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芸在小说世界呆了近9年,现实世界中,她躺了近9个月。
宴童舟历经了两个角色,植物人的状态持续了差不多半年。
而《君侧清风》的作者,现在还是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状态。
也就是说,书中一年,现实中一月,基本可以这么换算。柳明决曾经在自己头脑不清之际说过,“死就两条路,自己死,被人杀死,但是结果完全不同。”
这一点在她遇到宴童舟时终于拨云见日,她回想起自己的前两次死亡,皆因他杀,只有最后这一次,她主动冲到了宁让的前头,替他挡下了那一箭。
宴童舟的第二次死亡,据他说,也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至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细说。
也就是说,主动选择死亡,极有可能就能开启回到现实世界的按钮。
她突然无比想要再次见到他,那个对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言既出此生不悔”的人。
陪他在书里终老,对于现实世界来说,不过几年的时间。
现实世界有的是时间,但宁让不一定还有时间等她。
她给父母还有重明都留了定时邮件,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开着车上了那条她曾经开过的弥崎山S弯,听着那本她曾经听过的小说……踩足了油门。
她睁开眼之时,嗅到一股酸臭腐败的味道,那味道将这晦暗的一角撑得快要爆炸,重芸一口气没喘上来,“哇”一声吐了。
这副身体胃很空,吐了半天也只吐了几口酸水。
有人影靠近,那人拿钥匙开了门,锁链和锁具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起来了起来了,装什么死!”开锁的人伸腿踢了她一脚,她腹部传来一阵痉挛,皱着眉头蜷在地上。
“呸!妖女!”旁边另一个狱卒朝她吐了一口唾沫,又掏出一碗又馊又臭的饭,扔到她面前,“断头饭,吃了好上路了!”
断头饭,妖女。又是天崩开局,这回竟然死期将近。
重芸忍痛撑起一条胳膊,“凭什么杀我?”声音嘶哑。
狱卒像是被气笑了,“杀你还需要理由吗?你这云隐教妖女,作恶多端残害忠良,你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要不是……要不是这律法拦着,我还给你送饭,你信不信我立马给你了结了!”
开锁的狱卒拦着他,“走走走,你又冲动了!反正天一亮就要砍头了。”
砍头……重芸觉得脖子上这颗头危在旦夕。
她摸了摸脖子。他们说着云隐教,这说明自己已经顺利穿书,这至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不知现在已经到了何年何月,也不知这云隐教妖女到底是何人?有个镜子就好了。
自己在现实世界呆了大概两个月,这或许是自己一箭毙命的两年后?
她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断腿了?
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得想办法联系宁让,她挪动身体敲击那门上的锁链,这吵闹的声响将狱卒再次吸引过来,“吵什么吵!”
重芸恳切道:“小哥,你可否帮我联系博远候?”
那狱卒笑抽了,“博远候?你想死也不必赶趟儿啊!不急于这一时,天亮你就如愿了。”
重芸咳了几声,“我真的有要事要告知他,麻烦你……”
狱卒觉得浪费了时间,骂骂咧咧走远了。
重芸求助无门,呆到了第一缕晨光照进来。
几个彪形大汉开门进来,架着她往牢狱外拖,她的断腿在地上磨蹭,痛得她满眼泪。
牢狱外面的太阳光刺眼,她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被这光线刺得酸痛,忍不住闭着眼睛转了转眼珠。
断头台下参观的人不少,个个伸长脖子来看她。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在台上发言的时候,下面也是这般人头攒动。
她不卑不亢,用破烂的嗓子说道:“我要见宁让!”
台下一片嘘声。
“我要见宁让,不然我死不瞑目!”
台下人声更甚。
监斩的官员在棚里乘凉,抹了一把汗,“嚷什么嚷!”
“我要见博远候,我有要事告知!”
监斩官员清了清喉咙,“别妄想了,博远候此刻恨不得将你啖血吃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还有好多事要告诉他……”重芸感觉嗓子都快冒烟,“请务必帮我联系博远候!告诉他……”
“没用了,你的死期到了。”监斩官员眯着眼睛,“这些话去跟阎王说吧。”他十分不耐烦地拂了拂袖子上的一只苍蝇,心情看起来很不好。
重芸突然有些绝望,这开局就砍头,他杀,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再次换角色了?可这三年之期还没到啊。
她明明还在状况外,一来就是死。
她浑身发抖,感觉脖子都是凉的。
应该会很痛吧。
原来想要见宁让,这么难。
她咬紧牙关等着那大刀落下,由于恐惧占据了主导,全身直冒冷汗。
她双眼放空看着那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脑袋有些眩晕。
一阵马蹄声……
她在烟尘滚滚中看见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原本的棱角还在,但明显脸颊瘦削,看起来像是没有好好吃饭。
她想要说话,却一阵酸楚,那几乎要呕吐的感觉涌上来,她强行吸气,用破烂的嗓子大声喊:
“宁让,是我啊,重阳君,朵朵!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你不必四处找我。
我回来了,想要好好与你在一起。
赏日升日落,听鸟啼蝉鸣。
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呼喊,却依旧拦不住脖子上那高悬的即将下落的断头刀。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怔怔看着来人。
鎏金铜笛中的短刀出鞘,带着锁链打在那执行断头刑罚的汉子手臂上,那汉子身形一晃,手上吃痛,刀“嘭”一声落在断头台的墩子上。
重芸看着那刀落在自己眼前,斩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
她心脏剧烈跳动,竟然半天没有缓过来。
再次抬起头时,太阳光被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那人的脸陷在太阳的阴影中,头发的周围被太阳照射出一圈具有颗粒感的光圈,像神像头顶的光环。
重芸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
心里的酸楚再次涌上来,重芸的视线被一阵水雾挡住。
他半蹲下来,“你刚才,说的……什么?”
