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费尔法克斯庄园的书房里,空气像一块浸透了陈年灰尘和绝望的厚重绒布。雨点执拗地敲打着铅条镶嵌的高窗,为这间堆满褪色辉煌的屋子打着沉闷的节拍。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站在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前,指尖冰凉,紧紧攥着裙摆粗糙的棉布。父亲的声音,往日里即使虚弱也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权威腔调,此刻却像钝刀一样切割着寂静: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先生,亲爱的。曼彻斯特的格林伍德。纺织业…嗯,非常成功。” 奥古斯塔斯·费尔法克斯爵士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上一份边缘磨损的文件,“一个…务实的人。对我们的处境,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理解与慷慨。”

    “处境?”埃莉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父亲花白的鬓角,掠过他身后墙上那些面目模糊、神情倨傲的祖先画像。画像们镶嵌在厚重的镀金画框里,沉默地俯视着,见证着这个古老姓氏的日薄西山。壁炉里,几块可怜的木炭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吝啬地释放着一点微温,却丝毫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

    爵士避开女儿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债务,埃莉诺。古老的荣耀…它填不饱肚子,也付不了修缮屋顶的账单。格林伍德先生…他提供了一条体面的出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说出了那个词,“婚姻。”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咚”地一声砸进埃莉诺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波澜。十八年,她的世界就是这片在风雨中飘摇的庄园领地,是母亲留下的泛着薰衣草香气的衣橱,是管家哈蒙德先生一丝不苟的下午茶仪式,是那些在潮湿书库里泛黄卷曲的书页间流逝的无尽时光。她从未踏出过庄园那由古老黄杨木和生锈铁艺构筑的边界。她的未来,如同庄园里精心修剪却日渐荒芜的花园,本应沿着一条看得见的、狭窄而“得体”的小径延伸——或许是嫁给某个同样困窘但血统相当的邻乡小乡绅,继续在缓慢的衰败中维持着费尔法克斯的体面。

    现在,这条小径被粗暴地截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代表着她全然陌生世界的词:曼彻斯特。工厂、烟雾、金钱…还有那个名字——阿尔杰农·格林伍德。一个用财富衡量一切、像购买一匹良种马或一幅廉价挂毯一样购买她未来的商人。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比书房里弥漫的湿冷更深、更刺骨。

    “他…多大年纪?”她问,声音干涩。

    爵士的视线飘向窗外阴沉的雨幕。“哦…成熟稳重,正是…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他含糊其辞,手指敲击得更急了。

    成熟稳重?埃莉诺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什么?四十?五十?甚至更老?一个只存在于父亲含混描述和冰冷契约里的模糊阴影。她想象着一张被烟尘熏染、被金钱欲望刻满皱纹的脸,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搅。

    “我…见过他吗?”她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安排在下个月初,”爵士生硬地说,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格林伍德先生会亲自来访,敲定…细节。” 他拿起桌上一个沉重的银质拆信刀,无意识地摆弄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埃莉诺,这是责任。为了费尔法克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的决绝。

    责任。为了费尔法克斯。这六个字像沉重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书房里那些祖先的画像,目光似乎变得更加严厉,无声地施加着压力。壁炉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白的余烬,象征着某种不可挽回的结局。黑暗和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吞噬了房间的角落,也吞噬了埃莉诺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她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得像个牵线木偶,喉咙被巨大的、冰冷的硬块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转过身,昂贵的旧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只留下一个被绝望压垮的、沉默的背影。沉重的雕花橡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父亲,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去十八年所认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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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尔法克斯庄园的夜,深得像最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古老的土地上。月亮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吝啬地透不出一丝光。只有风,不知疲倦地在古老的橡树和剥落的墙皮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无数个世纪以来徘徊于此的幽灵在叹息。

    阁楼深处,埃莉诺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坐在狭窄的窗边。她的目光穿透模糊的玻璃,固执地投向下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是庄园围墙外广袤未知的世界。几个小时前,女仆莎莉偷偷塞给她一个粗布包裹时那急促的低语还在耳边回响:“小姐…外面…很不一样。您…千万小心。” 莎莉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了一下埃莉诺的手腕,传递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祝福的滚烫温度。那个包裹此刻就搁在她的腿上,里面装着几件最朴素、料子最结实的旧衣裙(深灰、藏蓝,毫无装饰),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坚硬如石头的陈年奶酪,几枚冰凉得硌手的硬币(那是她变卖了母亲遗留的最后一件小首饰——一枚不起眼的珍珠胸针换来的),还有一本小小的、书页卷角的《英格兰实用指南》。

    她的逃亡计划在父亲宣布婚约的那一刻就疯狂地萌芽了,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几周来,她利用午后散步的惯例,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庄园边缘,心跳如鼓地勘察着每一寸围墙。终于,在靠近废弃马厩的东南角,她发现了一处年久失修的缺口。雨水侵蚀和藤蔓的顽强拉扯,让原本坚固的石块松动了,形成了一个勉强可供一人攀爬的隐秘豁口。她曾用颤抖的手指试探过那些潮湿、布满苔藓的石块,冰冷而粗糙的触感此刻仿佛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时间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楼下那座巨大的落地钟,用它沉闷、穿透力极强的钟摆声,宣告了午夜的降临。“咚…咚…咚…” 声音在死寂的宅邸里回荡,如同宣告某种终结的丧钟。埃莉诺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迅速脱下身上柔软的细亚麻睡袍,换上包裹里那件深灰色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连衣裙。布料摩擦着她娇嫩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粗粝的刺痛感。她将金棕色的长发紧紧盘起,塞进一顶莎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式样老旧的深色软帽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然后,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空旷的走廊幽深得像怪兽的食道,每一幅挂毯的褶皱、每一座盔甲雕像的轮廓,在浓重的黑暗里都显得狰狞可疑。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仿佛整座宅邸都能听见。她强迫自己放轻脚步,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每一次脚掌接触古老橡木地板时都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吱呀”的声响惊醒沉睡的哈蒙德先生或任何仆人。

    黑暗中,她依靠着对宅邸布局刻入骨髓的记忆和指尖摸索到的熟悉纹路——门框的雕花、墙纸的凸起、楼梯扶手的弧度——艰难前行。终于,穿过仆役区狭窄的后通道,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和陈年草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推开一扇吱嘎作响的、通往马厩后院的窄门,冰冷潮湿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几乎是凭着直觉在黑暗中奔跑,脚下的碎石和湿滑的泥地几次让她踉跄。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终于,她的手触摸到了那堵冰冷、潮湿的围墙。她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那些熟悉的、松动的石块和坚韧的藤蔓根茎。就是这里!她抓住一根粗壮的藤蔓,不顾它粗糙的表皮摩擦着手心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双脚奋力蹬踏着坑洼不平的墙面,寻找着落脚点。泥土和冰冷的苔藓沾满了她的裙摆和手掌。她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指甲在粗糙的石缝里刮擦。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但一股更强大的、求生的本能驱动着她的四肢。终于,她的上半身探出了围墙的豁口!

