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登基大典上发生的事情。
在我的伤养好后,齐翾为我补办了皇后的册封仪式。他用铁血手段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几个指责我“大逆不道”、“妖女祸国”的谏官,第二天就因各种罪名下了诏狱,生死不明。
我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在登基大典上剑指皇帝、最终仍然被立为皇后的女人。这样传奇的经历,被民间演绎出各种离奇的版本。闲暇时我还会找来翻看,民众想象力之丰富连我这个当事人都大为惊叹。
与此同时,我的“神女”之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神女降世,性情刚烈,以剑问帝心,终得帝王倾慕,以江山为诺。多么“浪漫”。
在外人眼中,我是那个“历经劫难、终获圣宠”的神女皇后:后宫仅我一人;齐翾会牵着我的手出现在各种场合,姿态亲密无间;甚至连重要的宫廷仪式宴会,只要我不愿去,他都是一个“准”字。
私下里,椒房殿的守备只增不减。所有进出的物品、人员,都受到最严格的盘查。我甚至找不到一件稍微尖锐一点的物品。
有时,他会在白天带着奏折,坐在椒房殿的书房里批阅。他并不避讳我,甚至会就一些政事“征询”我的意见,仿佛我们仍是当初在密室谋划“救世”的盟友,仿佛太和殿那骇人听闻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和表象下藏着比以往更甚的审视和掌控。我任何一点异样的情绪,都会引来他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一瞥。
更多时候,他是在深夜到来。他会屏退所有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或者强势地将我拥入怀中,不顾我的僵硬和挣扎。他的吻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换来更强势的禁锢。
温存过后,他会在我的耳畔一遍遍低语:“阿意,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天命也在我的手上……”声音里充满了偏执的占有欲,听得我浑身发冷。
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变。虽然有时我仍会对他过分的行为表示不满,但却不再消沉麻木,甚至主动过问他的事情,或履行皇后的职责。
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观察椒房殿的布局,观察那些看似木讷的宫人,观察齐翾的言行举止,寻找任何一丝可能的转机。
而那颗现代齐翾给我的珠子,则被我“随意丢弃”在库房里成箱的赏赐中,十分不起眼。
*
在一次例行的亲蚕礼后,銮驾经过了一个贫穷的小村庄。
透过纱帘我看到路边跪伏的百姓。他们比崇德年间好了一些,但依旧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死死按着头跪在地上,却忍不住偷偷抬头,好奇地望向我的车驾。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里面没有对“神女皇后”的狂热崇拜,只有孩童最纯粹的对食物和温暖的渴望。
她那充满希冀的眼神令我心头一颤。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另外一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在銮驾经过时,非但没有叩拜,反而迅速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神女……灾星!招来了真龙,也招来了更大的祸患!可怜我儿……” 后面的话被旁人惊恐地堵住。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统治,真的带来了他当初许诺的太平和希望吗?还是仅仅用更强大的暴力,暂时压制了矛盾,但仍在催生新的苦难?
回宫后,我利用“神女皇后”的身份,开始更积极地插手一些妇孺慈济之事。
我向齐翾提出,希望能动用一部分我的脂粉钱和宫中的冗余物资,设立几个的慈幼局和施药访,专门收养孤儿和无人照料的病患。我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彰显皇后仁德,为陛下稳固民心。
他沉默了片刻,定定地看着我,最终缓缓道:“皇后有心了。此乃善举,准。” 他答应了,甚至额外拨了一笔钱款。
即便我垂着眼,也能清楚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但这也给了我机会,我能够在有限的范围内帮助更多人,做一些实事……还有,积攒微弱的势力。
每当收到又有孩子被救活,某个妇人被成功接生这样的消息,都能让我在无尽黑暗中感受到一丝温暖与活着的意义。
一次,我在御花园偶遇了一位太妃。她是崇德帝一个不受宠的低阶妃嫔,因无子且娘家势微,在新朝得以苟活。
她对我行完礼时,腕上的佛珠手串突然断裂,珠子滚落一地,她踩到滑了一跤。她借着搀扶我的手臂,将一个极小的纸卷瞬间塞进了我的袖子。
她快速而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孤注一掷的恳求。
晚上,我屏退左右,在沐浴时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字迹颤抖:“东南有遗忠。”
这是……前朝残余势力?他们竟然试图联系我?他们想要做什么?
