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结束,夏天也正式过去了。
校园里,银杏树的叶片染上了灿烂的金黄,像无数把小扇子悬挂在枝头,在秋阳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秋天来了。
物理竞赛的日子也悄然走近。
周六的市图书馆,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和空调运作的微弱嗡鸣。
靠窗的位置,周向晚陆梓轩坐在一起,叶楠舟坐在他们对面。
桌上摊满了物理竞赛的习题集,和一本被画得密密麻麻的数学笔记。
周向晚全神贯注,草稿纸上写满了演算,眉头不时紧蹙,陆梓轩时不时递来书本,两人轻声讨论。
而面前的人,早就趴在桌子上轻声打鼾。
陆梓轩摇了摇头,小声道:“就不应该带他来。”
周向晚瞥了他一眼,陆梓轩不再说话。
周五办公室门口,周向晚正巧遇到了陆梓轩,他邀请她去图书馆准备物理竞赛,本不想去的周向晚,却被叶楠舟抢先同意,而前提是,他也要一起来。
周向晚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叶楠舟要帮她同意,后来她想,大概是为了让她能备考。
就这样,三个人坐在一起。
临近傍晚,夕阳已经晒到了他们的桌面,陆梓轩看了看手机,合上书:“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吃晚饭了。”
周向晚点点头,轻声道:“好,我也差不多回去了。”
陆梓轩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叶楠舟,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独自离开。
又过了不知多久,叶楠舟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昏黄。
他擦了擦嘴角道:“怎么这么晚了?抱歉,我又忘记学习了。”
周向晚整理着书包:“你本来也不是来学习的吧?”
叶楠舟嘿嘿一笑:“是,我来监督你们的。”
吃醋了。
周向晚下了定义。
但转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恋了,红了脸。
“走吧,回去了。”
周向晚背起包,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晚晚,什么时候回来?】
是周父的微信。
【准备出图书馆了。】周向晚回了消息,将手机收进口袋,背起包。
“你爸妈催你了吗?”叶楠舟问。
周向晚轻轻“嗯”了一声。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家就在这附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骑车更快。”叶楠舟侧过头看她,嘴角扬起一点笑,“我带你。”
周向晚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跟着他绕到了图书馆后侧的自行车棚。
她看着他弯腰开锁,从一排山地车和电动车中间,推出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自行车,有些发愣,目光在那辆车上停留了好几秒。
“这是你的车……?”
叶楠舟从周向晚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拍了拍车座椅道:“你别看它破破烂烂的,骑起来很稳当,你放心。”
周向晚仍旧不解,直白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骑那种很贵的山地车。”
“这个啊,”他推着车往外走,“车是我妈的,今天去她那儿,就骑来了。”
“她家?”
叶楠舟没什么异样,很自然地接话:“嗯,他俩早离了,我妈家正好在这附近,我就顺便去看看她。”
意识到自己似乎戳到了叶楠舟的痛楚,周向晚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嗐,这有什么,”他转过头来,黄昏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看不出什么阴霾,“我倒觉得离了才好,不然我妈也得跟着受罪,像我现在这样。”
夕阳落下,橘黄色的太阳像个温暖的煎蛋,照着柏油马路都变得暖洋洋的。
叶楠舟拍了拍后车座道:“上来呗?保证不摔着你。”
周向晚摆摆手:“不了,我还是走回去吧。”
“怎么?不信我的技术啊?”他歪着头笑。
她一时语塞,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侧身坐上后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座垫下的铁架。
车轮转动,碾过一地细碎的梧桐影,晚风拂过耳畔,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一路上,行人匆匆,周向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生怕遇见熟人。
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他胳膊的青紫上。
“你去医院了吗?”周向晚小声问。
叶楠舟侧了侧头,似是风把她的话带慢了几秒后,才回答道:“这点小伤,去医院干嘛,我皮糙肉厚。”
“可是叶楠舟……”
没等周向晚说完,她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巷口——
她快速跳下车,扭捏地调整了一下书包肩带:“爸,你怎么来了?”
周父的目光越过周向晚,直接落在叶楠舟身上,眸光里充满了冷淡的锐利。
叶楠舟也急忙停下车,礼貌道:“叔叔好。”
周父“嗯”了一声,那声音里仿佛带着不悦,随后自然地接过周向晚背后的书包道:“回家吧,晚饭都做好了。”
周向晚感到一阵紧张,匆匆对叶楠舟说了声“再见”,就低头跟上了父亲的脚步。
她见父亲没去直视叶楠舟,心里更慌张了。
巷子里,周父走在前面,拎着包回头问周向晚:“今天是跟他一起出去的?”