    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是未知的、充满危险却同时蕴含着无限可能的自由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身体的重心向外倾去。短暂的失重感袭来,她重重地跌落在围墙外松软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通”。泥土的腥气和腐烂落叶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她顾不上膝盖和手肘传来的尖锐疼痛,挣扎着爬起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黑暗中庄园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那个囚禁了她十八年的华丽牢笼。然后,她拉低帽檐,像一只受惊的野兔,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墙外无边无际的、未知的黑暗之中,朝着记忆中那个通往最近小镇、名为“国王岔口”的破败小车站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是恐惧,更是破笼而出的、令人眩晕的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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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王岔口车站,在凌晨三点半的浓重夜色里,更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摇摇欲坠的孤岛。站台上唯一一盏煤油灯,在潮湿的冷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晃着,投下一圈昏黄、不断战栗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块湿漉漉、布满污渍的砖石,却将更广阔的黑暗衬托得愈发深不可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着廉价烟草和疲惫体息的浑浊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质感。

    埃莉诺蜷缩在站台最边缘阴影笼罩的长椅角落,像一片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落叶。那顶旧软帽的帽檐被她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深灰色粗布裙此刻沾满了翻越围墙时蹭上的泥泞和苔藓,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紧紧抱着那个用粗布包裹起来的、沉重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她的全部“财产”——几件旧衣,那本指南,硬邦邦的奶酪,以及那几枚冰冷的硬币。箱子粗糙的边缘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嘶鸣,撕裂了夜的寂静,由远及近。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一道刺目的、巨大的光束如同巨兽的独眼,穿透浓雾和黑暗,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直射过来,瞬间将整个破败的站台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喘息着,喷吐着滚烫的白雾和呛人的煤灰,如同神话中的钢铁怪兽般缓缓驶入站台,沉重的轮毂撞击着铁轨,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重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去伦敦!经伯明翰!三等车厢前头!”一个穿着油腻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站务员嘶哑地喊着,声音在嘈杂的引擎声中几乎被淹没。

    人群像被惊动的蚁群,瞬间骚动起来,扛着大包小裹,推搡着、叫嚷着,朝着敞开的、黑洞洞的三等车厢门涌去。埃莉诺被这股混乱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粗鲁的推挤,肩膀和后背不断被沉重的包裹撞击,几乎站立不稳。那股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馊味和牲畜(或许是有人带着鸡鸭)排泄物气味的浓烈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她敏感的感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抱住箱子,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终于,她被人流挤进了一节拥挤不堪的三等车厢。昏暗的、煤油灯熏黑的玻璃灯罩下,光线浑浊得如同隔夜的汤水。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长条硬木座椅上早已坐满了人,大多是穿着粗布工装、满脸疲惫的工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哭闹着。更多的人挤在过道上,倚靠着座椅靠背或彼此的身体。汗味、烟味、食物味、潮湿衣物和煤灰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浓稠氛围。

    埃莉诺茫然地站着,箱子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酸麻不已。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每一道扫过来的、带着审视或漠然的目光都让她心惊胆战。她试图找到一个角落安放自己,但视线所及,连落脚的空隙都显得奢侈。

    “小姐?需要搭把手吗?这箱子看着可不轻。” 一个年轻、爽朗,带着明显英格兰北部口音的男声在她身旁响起,盖过了车厢内的嘈杂。

    埃莉诺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旁边,几乎和她同时挤上这节车厢。他个子很高,穿着沾着深色油污的靛蓝色粗布工装裤和一件磨损严重的棕色夹克,里面露出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棉布衬衫。他看起来二十多岁,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蹭着几道明显的黑灰色油污,像刚从机器底下钻出来。但奇异地,这污迹并未掩盖他清晰的五官轮廓和那双此刻正带着友善笑意的眼睛——那是一双非常明亮的、近乎浅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温润的琥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但并不难闻的机油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他指了指埃莉诺怀里那个笨重的箱子,笑容坦率:“这大家伙,可不像要去走亲戚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抱着箱子的、沾满泥泞的手上,那里有几道被藤蔓和粗糙箱角划破的细小伤口,正隐隐渗着血丝。他的笑容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劳动者常见的、乐于助人的直率。

    埃莉诺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将箱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贵族身份的最后一道壁垒。“我…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预先演练了无数遍的、那个属于“玛蒂尔达·布朗”的身份,此刻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这个穿着工装、笑容干净的年轻人,与她想象中三等车厢里粗鲁野蛮的形象截然不同。

    “别紧张,”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窘迫,笑容加深了些,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沾着油污的脸颊衬托下格外醒目,“这趟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叫本(Ben),在曼彻斯特的‘铁锚’铸造厂干活。回家探了趟亲,现在得赶回去上工,不然工头那张脸能拉到地板上。”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自嘲的幽默感。他自然地侧过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在拥挤的人群中为她微微撑开一点点空间,动作熟练,显然对这种拥挤习以为常。

    “看那边,”他指了指车厢连接处靠近门边的一个狭小空隙,“那儿好像还能塞下个小箱子,总比你一直抱着强。” 不等埃莉诺回应,他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给我吧,我帮你塞过去,保证丢不了。”

    他的动作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淳朴的善意和效率。埃莉诺犹豫了仅仅一秒,手臂的酸麻和对这个陌生“本”莫名的、一丝丝脆弱的信任感压倒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任由他轻松地接过了那个对她来说异常沉重的箱子。

    “谢谢…”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如蚊蚋,脸颊微微发烫。她小心地避开了“本”沾着油污的手。

    “小事一桩!”本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结果把一道油污抹得更开了。他灵活地侧身挤过两个正在打盹的壮汉,像一条滑溜的鱼,轻松地把埃莉诺的箱子塞进了那个狭窄的、靠近冰冷铁门的空隙里,还用脚往里推了推确保稳固。“喏,好了!这下轻松了吧?”他拍拍手,转过身,轻松地倚靠在旁边的椅背上,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这个拥挤的车厢是他的主场。火车猛地一抖,发出一声巨大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开动了。巨大的惯性让站台上那点昏黄的光晕瞬间被甩在身后,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埃莉诺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瞬间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阻止了她的跌倒。是“本”。他的手掌很大,指节粗壮有力,带着长期劳作的硬茧和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袖清晰地传递过来。

    “抓紧了!”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引擎轰鸣和车轮撞击铁轨的巨响中依旧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这老家伙刚起步的时候脾气可不小!”