重芸拼命扯了扯嘴角,“我的那个世界太远了,我回来用了好长时间。你是不是等了好久?现在是何年何月?”
“卫小勤,你又在跟我耍什么花招?”他声音低哑地说。
卫小勤?重芸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荒谬,她竟然,竟然穿到卫小勤身上了。
“是我……是我啊,二郎。”重芸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却发现瘫软无力,“菩提树下,永结同心。执子之手,此生不悔。”
她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星辰,如同银河中飞舞的流萤,在阳光闪闪发光。
“在水牢赠你玉石的是我,在三虎岭被你一箭射中的也是我,在乾女山温泉捞起你的,也是我……”
如果时间回转,重芸想要把这些事一件一件再与他细细说,毫无保留,从相识到相知相爱,把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全部告诉他。
宁让伸手,将她的头用力摁在怀中。
“我找了你好久……”他颤抖着说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回事?这砍头砍一半,怎么不继续了?”
“那不是博远候嘛,他,他,他这是劫囚?”
“李书纯那个妖女,活该千刀万剐啊,这博远候要抗旨不遵?”
在众目睽睽、指指点点之下,宁让不顾流言蜚语,将重芸那残破的身体抱起来,消失在监斩官员的目瞪口呆之中。
这一场劫囚,很快在民间传成了很多版本,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博远候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故事《强取豪夺桃花债》。
在这个故事中,博远候曾在那笙国王跟前,向和亲公主的女使求亲,还曾在西南地区与一个邪教女子相识,曾带她秋池宴饮,一掷千金插旗博取美人笑。最离奇的是,他曾与妖言惑众的神官李书纯斗法,最后却被她的美色所惑,在皇帝面前请求网开一面,不惜舍弃侯爵之位。
重芸在养病期间看了不少这样以讹传讹的话本,终于醒悟过来,原著中宁让那些风流债的来源,竟然,每一件都与自己相关!
她心虚地合上书,做贼似的将书放到枕头底下。
弹劾宁让的奏帖如雪花一样飞到皇帝的案头,他博远候的头衔目前还没有罢免,原来准备晋升的职务也悬而未决,倒是得空在家。
重芸难得见他这么清闲,几乎没事就要黏在自己身边侍奉汤药,她嫌苦,他就用那寒潭一般的眼神静静看着她,直到她不堪其扰,自己端着药乖乖喝到肚子里。
她的腿在牢狱中断了一条,经过宁让的精心调养,最近也有了好转,不过离正常行走还有些时日。
重芸扶着他的手臂做复健,歪歪扭扭把他当做人形拐杖,走了没多久就叫苦不迭,哄着他要吃点这个喝点那个,直到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才罢休。
宁让拿她没有办法,一边拧着眉毛嫌弃一边又凑到跟前寸步不离。重芸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太闲了。
“等我腿好了,我一定要离你远一点。”这个黏人精,跟屁虫,管得还宽。
“怎么,这么快就厌烦了?”宁让看着她喝了冰饮后亮晶晶的上嘴唇。
“那倒没有。”她厚着脸皮把头枕在他手臂上。“只是觉得,我们各自都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那我现在就走?”
重芸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现在不正在给我当拐棍嘛,我是说,嗯,改天。”
“不过,眼下这么多人看不惯你的行径,我觉得你在家呆着的日子或许还长。”她想了想又说道。
“这么长的时间,要不顺便成个亲?”
“你娶人人痛恨的祸国妖女,不怕走在路上被人泼大粪?指着脊梁骨骂?”
卫小勤,也就是李书纯,两年前因为射杀重芸,与宁让不共戴天,逃到西南清雾山后,将那些云隐教教众重新组织起来,成了人人畏惧的新任教主。太后倒台以后,百姓将她称作妖女,提一句都要吐一口吐沫。
重芸接盘这个身体,意味着也接盘了原来卫小勤的名声,社会关系。
虽然宁让知道其中细节,但重芸也弄不清楚,他一个书中人,到底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知道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客观事实。
她也是花了挺长时间,才习惯这张新脸面。
她不知宁让如何想的,但看他接受得还挺好的样子,重芸又有些隐忍的怒气。仿佛这人轻而易举就接受了另一个女人,这种想法有时候也令她自己感到厌烦。
“我答应过你,回昌京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所以不能食言。”
重芸想起自己三年换一个角色,恨不得抓住柳明决来打。可惜他刚好换了个角色,且又回到了乌提,短期内还见不到。
重芸忧心忡忡:“我坦白告诉你,我每一个身份都只能用三年,三年后一旦成为另一个人,你就得换老婆了。”
宁让将她揽在怀中,低头追逐她的嘴唇,“只要是你,我都娶。”
三年换个新老婆,想必他的名声会更臭吧。
重芸:“如果我变成一个小孩子呢。”
“……我等你长大。”
重芸咬咬牙:“如果我变成一个老太太呢?”
“……我给你养老。”
“变成男的也不介意?”
“……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