周向晚接话:“不是,还有陆梓轩,我们去图书馆准备物理竞赛,叶楠舟去复习数学题。”
周向晚下意识地低下头。
周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言:“你自己注意就好。”
她知道父亲心里的芥蒂,但她好像做不到远离叶楠舟。
*
吃过晚饭,周父喊周向晚来书房,起初周向晚不明所以,只是按照周父的口述在电脑前打字。
打着打着,她才发现,原来父亲要她打的是一封“意见书”,主旨直指宏达拆迁可能带来的种种问题和巨大影响。
听到书房里的动静,周母探进了头道:“你叫她做这个干嘛,让她复习去,快高三了。”
周父反而义正严词起来:“她必须参与,这也是她的事,继续打吧。”
周母也不管了,坐在一旁看周向晚打意见书,打完后,又看了一遍才说:“行,就这样吧,咱俩去发。”
周父从打印机里拿出新鲜出炉的纸,递给周向晚:“一起去。”
周母震惊周父的决定,但也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
周向晚捏着那摞轻飘飘却又仿佛千斤重的纸,跟在父母身后,一家一户地去敲响邻居的门。
橘色的楼道灯光照着一扇扇门后的脸,映照出各式各样的表情。
原来,过几天就要开拆迁协调会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然而,回应多是现实的盘算——
“拆迁给补偿款不是挺好?”
“早晚要搬,拖着也没意义。”
“给个新房子我儿子也算能安家落户了,你们也别犟了,也孩子换个好的环境吧。”
……
看着父母为了自己放下身段,近乎哀求地争取,周向晚心里堵得发慌。
她手里那些无人愿意签名的意见书,像压在心口的石头,不是滋味。
父亲说的话,开始萦绕在耳畔。
摆在床头的小熊玩偶,看着分外刺眼。
*
早读前夕,周向晚捏着语文书课本的手指微微颤抖,叶楠舟已经拿出课本准备预习了,她内心纠结着应该怎么跟他开口。
一袋热豆浆放在周向晚的桌角,似乎已成习惯。
她低着头,声音很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那个,你爸……是宏达集团的老总吗?”
“嗯?”叶楠舟疑惑。
“我家那片老城区,听说要拆迁了,是宏达出资改建,这周末就是拆迁会,我知道这不该问你,但我爸妈为了我读书暂时不想搬家,所以我……”
叶楠舟听懂了。
周向晚继续道:“你能不能就当帮我个忙,跟你爸提一句?不用勉强,要是不方便的话……”
“我试试,等我消息。”
夜风渐凉,叶楠舟吃完晚饭晃悠回到家,客厅里,叶昌平正在看电视,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舟舟回来了?明天想吃什么早餐?阿姨给你做。”
叶昌平没回头,反倒是家里的阿姨热情地迎了上去,接过了他甩在肩上的外套。
叶楠舟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父亲背影上。
他踢掉鞋,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拿起一个橘子剥着,空气里只有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
橘子皮撕开,溅出一点清冽的酸味。
叶楠舟思考该如何跟叶昌平说这件事。
他盯着电视屏幕,好像随口一提:“爸,我们学校后面那片老小区,听说是你们公司负责拆迁?”
叶昌平的眼皮都没抬一下,注意力全在新闻上,淡漠应声。
橘瓣塞进嘴里,叶楠舟嚼了几下,把核吐在掌心,酸酸的感觉让他有点难受:“我要是期中考试能进年级前两百的话,能不能别拆那儿?”
叶昌平这才缓慢转头,似是在看一尊奇怪的雕像,他上下打量了叶楠舟一番道:“你成绩跟我公司拆迁有什么关系?”
“爸,你不会不知道周向晚她家住那儿吧?就你让她辅导我功课的同桌。”
“哦,是她啊。”叶昌平语气平淡,“你这小子还挺懂人情,是她让你来跟我说的?”
“没有,是我听说的。”叶楠舟坐直了身子,转向叶昌平继续道,“他们家住在那个老小区,就是为了让她安心读书,但你要拆了,她学习差了,还怎么给我补课?你总不能害你儿子吧?”
叶昌平扭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叶楠舟:“害你?这不是你考个试就能左右的,就算你考上了,拆不拆,也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你不是宏达的老总吗?你总有话语权吧?”叶楠舟问。
“我是有话语权,但这事我决定不了,何况你一个小屁孩。”叶昌平双手环胸,继续看电视。
“那你就不能提议吗?这可是关系你儿子未来的事。”
叶昌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哟,学会拿成绩当筹码了?有点意思。可惜,生意场上的事,谁也左右不了,你也少管这种事。”
“你又怕我说出去给你丢人?”
“你给我丢的人还少了?”叶昌平翻了个白眼,冷哼。
“叶昌平!你怎么这么冷血!”叶楠舟猛地站起来,橘子皮摔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酸气,“那里面住的不是钉子,是人!”
“我冷血?”叶昌平也霍然起身,“我冷血你能穿上万块的鞋,能过得这么舒坦?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谁给你的?!现在跟我讲冷血?”
父子俩隔着茶几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我根本不想要这些!”叶楠舟吼了回去。
“不想要?”叶昌平冷笑,手一指门口,“不想要就滚!找你那个没出息的妈过去!看看她那个破出租屋能给你什么好日子!”
“我就算跟我妈过苦日子也比跟着你强!你除了钱还在乎什么?你根本就没真正关心过我们!”
“滚!”
“走就走!”
吼声撕裂了客厅虚假的平静,叶楠舟猛地转身,一把撞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