    埃莉诺惊魂未定地站稳,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指尖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低垂着头,帽檐遮住了她瞬间烧红的脸颊和眼中的慌乱。她从未与一个陌生男子有过如此直接的肢体接触,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穿着工装的“底层”工人。这简单的触碰,在她所受的贵族教育里,简直惊世骇俗。

    “谢…谢谢。”她再次道谢,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淹没在噪音里。

    本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收回手,随意地在工装裤上蹭了蹭。“第一次坐火车?”他问,语气平常,带着善意的猜测,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绷的肩膀和紧紧抓着座椅靠背、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虽然沾着泥污,但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显然不是一双干惯了粗活的手。

    埃莉诺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玛蒂尔达·布朗”,一个需要工作的、普通的乡下姑娘,怎么可能没坐过火车?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努力模仿着莎莉平日说话时那种带着一点点口音的腔调,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些:“不…不是的。只是…这车晃得厉害。”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本沾着油污却轮廓分明的脸,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温和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让她更加心慌意乱。

    “习惯了就好,”本理解地点点头,仿佛很认同她对颠簸的抱怨,“这铁家伙跑起来就像个喝醉的巨人。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问道,“看你这方向,也是去曼彻斯特?找活儿干?” 他的目光落在她朴素的、沾着泥点的深灰色裙子上,又掠过她怀里那个空了的、曾经抱着沉重箱子的位置。

    关键的问题来了!埃莉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裙摆粗糙的布料,指尖冰凉。那个她反复练习的、属于“玛蒂尔达·布朗”的故事在脑海中翻滚。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尽管尾音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是的。去曼彻斯特。找…找工作。” 她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出了那个预谋已久的身份,“做…做家庭教师。我…我能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有…一点法语。” 她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勉强符合她自身能力又不至于太离谱的身份。她垂下眼帘,不敢看本的眼睛,生怕那明亮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识破她拙劣的伪装。车厢剧烈地颠簸着,她的心也随之狂跳,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家庭教师?”本的眉毛微微挑起,脸上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惊讶,但随即被一种真诚的赞赏取代。“嚯!这可不容易!有学问的人啊。”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劳动者对知识的朴素敬意,这反而让埃莉诺更加心虚了。“曼彻斯特…那地方,工厂烟囱比树还多,空气能把新洗的白衬衫染成灰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鼓励,“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肯定能找到雇主。别担心!”

    他语气里的真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暖流,意外地冲淡了埃莉诺心中冰冷的恐惧和孤独。在这个污浊拥挤、充满未知的车厢里,这个穿着工装、笑容干净、自称“本”的年轻人,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虽然内心依旧充满对未来的巨大恐慌和对身份的担忧,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了。她偷偷抬起一点帽檐,飞快地瞥了本一眼。他正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被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的模糊田野轮廓,侧脸在昏黄浑浊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那几道油污也掩盖不住一种奇特的…专注神态?埃莉诺赶紧低下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巨大,车厢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在噪音和震动中摇晃前行。困倦如潮水般席卷上来。埃莉诺努力支撑着眼皮,但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和旅途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她的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最终,在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轻轻地、毫无防备地靠在了身边那个唯一稳固的支撑点——“本”的肩膀上。

    她几乎是瞬间惊醒,猛地弹开,脸上血色尽褪,惊慌失措地道歉:“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困了…” 她慌乱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生怕流下了什么不得体的痕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愉悦的低笑。那笑声在嘈杂的车厢里并不突兀,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没事儿!”他轻松地说,甚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肩膀的位置更舒服些,“这硬座,能把人骨头摇散架,打个小盹儿很正常。瞧你累的,黑眼圈都快赶上我工装上的油彩了。” 他指了指自己脸颊上那几道油污,语气诙谐。

    他指了指自己另一边相对干净点的肩膀:“喏,这边借你。放心,不收钱,就当…嗯,对知识分子的优待?” 他眨了眨那双明亮的浅褐色眼睛,笑容坦荡,带着一种劳动者特有的、毫不矫饰的善意。

    埃莉诺的脸颊依旧滚烫,但对方坦然的姿态和温和的调侃奇异地缓解了她的极度尴尬。身体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重。她犹豫了几秒,看着本坦荡真诚的眼神,最终,对睡眠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矜持和顾虑。她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将头轻轻、轻轻地靠在了他指定的那个肩膀上。工装布料的粗糙感摩擦着她的脸颊,淡淡的机油味和一种干净的、属于年轻男子的阳光气息混合着钻入她的鼻腔。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他肩胛骨的坚实轮廓和温热的体温。

    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安全感,伴随着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坚实而温热的依靠下,第一次真正地松弛下来。意识迅速模糊,沉入一片黑暗的、无梦的深眠。车厢依旧在摇晃、轰鸣,但她已感觉不到。在她彻底沉入睡眠的前一秒,似乎感觉到靠着的肩膀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她靠得更稳了些。一丝极其模糊的暖意掠过心头,随即被沉沉的睡意覆盖。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或者说此刻的“本”——微微侧过头,看着枕在自己肩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女孩。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小截光洁的下巴和几缕散落下来的、柔软的金棕色发丝。她睡得毫无防备,像个累极了的孩子,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和刻意的伪装。

    他的嘴角,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深的笑意。那笑意不再仅仅是友善,更透着一丝玩味,一丝掌控全局的了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长的温柔。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在充满汗味、烟味和机械轰鸣的三等车厢里,为这个逃亡的贵族小姐,隔开了一方短暂的、奇异的安眠之所。窗外的黑暗依旧浓重,但天际线,似乎已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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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彻斯特的天空,如同被无数巨大的烟囱用浓墨重彩涂抹过,永远是铅灰的底色。呛人的烟尘颗粒悬浮在潮湿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颗粒感。当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喷吐着滚滚黑烟驶入维多利亚车站时,巨大的钢铁穹顶下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喧嚣——汽笛嘶鸣、铁轮摩擦、搬运工的吆喝、蒸汽阀门释放的尖啸、还有成千上万旅客汇成的嘈杂声浪,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洪流。

    埃莉诺被这骇人的声浪惊醒,猛地从本的肩膀上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浅浅红印和一丝茫然。随即,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竟然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沉!

    “醒得正好!”本的声音带着一种惯常的爽朗,盖过了周围的噪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他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枕得有些发麻的肩膀,然后轻松地从车厢门边的缝隙里抽出埃莉诺那个笨重的粗布箱子,递还给她。“准备冲锋陷阵了,玛蒂尔达小姐!曼彻斯特欢迎你!”他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眼中笑意盎然。

    埃莉诺慌忙接过箱子,沉甸甸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大半。她拉低帽檐,试图遮住发烫的脸颊,跟着本挤下车厢,立刻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车站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蜂巢,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穿着各色工装的男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提着行李箱的商人、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搬运工…形形色色的人汇成一股浑浊的河流,冲撞着、奔流着。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汗味、廉价香水、食物和牲畜粪便(角落里似乎有运牲畜的车厢)的刺鼻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巨大的钢铁支柱支撑着高耸的玻璃穹顶,穹顶下是纵横交错的铁轨和喷吐着蒸汽的庞然大物,工业的力量以一种原始而粗暴的方式展现在眼前。这与费尔法克斯庄园那死水般的寂静和午后茶点的精致气息,简直是两个世界。

    埃莉诺抱着箱子,像一片无助的叶子在激流中打转,被撞得东倒西歪,笨重的箱子更是成了最大的累赘。她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恐惧的泪水涌出来。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异常沉稳。“这边走!”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他灵活地带着她在人流的缝隙中穿梭,巧妙地避开迎面撞来的大包裹和横冲直撞的推车。他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带着她七拐八绕,避开了最拥挤的出站口,从一个相对僻静的侧门挤出了车站那令人窒息的喧嚣。

