也更加佝偻消瘦了。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外婆变得苍老了许多。

    都是因为她。为了照顾她,外婆忙前忙后,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思及此,泪意再次涌上来。

    “外婆,”春曼极力克制着哭腔,笑道,“来,看镜头,跟我一起念——茄子……”

    春曼陪着春兰茹拍了很多照片,正想挑选几张发到朋友圈时,沈致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她在哪儿。

    春曼语调轻快地开玩笑道:“我被怪兽抓走啦。”

    电话那头,沈致似是笑了一下,“可以自己逃出来不?如果可以,哥哥送你一份惊喜,你现在回房间就可以看到。”

    春曼故作模样地沉思片刻,道:“我尽量试试。”

    挂断电话后,她复又挽着春兰茹的胳膊,嘴里雀跃地念着:“我们逃咯。”

    走到医院门口时,两人刚好遇上徐见遥,春曼笑着冲他眨眨眼,转身时腾出一只手绕到背后勾了勾。徐见遥了然,偷偷把右手搭上去,任由她牵着走。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春曼跟徐见遥讲起沈致刚才提到的惊喜,说他八成是在骗她。他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能给她送什么惊喜。

    直至回到病房,她惊觉自己猜错了。

    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沈致,另一个是女人,衣着时髦,长发微卷,身材高挑曼妙,面部因保养得体而露出红润气色,看起来至多三十岁的样子,但其实,她今年已经四十三岁。

    从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可以看出这个人过得好不好。春曼想,沈佩真应该过得很不错,也应该真的做到了好好爱自己。

    沈致首先发现杵在门边的春曼,打趣道:“逃回来了?”

    沈佩真应声转头,跟春曼四目相对。

    春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怦怦跳,脚下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开步子。

    徐见遥站她身侧,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但没出声干扰她的情绪。

    沈佩真倏尔露出笑容,问春曼:“怎么,不认识我了?”

    怎么可能不认识?

    春曼下意识摇头,开口时嗓音略显哑涩:“妈……妈妈。”

    “我来看看你。”沈佩真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春曼“嗯”了声,又喊她:“妈妈。”

    这一次她带了哭腔,不明显,但徐见遥听出来了。

    沈佩真朝她招招手,“过来。”

    春曼的身子有些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徐见遥沉默着将手掌覆上她的后腰,稍稍用力推了她一把,在她走向沈佩真时,他似有若无地一笑,然后悄悄退到病房外倚墙而站。

    春曼最终在沈佩真跟前站定,坦诚道:“妈妈,我好想你。”

    沈佩真笑笑,心里有股难言的滋味。她原以为母爱缺位了这么多年,加之她曾经那样连讽带刺地指责春曼,春曼应当会记恨她,至少也会想要疏离她。可是春曼并不这样,反而经常发消息关心她,嘘寒问暖,节日祝福,一样不落,即便很多时候,她的关心和祝福没有回音。

    坦白讲,如果春曼记恨她,沈佩真或许还能过得自在坦荡一些,可春曼越是懂事,对她越是包容,她心里反而越发有愧。

    她以“自我消失”来回避这种愧疚,直到沈致辗转找到她,说春曼生病了,她知道,她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抱了抱春曼,看向春兰茹,喊了一声“妈”。春兰茹应了声,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

    今儿大家都高兴,春兰茹准备做一顿大餐庆祝庆祝。一行人先去超市买了食材,再大袋小袋地拎着去了摇芳苑。

    一路上,沈佩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徐见遥身上,后者恍若未觉,眼神专注地看着春曼。

    厨房是开放式的,沈佩真本想给春兰茹打下手,却遭到婉拒,“你去陪着卷卷。”

    沈致在一旁笑着劝道:“姑,你陪着卷卷吧,我来给奶奶打下手就行。”

    沈佩真说“也好”。

    客厅里,电视机播放着综艺节目,但春曼没心思看,而是一直观察厨房那边的动静。看见沈佩真去而复返,她蓦地收回目光,佯装在看电视。

    沈佩真坐在沙发陪她一起看。

    母女俩一时无言。

    春曼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跟她隔着一臂距离的沈佩真,然后悄悄地、自以为无人察觉地慢慢挪过去,当沈佩真突然侧眸看过来时,春曼一怔,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可以靠着您吗?”

    沈佩真笑着点点头。

    春曼也笑,歪着脑袋缓缓靠向沈佩真的肩膀。节目里的嘉宾正在玩梗逗乐,哈哈声不停,但春曼觉得,她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开心。

    “妈妈。”

    “嗯?”

    “妈妈。”

    “嗯,我在。”

    眼泪忽然掉下来,春曼抬手慌乱地擦了擦。沈佩真抽了张纸巾给她,问她怎么哭了。

    春曼笑道:“我喜极而泣呢。”

    沈佩真微愣,不觉间,她的眼眶也微微湿润。

    她亏欠春曼太多,以至于一声简单的回应就能让这孩子心满意足。

    徐见遥回房间换了一身居家休闲服出来,问沈佩真想喝什么。沈佩真微微一笑,“白开水就行。”

    徐见遥说了句“稍等”,转身走了。

    沈佩真侧眸看向春曼,目意探询。

    春曼会意,介绍道:“遥遥是谭爷爷和杨奶奶的外孙,这房子是他的。”

    沈佩真:“遥遥?”

    “是啊。”春曼笑道,“他大名叫徐见遥,不过我们都习惯喊他遥遥。”

    沈佩真又问:“你男朋友?”

    春曼愣住,一张莹白小脸很快就变得红扑扑的。

    她没想到沈佩真会问得这么直接,更没想到她会猜得这么准确。

    她抿了抿唇,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偷偷抬眸观察沈佩真的反应,小心翼翼地道:“妈妈,你别生气,好不好?”

    沈佩真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春曼定定地看着她,确定她是真的没有生气,她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她重新靠着沈佩真的肩膀,笑容幸福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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