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心神不宁地散去,老夫人依然站在屋门口。
静静站了一会儿,对身边的王嬷嬷道:“你去看看大郎回来没有?回来了让他立即过来一趟,告诉他,这是他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总比他那些鸟儿雀儿要紧,一个个的,就没有省心的,都是来讨债的。”
“是,”王嬷嬷是老夫人身边多年伺候的心腹,先应了声,又有点犹豫地道:“刚见着二姑娘的模样,手上的伤可不轻,像是原本就带着伤的,还有,还有那下颌后颈处,似乎……”
“怎么回事?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吞吞吐吐。”
老夫人有点烦躁,本拿定主意处置二丫头,却又出现天降神火警示。
伯府爵位在这代就到头了,即使富贵尚在,可一旦远离了权势圈子,再大的富贵也岌岌可危。
子孙也没个真争气的,能成气候的年纪又小,本指望着几个姑娘教养好了,也给伯府拉拢点助力,哪知接二连三出现这种败坏门风的丑事。
若二丫头真能攀上定国公府也是喜事,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大权在握的定国公府岂是那么容易认栽的?
别到时候亲家没攀上,反倒害了伯府。
大儿子虽然不着五六,可好歹也是伯府的顶梁柱,外面的大事还需要他拿主意。
可惜最有主意的二儿子外放泉州,刚接到要回京的信函,现在估计还在路上,三儿子为了这大家子的嚼用,也辛苦奔波在外。
见老夫人上来脾气,王嬷嬷也不再犹豫,低声道:“老奴刚站在后边,看二姑娘后颈上好像有淤痕,像是,被人用力击打的印子……”
“哦?你可看准了?”老夫人老眼精光一闪。
王嬷嬷思索片刻,肯定地点头,“老奴这双老眼还是不会看漏的,就是不知二姑娘怎么刚才没提这茬。”
“她也是吓坏了,”老夫人嘴角挂起突兀一道笑,神清气爽,“这么说,咱们都误会二丫头了?二丫头,是意外落水,可不真是清白的嘛。”
“清白?她若是清白,满大燕再没有清白的人了,老祖宗您打死我吧,孙儿决不会娶她!”
定国公府内堂,花甲之年的太夫人面目严肃,倚在松香色大迎枕上,眼神却很慈和地看着倔强地跪在地上的孙子,叹口气,缓缓道:“年哥儿你先起来,过来祖母这边坐。”
顾重久勉强压制了直冲胸腹的盛怒,起身走到太夫人身边的杌子上坐下。
太夫人疼惜地拍拍孙子紧握成拳的手背,自己这个孙儿向来气质高华,如今面目森森眼睛充血的模样,可见心里有多大气了。
可是,想想前天归京寻亲的大孙子,太夫人又忍不住叹气,“年哥儿,如今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宁家二姑娘是贪玩意外落水,你既然好心救了她,倒正是成全了一段佳话,可若不娶,任由流言肆虐,对国公府,对你将来的名声也有碍,下月就是春闱之期。”
春闱,在外来的大哥找上门来前,也只是为了他鹊起的名声,再锦上添花而已。
当年的他,少年成名天下知,在世人的追捧夸赞下,养成了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性子,以为天下之大舍他其谁。
为了与突然冒出来的大哥争个高低,不懂烈火烹油后就是日暮穷途,轻易就答应娶回来个搅家精,终至偌大繁荣的国公府,不出数年就变成残垣断壁。
越是富丽堂皇,越是面临深渊。
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府,并不是外人看着那么光鲜。
自古在兵权与皇权游走的朝臣,有几个得了善终的?
重活一次,他太知道名声对一个人,甚至整个家族的重要性了。
垂下寒气四溢的眸子,顾重久坚定地重复,“我不娶她,若为了名声……祖母,那就让她从侧门进来吧。”
没有名分的姬妾,才会从侧门进府。
“胡说!”太夫人严厉地轻拍了一下桌案,“安宁伯府再没落,也不会同意嫡女为妾。”
娘子军出身的太夫人一身气势逼人,瞪了大孙子一眼,往常的年哥儿温雅如玉,今儿个怎么如此尖锐了。
安宁伯再无作为,也不能让人家唯一的嫡女做妾,老安宁伯也曾是太祖建朝的有功之臣,传到圣上耳中,岂不成了定国公府仗势欺人了?
嫡女,娶妻,顾重久只觉胸口里的那口恶气堵得他想呕吐,头一次目无尊长,硬邦邦地怼老祖母,“不管您怎么说,反正孙儿绝不要那样的妻子!”
即使让他再死一次,绝不要这个上世贪慕虚荣、红杏出墙、淫/贱无/耻……气病母亲、气死祖母、害死父亲,最后更让定国公府四分五裂,也害得他尝尽人间苦痛不得善终的女人!