    外面是曼彻斯特的街道。天色阴沉,细雨如冰冷的针尖,无声无息地飘落,很快就在她粗糙的裙摆上洇开深色的湿痕。街道宽阔而肮脏,黑色的泥浆覆盖着路面,马车轮子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道路两旁是连绵不绝、高耸而压抑的砖石建筑,巨大的烟囱像黑色的巨人,源源不断地向灰暗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将雨水都染成了灰黑色。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煤灰和潮湿石头混合的、工业城市特有的腥咸气味。行人们大多行色匆匆,面色疲惫,很少有人交谈。只有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和马车夫的吆喝声刺破雨幕。

    埃莉诺抱着箱子,站在湿冷的街边,茫然四顾。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要去哪里?哪里能找到“家庭教师”的工作?哪里能让她容身?口袋里那几枚可怜的硬币,在这样一座城市里,能支撑几天?恐惧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

    “给。”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茫然。他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被雨水微微打湿的粗糙纸条。“这上面写了个地方,‘鸢尾花旅店’,在老城区的纺织厂巷。地方偏点,旧得很,但老板娘老贝蒂人不错,价钱也公道。你先去那儿落脚总比在街上乱转强。”

    埃莉诺迟疑地接过纸条,指尖触碰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依旧是温热而粗糙的。“你…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干涩,充满了不解和警惕。

    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布满油污的脸上格外醒目。“嘿,我在曼彻斯特混了几年了,哪个犄角旮旯不清楚?再说,”他指了指她依旧紧紧抱着的箱子,语气轻松,“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带了金山银山出来闯荡的。老贝蒂那儿,至少不会被坑。” 他拍了拍自己工装裤的口袋,“我也得去厂里报到了,再晚工头真该发飙了。”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飘着冷雨的天空,又看了看埃莉诺单薄的身影和茫然的眼神,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一个人,凡事小心点。曼彻斯特…和乡下不一样。” 他的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蹲在屋檐下、眼神飘忽、打量着行人的闲汉,意有所指。“找到落脚地安顿下来,再慢慢打听工作的事。别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关切,真诚得让埃莉诺心头一暖,也让她对自己之前的警惕感到一丝羞愧。

    “谢谢…本。”她低声说,这次的道谢真诚了许多。

    “祝你好运,玛蒂尔达小姐!”本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动作干脆利落。他拉上夹克的拉链,竖起领子挡住飘飞的冷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了街道上匆匆的人流之中。他那沾着油污的工装背影在灰暗的雨幕和穿着深色衣服的人群里并不显眼,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埃莉诺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雨水浸得边缘模糊的纸条,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鸢尾花旅店,贝蒂。这是她在这座庞大、冰冷、陌生的工业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她抱紧了怀里的箱子,深吸了一口充满煤烟味的、冰凉的空气,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朝着本所指的方向,迈开了沉重的脚步,孤身一人走进了曼彻斯特那无边无际的、湿冷的灰色里。

    ---

    “鸢尾花旅店”蜷缩在一条狭窄、阴暗、散发着陈年污水和劣质煤气味的小巷深处。招牌上的油漆早已剥落,“鸢尾花”的图案模糊不清,铁质的支架锈迹斑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廉价烟草、陈年啤酒、炖煮食物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吧台上一盏油灯和壁炉里几块烧得半死不活的煤块提供着微光。

    老板娘贝蒂是个身材矮胖、头发花白、围着一条油腻围裙的老妇人。她叼着一个黑色的烟斗,眯缝着一双锐利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浑身湿气、抱着笨重箱子的埃莉诺,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待售的旧货。

    “单间?只剩顶楼最里头一间了,窗户有点漏风。”贝蒂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曼彻斯特口音,烟斗随着她说话一翘一翘,“一星期先付,七个先令,包一顿早饭。热水下午四点后供应,自己提桶去楼下厨房打。”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得近乎冷漠。

    埃莉诺的心沉了一下。七个先令!这几乎是她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但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冷雨,以及贝蒂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她别无选择。她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几枚珍贵的硬币,数出七个先令,小心翼翼地放在吧台油腻的木面上。

    贝蒂用粗短的手指利索地扫走硬币,丢进抽屉,发出叮当的响声。然后扔给她一把沉重的、挂着大木牌的黄铜钥匙。“楼梯在那边尽头,自己上去。晚上十点锁大门。”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埃莉诺,转身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用力擦拭着一个啤酒杯。

    所谓的“单间”狭窄得可怜,一张窄小的铁架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墙壁斑驳,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果然如贝蒂所说,有缝隙在咝咝地灌着冷风。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头小桌和一把破椅子就是全部家具。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

    埃莉诺放下沉重的箱子,疲惫地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离开了牢笼,却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更冰冷、更绝望的深渊。未来该怎么办?工作在哪里?她茫然地翻开那本《英格兰实用指南》,上面关于“寻找体面职业”的建议——拜访职业介绍所、登报求职——对于此刻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她来说,显得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职业介绍所。饥饿感也适时地袭来,胃里空空如也,口袋里剩下的几个先令像冰块一样硌着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和一个熟悉的声音。埃莉诺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贝蒂婶婶!行行好,今晚真没空房了?”是本!他站在楼下昏暗的厅堂里,正对着吧台后的贝蒂说话,语气熟稔。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油污的工装,但脸上似乎洗过,油污淡了些,露出原本清晰的轮廓。

    “没了!最后一个单间刚租给顶楼那姑娘了!”贝蒂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

    “哦?”本似乎有些惊讶,抬头朝楼梯方向望了一眼。埃莉诺赶紧缩回头,心砰砰直跳。

    “这鬼天气!”本抱怨着,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沮丧,“我那个破租屋,房东今天修屋顶,把我那间漏成了水帘洞!这会儿回去,连个干地方下脚都没!贝蒂婶婶,您就行行好,想想办法?柴房?储藏室?只要能挡雨的地儿都成!工钱明天就发,绝不拖欠!”

    贝蒂叼着烟斗,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权衡。最终,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储藏室!堆着杂物那个!一晚两个先令!自己收拾去!别给我弄乱了!”

    “太感谢了!贝蒂婶婶您就是我的救星!”本立刻换上笑脸,爽快地掏出硬币放在吧台上。

    埃莉诺悄悄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绪复杂。他…怎么也来了这里?是真的住处漏雨,还是…?她不敢深想。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夜晚,知道那个曾帮助过她的人就在楼下,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地板,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悄然驱散了些许蚀骨的孤独和寒冷。她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安心?