我立刻将纸卷投入火烛当中。虽然我有一瞬间的心动,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一旦被齐翾发现,不仅我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无数无辜的人。
我变得更加谨慎。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迅速划过,转眼间,又是隆冬。
*
齐翾的统治日益稳固,但苛政积弊未除,民间怨气不曾断绝。
我主持的慈幼局和施药坊,成了这冰雪下仅存的一点微光。
那个太妃塞给我的纸条,像一颗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外面,并非铁板一块。这证明……我有机会。
让我真正下定决心出逃的转机,源于一场看似成功的赈灾。
北方数州遭遇罕见的重大雪灾,灾情十分严重。我竭力推动赈济,甚至说服了齐翾开仓放粮。
然而,就在第一批赈粮运达灾情最重的平州后不久,一份来自平州的密奏,送到了他在椒房殿的书案上。
我趁他更衣时偷偷翻看,这是他安排在平州的眼线所呈上来的。上面说,平州被当地豪强与州政府相互勾结,贪污赈粮。层层克扣,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不足十分之一。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密奏末尾轻描淡写地提到,为防止民变,州府“已奉上令”,对几个哄抢官仓、冲击豪强的村庄进行了“弹压”,手段酷烈,“以儆效尤”。
我仿佛看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灾民,等来的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冰冷的刀锋。我用尽全力维护的那一丝希望,就在他默许甚至纵容的“弹压”下彻底泯灭。
即便当上了帝王,他也依旧是那个冷眼旁观、充满算计的齐翾。或者说,这个位置更需要这些冰冷的算计。
那个小女孩渴望的眼神,那个老妪怨毒的诅咒,还有桌案上的这份密奏,化成了一团团荆棘丛,扯着我无法前进,直至被黑暗吞没。
在这个囚笼里,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那一点点善意,试图种下微小的希望。可这希望,却被他利用到权力运转上。
我的妥协,我的隐忍,换来的不是改变,而是更深的绝望,和更多的死亡。
当晚,齐翾来到椒房殿。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揽着我坐在书案前。提起平州之事,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施雷霆手段,不足以威慑四方。”
我徒劳地望着他,试图在他的眼里找到一丝怜悯。可里面只有冰冷的权衡和绝对的掌控欲。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抛弃。
我不能再等了。继续留在这里,我会被这个吃人的社会彻底同化,我会成为他精心打造的“神女皇后”标本,然后眼睁睁看着更多像平州那样的惨剧发生。
现代齐翾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你是林相意……你有你的坚持,更有你的勇气……那份敢当着天下人剑指帝王的勇气,难道不是最真实的你吗?”
我曾有勇气剑指帝王,揭露他的谎言。现在,我需要另一种勇气——离开的勇气!为自己,也为心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希望。
希望之火,悄然在我心底燃起。
*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在我脑海中迅速成型。我仍然和往常一样,但一句用特殊药汁写的消息,附在了慈幼局与施药坊的报告后面。
“冷宫,西南,排水沟,生路。”
生路——这是我最后的生路,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机会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降临。
因为连日操劳与气温骤降,齐翾发起了高烧,留在了他自己的寝宫。宫中的守卫虽然依旧森严,但核心部分转移到了齐翾身边。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成了我最好的掩护。
侍疾回来后,我借体力不支为由早早歇下。椒房殿内,一片死寂。
我换上了曾经一个小宫女落在偏殿,后被我偷偷藏起的粗布棉袍与御寒斗篷,偷偷溜进库房把那颗珠子找了出来,小心翼翼安放在怀里。
熄灯前,我给今夜值守内殿的两个宫女分别送了一盏加了料的安神茶。索性“皇后平时仁慈”,她们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时间到了。
我吹熄了内殿最后一盏烛火,悄无声息地来到后窗。这扇窗户,是我观察数月找到的视线死角。我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拨开插销。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 声淹没在风雪的呼啸声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雪之中……
就是现在!
我推开窗户,双手扒住窗沿,毫不犹豫跃出。
风雪大得遮挡住我的视线,刺骨的寒意瞬间向我袭来。但我顾不上这些,而是从冰冷的雪地里奋力爬起,头也不回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狂奔。
积雪太厚了,我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靴子里灌满了雪,冻得我快要失去知觉。怀中的珠子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告诉我:不要停,不要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跌跌撞撞走到了冷宫门前。我轻轻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在角落找到了一个残碎的花瓶,拣起一块尖锐的陶瓷碎片塞入袖中。
我顾不上恐惧,也顾不上喘息,快速奔向冷宫的西南方,跪在地上摸索着石板间的缝隙。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分不清是寒冷还是紧张。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只要巡逻侍卫发现不对劲,就会立即向齐翾报告,到那时……就来不及了!不超过十分钟,我的行踪就会被全部暴露!
“哗啦……” 一声轻微的滑动声,在死寂的殿内突兀地响起,这绝非翻动石板可以发出的声音。
我猛地僵住,缓缓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一个身影,静静地矗立在那扇木门的阴影处。
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像盘踞千年的幽灵。风雪在他身后狂舞,又仿佛在拜见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神祇。
雪花模糊了视线,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目光仿佛化成了实质,深深地刺入我的骨髓,我读不懂他目光深处的情绪,看不透其中蕴藏的情感。
雪好像被冻结住了,飘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我迟钝地站起身,腿脚因为寒冷和久蹲而发麻。衣袖中那块冰冷的瓷片已被我取出,无声无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另一只手,则探进怀中把那颗珠子拿了出来,有一股暖流从中悄然流出,蔓延至全身。我紧紧地攥着它,随时准备捏碎。
小环,我好像……知道生路在哪里了。
我与他相对无言,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
良久,我听见空气中传来尘埃被碾过的声音,打破我们之间的死寂。
他朝我,踏出了一步。
-open en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