上辈子,同个地点,同样的落水,他相信了那个女人装模作样的眼泪,为了顺利击败优秀的大哥得以承爵,为了今后他重久公子的名声无暇,他匆匆应下了这门亲事。
可这重新来过的一世,为何明知是被算计的,明知后面的结果,他还要接受那个女人为妻?绝不!
太夫人岂能不知孙儿的不甘心?
自家孙儿不但才华横溢,为人光风霁月,长相更是万中无一,京中别说伯府千金,就算尚公主都觉委屈了他。
可想想刚才安宁伯府来人所言那番话,太夫人正了正脸色,“那你能告诉我,宁二姑娘脖颈上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安宁伯府的老嬷嬷今早来去静悄悄的,言语里很是大度,丁点都没提顾家公子不是,只一个劲儿感谢顾公子仗义救人,说他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过于贪玩失足落水,其清白有苍天鉴证。
却在最后离开时,意有所指地说他家姑娘脖梗前后,不知怎么都有两道吓人的淤痕,身上手上也均有伤痕。
一同落水,名声受损的确实是女子。
但如今外面风言风语,宁家过世多年的苏夫人,看不过女儿被欺负显灵的事,昨晚就长了翅膀一样,被传得有鼻子有眼。
宁府二姑娘的名声,到今早就已经被洗白一半了。
可若再冒出来一条,落水的宁府二姑娘被顾家公子暗下黑手的劲爆消息,顾重久这从小到大经营的好名声必将毁于一旦。
这世道,不但女人讲个名节,男人也同样需要个好名声。
特别是,还有一等爵位等待继承,还想走上朝堂的人家,一个狠毒的名声就能让圣上搁置。
当今年轻时励精图治,近几年随着年纪渐长,疑心却也渐重,否则定国公也不会默许唯一的儿子弃武从文。
如今的国公府,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如履薄冰,国公府担不起仗势欺人的名头,顾重久也万万不能流出心狠手辣的传闻。
顾重久听见太夫人的话,由不得浑身一僵,下意识把右手藏到了宽袖里。
手背上,有三道刚刚结一层薄痂的抓痕,这是被宁函萩那贱/人在水里挣扎时挠出来的。
恨只恨,他从地狱中解脱的瞬间,一睁眼,却见到当年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的脸,尚未搞明白身在何地,一时浑浑噩噩控制不住就掐住眼前人的颈子。
唉,他不但使劲掐了,他还手脚并用击打她头颈部,直把她击得昏死过去才罢手。
若是他能再早一刻重生回来,他怎会允许自己再被那贱/人拉下水?!
可怜他刚重生,竟然不习惯有手有脚的日子,忘记了自己年少时的文弱,高估了自己在水里的掌力,低估了那贱/人的求生欲,那样的重击都没弄死她。
而且这世安宁伯府手段更高杆了,还弄出什么天火天雷来鉴证。
可,那又如何?
如今的他,可不是曾经那个骄傲自负、只知阳春白雪、不知人间疾苦的重久公子,而是带着前世刻骨仇恨归来的厉鬼。
他要好好活着,畅快地活着,他要让前世那些欠他命的人——都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彘生活!
宁函萩,想再进国公府?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一道嗜血的阴毒寒意,在如玉少年的眼底滑过,顾重久瞬间平息了沸腾的怒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不过,最后他还是抗争了一下,“祖母,若我说是湖里的水鬼打得她,你信吗?”
太夫人气笑了,真是个孩子,“就算是水鬼,别人也只会认为那水鬼是你,你可别先入为主,那姑娘若是老安宁伯亲孙女不会差到哪去,老安宁伯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孙儿听祖母安排,”顾重久深深叹气,知道是说不通祖母了,躲不过就不躲了罢,“可以先定亲,待她及笄再进门。”
那贱/人还未及笄,这次他要争取这两年时间,不信两年这么久他还找不到弄死她的机会。
他不但要光明正大弄死她,还要让她身败名裂万人唾弃,更要让世人指不出他国公府丁点儿错。
见孙儿妥协,太夫人也疲惫地叹口气,“那就这么定了吧,去见见你母亲,这次真气坏了她,你好好和她说。”
国公夫人袁氏,娘家是当朝极得圣眷的袁大学士府,端正贤淑,德才兼备,嫁进国公府近二十年,掌管中馈,贤惠能干,无一人说不好的。
唯有一不足之处,就是这么多年来,膝下仅有顾重久一子。
但这一点不足,随着顾重久越长越出色慢慢给弥补了。
老定国公还有两个庶子,因太夫人建在,一直未分家,这俩家均是多子多女,看着他们承欢膝下,她不是不羡慕的。
定国公常年驻守西北抵御西戎,她守着独子,从妩媚新妇熬成半老徐娘,孤枕难眠的夜里,她也不是不怨怼。
可她有个连状元郎都比不过的儿子,所有遗憾也都不算什么了。
做母亲的,养出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再等将来好好给儿子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她这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只是昨日,连续两个坏消息,却宛若两道惊雷,一下劈碎了她半辈子营造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