    第二天清晨,埃莉诺被楼下街道传来的马车声和工人上工的嘈杂声吵醒。她鼓起勇气,拿着那本《指南》,向贝蒂打听最近的职业介绍所。贝蒂叼着烟斗,从一堆账本里抬起眼皮,含糊地指了个方向:“出了巷子左拐,走到大路再右拐,看到‘三桶啤酒馆’旁边那个绿门就是。叫‘霍普金斯事务所’。”

    按照贝蒂的指点,埃莉诺在迷宫般复杂肮脏的街道上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那扇不起眼的绿色木门。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拥挤、嘈杂、烟雾缭绕的小房间。墙上贴着各种手写的招工告示,大多是招工厂女工、洗衣妇、码头搬运工之类的体力活。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雪茄的味道。一个秃顶、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精明的胖男人坐在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后面,这就是霍普金斯先生。

    “家庭教师?”霍普金斯先生听到埃莉诺的询问,从眼镜上方抬起眼皮,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目光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和紧张的神情,嗤笑了一声,“小姐,现在是什么年月了?工厂里缺的是能扛纱锭的女工,不是教少爷小姐念诗的!看看这些!”他粗短的手指敲着桌上几张告示,“‘格林伍德纺织厂’招挡车工,手脚麻利的,周薪十二先令!‘运河街洗衣房’招熨烫工,管一顿午饭!这才是正经活儿!你那套…”他撇撇嘴,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轻蔑不言而喻。

    埃莉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羞辱感和绝望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我识字,会算数,懂法语…”她试图争辩,声音却细弱蚊蝇。

    “法语?”霍普金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肥胖的身体笑得抖动起来,“去跟码头上的法国水手聊天吗?省省吧小姐!要么去工厂,要么…嗯?”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示。

    埃莉诺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事务所。冰冷的雨水打在她滚烫的脸上,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工厂女工?十二个先令?那意味着每天十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站在轰鸣的机器旁,吸入有毒的棉絮粉尘,双手被纱线磨得粗糙流血…那是她无法想象的生活!可是,不去做,她又该怎么办?口袋里的钱像沙漏里的沙子,飞快地流逝。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鸢尾花旅店”那条阴暗的小巷,在巷口差点撞到一个人。

    “玛蒂尔达小姐?”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

    埃莉诺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本关切的脸。他似乎刚下工,脸上带着新的油污,但眼神明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看着她苍白失魂的脸和通红的眼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瞬间决堤。在这个唯一向她释放过善意的陌生人面前,埃莉诺的防线崩溃了。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把在职业介绍所的遭遇说了出来,包括霍普金斯那令人作呕的暗示。

    “那个肥猪!”本听完,低低地骂了一句,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怒火。“别听他的!懂法语、会算数、识字…这是真本事!” 他的肯定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埃莉诺心中的阴霾。

    “可是…哪里需要家庭教师呢?”埃莉诺无助地问,眼泪又涌了上来。

    本摸着下巴,思索着,脸上蹭的油污让他这个思考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嗯…让我想想…” 他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知道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位老教授,姓艾略特。他身体不太好,好像一直想找人帮忙整理他那一屋子快发霉的书,顺便…嗯,可能也教教他那个据说有点古怪的小孙子认认字?听说给的钱不多,但胜在清净体面!” 他语气兴奋起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真的?”埃莉诺黯淡的眼睛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当然!我…呃…以前给他家送过修补的家具!”本笃定地点点头,随即又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为难,“不过…这位艾略特教授,脾气有点…嗯…特别。他特别看重…家庭感。觉得只有稳定、可靠的家庭成员才值得信任。以前找过几个帮忙的,都因为看着不像‘一家人’,被他打发走了。”

    家庭感?稳定可靠的家庭成员?埃莉诺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凉了半截。她一个孤身女子,哪里来的“家庭”?

    “所以…”本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尴尬和豁出去的奇特表情,声音也压低了些,“…我在想…嗯…玛蒂尔达小姐,你看…我们…我们能不能…暂时…假装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埃莉诺。

    “假装?”埃莉诺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地看着他。

    “就是…假装…我们是…一对?”本的声音更低了,语速飞快,脸颊似乎也有些泛红,好在油污遮掩了大部分,“我是说…夫妻!对!假装我们是新婚不久、一起来曼彻斯特找工作的年轻夫妻!我力气大,可以帮你搬那些沉重的书箱子,你懂学问,正好教孩子!这样艾略特教授看着就觉得我们是一家人,稳定可靠!他肯定就愿意雇你了!”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埃莉诺,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忐忑,仿佛在等待判决。

    埃莉诺彻底呆住了。假扮…夫妻?!和这个才认识一天多、穿着工装、自称“本”的年轻工人?!这简直比霍普金斯先生的轻蔑更让她震惊!这太荒谬了!太…不成体统了!她受过的最严格的淑女教育在脑海里尖叫着抗议。

    可是…不去工厂做女工,口袋里飞速减少的硬币,霍普金斯那恶心的眼神…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她的理智。艾略特教授…整理书籍…教孩子…这几乎是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符合她期望的微光了。

    她看着本那双坦率、明亮、此刻充满真诚和一点点恳求的浅褐色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轻浮或邪念,只有一种急于帮助她摆脱困境的急切。他的建议虽然惊世骇俗,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巷子外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和工人的吆喝。冰冷的雨丝飘落在脸上。埃莉诺紧紧咬着下唇,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最终,对体面工作的渴望和对沉沦工厂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顾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好…好吧…就…就假装一下。”

    本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欣喜,他几乎要跳起来,随即又强忍住,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油污的脸上格外灿烂。“太好了!玛蒂尔达…哦不!”他立刻改口,带着一种奇特的郑重感,“亲爱的?”

    这个称呼让埃莉诺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她慌忙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们得演练一下!”本兴致勃勃,仿佛在策划一场盛大的冒险,“首先,称呼!你得叫我‘本’,或者…嗯,‘亲爱的’?‘当家的’?你选!” 他促狭地眨眨眼,随即又正色道,“我得叫你…嗯…蒂莉(Tillie)?玛蒂尔达有点太正式了,不够亲热!”

    埃莉诺被他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只能胡乱点头。

    “其次,动作!”本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夫妻之间,得有点…嗯…默契!比如,走路的时候,我可以…扶一下你的胳膊?或者…帮你拿东西?”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动作极其小心,带着明显的询问意味。

    埃莉诺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但这次没有完全躲开,只是身体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的指尖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还有眼神!”本煞有介事地说,“你看我的时候,得…带点…嗯…信任!依赖!不能太生分!就像…就像这样!”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试图做出一个温柔深情的眼神,但因为紧张和脸上未干的油污,效果显得有些滑稽。

    看着他那副努力又笨拙的样子,埃莉诺紧绷的神经突然一松,一股莫名的笑意冲破了紧张和羞窘的堤坝,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她离开费尔法克斯庄园后,第一次真正地笑出声。

    本愣了一下,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虽然帽檐遮住了大半),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尴尬的气氛在笑声中神奇地消融了大半。冰冷的雨巷里,两个为了一个荒谬计划而临时“结盟”的年轻人,在彼此的笑声和同样窘迫的处境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温暖的同盟感。

    “好了好了,严肃点!”本好不容易止住笑,揉了揉笑僵的脸颊,“时间不等人!我们得赶紧出发,趁着天还没黑透!记住,我们是——本和蒂莉·布朗!刚来曼彻斯特讨生活的新婚小夫妻!” 他挺起胸膛,努力做出一种“当家男人”的气概,但配上那身油污的工装,效果依旧有些滑稽。

    埃莉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的红晕。她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惶恐和不安强行压下,换上一个尽可能显得“依赖”和“信任”的表情(虽然僵硬无比),低声回应:“好…好的…本。”

    本满意地点点头,自然地伸出手:“箱子给我,蒂莉。路不太好走。” 这次,埃莉诺没有再犹豫,将那个沉重的粗布箱子递给了他。本轻松地拎起箱子,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轻轻扶了一下埃莉诺的胳膊肘。

    “走吧,亲爱的。我们去见艾略特教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埃莉诺微微颤抖着,任由他扶着,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出了阴暗的小巷,再次投入曼彻斯特那灰暗潮湿、前途未卜的街道。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这个沾着油污、笑容干净、此刻扮演着她“丈夫”的年轻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和同盟。荒诞感依旧强烈,但一种奇异的、共同冒险的紧张和隐隐的期待,却悄然压倒了最初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更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但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

    艾略特教授的住处位于曼彻斯特老城区边缘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房子是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疏于打理的花园,在周围林立的工厂宿舍和仓库的包围下,像一座孤岛,顽强地保留着一点旧日的书卷气。空气里工厂的烟尘味似乎也淡了些,隐约能闻到潮湿泥土和植物枝叶的气息。

    埃莉诺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努力回想着本“指导”的那些要点:眼神要“依赖信任”,动作要“自然默契”。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本。他拎着她的箱子,步伐沉稳,脸上那几道油污似乎被他刻意用袖子蹭得更花了些(也许是紧张的?),但神情却异常镇定,甚至还带着一种…熟门熟路的从容?埃莉诺赶紧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

    本上前,用指节在厚重的橡木门上敲了几下,声音清晰有力。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清癯的老人。他穿着舒适但略显陈旧的粗花呢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充满审视,像能穿透人心。他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厚书,书页泛黄。这就是艾略特教授。

    “您好,教授。”本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和一丝乡下人初到城市的朴实,“很抱歉打扰您。我叫本·布朗,这是我妻子,蒂莉。”他侧身,自然地让出埃莉诺,同时那只空着的手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搭在了她的后腰上,一个充满保护意味又显得亲昵的动作。

    埃莉诺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木板。他温热的手掌隔着粗糙的布料贴在她的腰际,带来一种陌生而强烈的触电感。她几乎要跳开,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艾略特教授审视的目光,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温顺、依赖的微笑(她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声音细弱但清晰:“您好,艾略特教授。” 她下意识地微微向本身边靠了半步,试图让那个“依赖”的姿势更自然些。

    艾略特教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脸上扫过,尤其是在埃莉诺强装镇定却依旧难掩紧张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学者特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布朗先生?布朗太太?”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浓厚的学者腔调,“我想我并不认识二位?”

    “是的,教授。”本的态度不卑不亢,笑容坦荡,“我们是听朋友提起,说您这里可能需要一位帮忙整理书籍的助手,或许…还能教教孩子?”他指了指埃莉诺,“我妻子蒂莉,她读过不少书,字写得漂亮,还会法语。我在乡下时也干过木匠活,力气活都没问题。” 他拍了拍胸脯,动作带着劳动者的豪爽,“我们刚结婚不久,想着来城里找点正经事做,安顿下来。” 他说话时,那只搭在埃莉诺腰后的手,极其自然地、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下。

    那两下轻拍,带着温热的力量,奇异地让埃莉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她赶紧顺着本的话补充道:“是的,教授。我…我很喜欢书。也…也喜欢孩子。”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可信,目光尽量坦然地迎向教授。

    艾略特教授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着某种无形的纽带。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本搭在埃莉诺腰后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沾着油污,指节粗大,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守护着身边的女孩。他又看向埃莉诺,虽然紧张,但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养的痕迹,这和她朴素的衣着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感。

    “法语?”教授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会读拉封丹吗?”

    埃莉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拉封丹的寓言诗!她母亲的法语启蒙读物!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平稳地回答:“会一点,《知了和蚂蚁》、《乌鸦和狐狸》…这些简单的。”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清晰的法语说出了那两个标题。

    艾略特教授那严肃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满意。他微微颔首。“进来吧。”他侧身让开了门口,目光依旧锐利,但那股审视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些许。“让我看看,你们这对…年轻的布朗夫妇,是否真的像看起来那么…‘可靠’。”

    本悄悄松了口气,搭在埃莉诺腰后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传递着一个“干得好”的无声信号。埃莉诺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了一丝,跟着本,小心翼翼地迈进了艾略特教授那充满旧书和神秘气息的家门。第一关,似乎…勉强通过了?但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接下来的几天,对埃莉诺来说,是一场精神和□□的双重考验。艾略特教授的书房简直是一个书的迷宫。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卷帙浩繁的学术期刊、成捆的泛黄手稿。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蜘蛛网在角落的阴影里飘荡。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腐、油墨和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

    她的工作繁重而琐碎:按照教授含糊不清、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指示(“按语种?按年代?不,按我上次查阅的顺序!”),将堆积如山的书籍分门别类;用羽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书页上厚重的积尘;将散落的纸张和手稿整理归拢;还要负责教授书桌的清洁。工作枯燥乏味,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手指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出细小的伤口。

    而那个“有点古怪”的小孙子——八岁的奥利弗,更是让她头痛不已。奥利弗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脸上长着雀斑,精力旺盛得像只上紧发条的猴子,对书本有着天然的敌意。让他安静地坐五分钟认字母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会把墨水故意打翻在埃莉诺刚整理好的手稿上,会躲在书架后面突然跳出来吓她一大跳,会用稚嫩但异常固执的语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爸爸说工厂里不需要认识字母!”

    “本”的存在,成了这场艰苦“战斗”中唯一的慰藉和支撑。艾略特教授似乎对这个“勤劳肯干的木匠丈夫”印象颇佳,默许了他在妻子工作时也待在教授家,帮忙做些修缮书架、搬运沉重书箱之类的力气活。本总能神奇地在她最疲惫的时候出现,轻松地搬走她无法撼动的沉重书箱;在她被奥利弗的恶作剧气得想哭时,他会用一些笨拙但有效的小魔术(比如让一枚硬币在奥利弗眼前消失)暂时吸引住那个小魔头的注意力;在她被教授过于苛刻的要求弄得手足无措时,他会递上一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温热的甜茶,并给她一个“坚持住”的鼓励眼神。

    最让埃莉诺感到安心的是,本非常恪守他们“假扮”的界限。除了必要的、在教授视线范围内的“夫妻”小动作(比如递工具时自然的指尖触碰,或者偶尔帮她拂去头发上沾到的灰尘),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或言语。他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和搭档,在需要时提供坚实的臂膀和无声的支持,其余时间则保持着一个伙伴应有的礼貌距离。他的眼神总是坦荡而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尊重。这种分寸感,让埃莉诺在最初的窘迫不安后,渐渐生出了真正的信任和依赖。

    只是,在独处时,看着本沾满灰尘和汗水、专注地修理着松动的书架隔板的侧脸,看着他因为逗笑了奥利弗而露出的那种纯粹开心的笑容,埃莉诺的心底偶尔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这个穿着工装、满手油污、自称“本”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与他的身份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不经意间的优雅?她摇摇头,把这归结于自己过度劳累产生的错觉。

    日子在忙碌、疲惫和一种奇异的默契中流逝。埃莉诺渐渐熟悉了教授那套独特的“分类法”,奥利弗在她软硬兼施(有时不得不借助“本”的“魔术”作为诱饵)的策略下,也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始认识字母。艾略特教授虽然依旧言语不多,要求严苛,但看她的眼神里,最初那浓重的审视和怀疑,确实在一点点减少。他甚至会偶尔在她整理出一份他寻找多年的珍贵手稿时,吝啬地吐出一句:“嗯,放那边。” 这在他们看来,已经是莫大的肯定。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埃莉诺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口袋里的硬币越来越少,在教授这里的工作虽然体面,但报酬微薄且不稳定(教授似乎总“忘记”结算工钱)。她像一个走钢丝的人,脚下是名为“伪装”的脆弱绳索,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现实深渊。她不知道这场戏还能演多久,更不知道当戏落幕时,她和“本”这对假夫妻,又该何去何从?那个遥远的、名叫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的阴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每当夜深人静,躺在“鸢尾花旅店”那张冰冷坚硬的床上,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便会汹涌袭来,几乎将她吞噬。只有白天在教授家,在那个“本”的身边,看着他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感受着他无声却坚定的支持,她才能获得片刻喘息和继续前行的勇气。这种依赖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深扎下了根。

    ---

    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投下骰子。一个阴沉的午后,埃莉诺正在艾略特教授家光线昏暗的阁楼里,整理着一堆蒙尘的旧地图。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狭小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飞舞。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描绘着印度次大陆的、边缘已经脆裂的羊皮地图,指尖拂过上面陌生的地名和蜿蜒的河流。

    突然,一张折叠整齐、质地精良的硬卡纸从地图的夹层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埃莉诺弯腰拾起。这是一张印刷考究的请柬,纸张厚实挺括,边缘烫着细细的金线。上面的日期是大约半年前,邀请艾略特教授参加在曼彻斯特最豪华的“皇家交易所酒店”举行的一场慈善晚宴,落款是清晰而有力的花体签名: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阁楼里沉闷的空气!埃莉诺的手指猛地一颤,那张精美的请柬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脱手扔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是他!那个她不惜一切代价逃离的、用金钱购买她未来的男人!他就在曼彻斯特!而且,他竟然认识艾略特教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他怎么认识教授的?教授会不会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已经通知了格林伍德?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尖叫。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无法动弹。阁楼里细小的灰尘颗粒仿佛都变成了窥探的眼睛。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马上!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熟悉。是“本”!他大概是上来帮她搬整理好的箱子。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踩在埃莉诺紧绷的神经上。

    埃莉诺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智。她不能让他看到这张请柬!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逃婚的埃莉诺·费尔法克斯!他会怎么看她?一个骗子?一个为了逃避婚姻而撒谎、甚至拉他下水假扮夫妻的卑鄙女人?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慌乱地将那张烫手的请柬胡乱塞进自己粗布围裙的口袋深处,仿佛要藏起一个可怕的罪证。然后,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惶,但指尖依旧冰冷得发抖。

    “蒂莉?”本的声音在阁楼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关切。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怎么了?你脸色好白。”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快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

    “没…没什么!”埃莉诺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和防备,“只是…只是灰尘太大了,有点呛。”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躲闪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感觉那张藏在围裙口袋里的请柬,正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皮肤,随时会暴露她的秘密。

    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深深的担忧。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惶和恐惧,那绝不是灰尘引起的。“蒂莉,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向前逼近了一步。

    他的靠近让埃莉诺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不顾一切地冲向狭窄的楼梯口。“我…我不舒服!我要回去休息!” 她丢下这句话,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陡峭的楼梯,把本一个人留在了充满尘埃和秘密的昏暗阁楼里。

    本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看着埃莉诺仓皇逃离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疑惑、担忧,还有一丝被排斥和隐瞒的受伤感,交织在一起。阁楼里异常安静,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缓缓飘落。他缓缓蹲下身,目光扫过刚才埃莉诺站立的地方。地板上,一张被踩出半个脚印、边缘沾着灰尘的精美硬卡纸,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厚实挺括的纸张。当他的目光落在请柬上那个清晰的花体签名——“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他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久久没有动。阁楼里只剩下他逐渐变得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双总是明亮坦率的浅褐色眼睛,此刻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难言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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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莉诺几乎是逃命般地冲回了“鸢尾花旅店”她那间狭小冰冷的房间。反锁上门后,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撕裂她的胸腔。

    那张烫金的请柬被她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条毒蛇。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个名字像诅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他认识艾略特教授!这意味着什么?教授会不会已经认出了她?会不会已经写信通知了格林伍德?那个可怕的商人会不会已经派了人在曼彻斯特搜寻她?她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在阴暗的街角窥视着她,看到格林伍德那张被烟尘熏染、布满金钱欲望刻痕的脸狞笑着向她逼近!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愚蠢的逃亡,她可笑的伪装,她和“本”那场荒诞的假扮夫妻的戏码…一切都将在那个可怕的男人面前被无情地拆穿!她会像一件失而复得的货物一样被押送回费尔法克斯庄园,然后被强行塞进一场她深恶痛绝的婚姻里。她甚至不敢想象“本”知道真相后的反应——震惊?愤怒?鄙夷?他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利用了他的善良!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巨大的无助感和对未知惩罚的恐惧让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曼彻斯特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一张巨大的、即将收拢的网。她该怎么办?立刻逃走?逃去哪里?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能支撑她逃多远?留在这里?等待格林伍德的人找上门来?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埃莉诺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是他!一定是格林伍德的人!或者…是“本”?他来质问她了?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灭顶的恐惧。

    “蒂莉?是我,本。”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轻松,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埃莉诺的心沉到了谷底。是他。他知道了?还是…他只是来关心她为什么突然跑回来?巨大的羞愧和恐惧让她无法出声,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呜咽。

    “蒂莉,开门好吗?”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恳求?“我们谈谈。我知道你害怕,但…事情或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的语气很奇怪,似乎意有所指。

    埃莉诺蜷缩着,一动不动。她不敢开门,不敢面对他。她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情绪——质问、失望、鄙夷…那会比格林伍德的追捕更让她痛苦。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埃莉诺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是旅店老板娘贝蒂的□□!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门被轻轻推开。本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蜷缩在地板上的埃莉诺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爽朗的笑容,也没有油污(他竟然洗得干干净净),清晰的五官轮廓在阴影中显得异常深邃,甚至带着一种埃莉诺从未见过的…威严感?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工装,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色外套,虽然样式简洁,但面料和做工明显透着不凡。他手里,拿着那张沾着半个脚印的烫金请柬。

    埃莉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涌出。完了!他果然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本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埃莉诺面前,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他的目光复杂难明,里面翻涌着太多埃莉诺看不懂的情绪——有歉意,有担忧,有深深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温柔?

    “埃莉诺…”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是那个带着北方口音的爽朗“本”,而是一种沉稳、醇厚、带着良好教养的语调,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费尔法克斯小姐。”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彻底刺穿了埃莉诺最后的侥幸。她猛地一颤,泪水决堤而出,身体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本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然而深邃,“用这种方式认识你。我…就是阿尔杰农·格林伍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狭小的房间里,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埃莉诺·费尔法克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偶,连泪水都仿佛冻结在了脸颊上。阿尔杰农·格林伍德…本…这两个名字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猛烈地碰撞、撕裂,最终融合成一个让她无法理解的、充满欺骗的荒谬存在。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蹲在她面前的男人。那张脸…洗去了油污,轮廓清晰,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没有了工装的掩饰,他身上那种沉稳内敛、甚至带着一丝压迫感的气质展露无遗。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依旧明亮,但此刻里面没有了“本”的爽朗和促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复杂情绪——歉意、坦诚,还有一丝…紧张?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埃莉诺的身体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僵硬。她猛地推开阿尔杰农试图扶住她的手,力量大得惊人。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踉跄了一下,狼狈地跌坐回地板上。

    “骗子!”这个词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嘶哑的哭腔和无比的愤怒,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掷向他,“你…你一直在骗我!从头到尾!看着我在你面前像个傻瓜一样演戏!看着我…看着我…” 她说不下去了,想到自己曾靠在他的肩膀上安睡,想到自己曾依赖他的帮助,甚至…想到那个假扮夫妻的荒谬提议和那些笨拙的“演练”,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竟然在一个她拼命逃离的男人面前,扮演着一个可笑的、需要他保护的妻子!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残酷的讽刺!

    阿尔杰农(或者说,格林伍德)没有反驳,也没有试图靠近。他维持着蹲姿,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怒火,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理解。“是,”他坦然承认,声音低沉而清晰,“我骗了你。从在火车上开始。我知道你是谁,埃莉诺。我知道你逃婚。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看我?!”埃莉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和悲愤,“像看一只关在笼子里、徒劳挣扎的鸟儿取乐吗?还是为了确保你的‘货物’没有在运输途中损坏?!” 她抓起手边唯一能抓到的东西——那本《英格兰实用指南》——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书砸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掉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书页散开。

    阿尔杰农甚至没有躲闪。他任由书砸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她。“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终于打破了那份沉静的承受,“不是取乐!更不是货物!是为了…认识你!真正的你!”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仿佛要穿透她愤怒的壁垒,“埃莉诺,你父亲向我描绘的你,和他签署的婚约文件一样,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能‘挽救费尔法克斯’的筹码!他说你温顺、安静、深居简出,会是一个…‘体面’的妻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诮和苦涩。“可我不想要一个符号!不想要一个被圈养在庄园里、只懂得顺从的‘体面’妻子!我派人打听过,只知道你从未离开过庄园…这让我好奇,让我…不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而真诚,“于是,当我得知你逃婚的消息时,我甚至…松了一口气。然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找到你,看看这个敢于翻越高墙、踏上未知旅途的费尔法克斯小姐,究竟是谁?火车上的偶遇…是我安排的。‘本’的身份是假的,但…想认识你的心,是真的。”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埃莉诺汹涌的愤怒和羞耻之下,激起了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涟漪。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泪水依旧在流,但愤怒的火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浇弱了一些。

    “所以…那些帮助…那些…”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在火车上…在旅店…在教授家…都是你…设计好的?”

    “在火车上的帮助,是真心。”阿尔杰农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看到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带着那么重的箱子,那么紧张害怕…无论她是谁,我都会帮忙。给你旅店地址,是担心你流落街头。至于教授家…”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自嘲,“那确实是意外。我没想到你会去那里找工作,更没想到我们会被迫…假扮夫妻。”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脸颊似乎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埃莉诺的声音依旧带着控诉,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尖锐,“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在你面前演戏!看着我为了几个先令担惊受怕!看着我…” 她说不下去了,想到自己在“本”面前流露的脆弱、依赖和那些笨拙的伪装,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

    “因为我害怕!”阿尔杰农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坦诚,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但眼神却脆弱得像个孩子,“埃莉诺,我害怕!当我看到你站在霍普金斯事务所外绝望的眼神,看到你在鸢尾花旅店那间冰冷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看到你在教授家努力整理书籍、笨拙地教奥利弗认字的样子…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你!勇敢、坚韧、善良,即使在最窘迫的时候,也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我…我发现自己被这样的你吸引,深深地吸引!” 他的目光炽热而坦率,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我害怕一旦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就是那个你用尽全力逃离的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一切就会立刻结束!你会像现在这样…恨我,厌恶我,头也不回地再次消失!我…不想失去认识真正的你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却又在她充满戒备的眼神中硬生生停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挣扎。“每一次帮你,每一次看到你对我…对‘本’露出信任的眼神,都让我欣喜,也让我被谎言折磨得喘不过气!在阁楼上看到那张请柬时,看到你眼中瞬间涌起的恐惧…我就知道,这场戏,该落幕了。”

    他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再次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无尽的歉意:“对不起,埃莉诺。用这种愚蠢而自私的方式接近你,伤害了你。我欠你无数个道歉。你可以恨我,可以立刻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你父亲那里的麻烦,我会解决,婚约…作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微弱的希望,“但…我只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是作为阿尔杰农·格林伍德,那个你父亲硬塞给你的商人未婚夫…而是作为‘本’,或者…作为阿尔杰农本人,重新认识你,也让你…重新认识我。一个…真心实意想要了解你、也渴望被你了解的男人。”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埃莉诺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愤怒、羞耻、恐惧、震惊…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她心中肆虐、碰撞。他那番坦白的告白,像一道强烈的光,刺破了欺骗的迷雾,却又将她推入了一个更加混乱、更加难以置信的漩涡。

    他…不是那个她想象中的、面目可憎的商人?他…欣赏她的逃离?他被…她吸引?婚约可以…作废?这一切听起来太过荒谬,太过不真实,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张洗去油污后英俊而深邃的脸庞,这双此刻盛满了痛苦、歉意、坦诚和炽热情感的浅褐色眼睛。她想起了火车上他爽朗的笑容和有力的手臂,想起了他在拥挤人潮中为她开辟道路时的沉稳,想起了他在教授家默默帮她搬动沉重书箱的可靠,想起了他笨拙地逗弄奥利弗时露出的温暖笑意,想起了他在她最绝望无助时递来的那杯温热的甜茶…那些属于“本”的、真实而温暖的片段,此刻与“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个冰冷的名字激烈地搏斗着,撕扯着她的认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尔杰农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等待最终审判的雕像,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的紧张。

    终于,埃莉诺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依旧僵硬,但眼中的混乱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审视的冷静。她避开了他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目光扫过他英俊却写满紧张和期待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那张象征着欺骗开始的烫金请柬上。

    她没有说话。没有愤怒的控诉,也没有崩溃的哭泣。她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显得格外清澈而锐利的蓝灰色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张冰冷坚硬的铁架床,背对着他坐了下来。她抱起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瘦削的肩膀微微起伏着,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沉重而漫长。阿尔杰农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拒绝的背影,眼中那微弱的希望之光渐渐黯淡下去,被浓重的失落和痛苦取代。他缓缓地、无声地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蜷缩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手搭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

    就在他即将拧动门把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床边传来,闷闷地,却像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

    “把门…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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