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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迷路

    夕阳渐浓,透过叶缝打下道道光柱,斑斑驳驳,掠过一前一后信马由缰的少年夫妻肩头。

    从后面看,萧燃的背影十分矫健挺阔,墨色的革带束出劲瘦的腰身,不时挥鞭斩断拦路的灌木,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山路来。

    石挡碎石,树遮伐木,透出一股子连天地也要让他三分的直爽霸道。

    林中清幽,没有人语声,便更显悄寂。

    这种寂静甚至有些瘆人,就当沈荔以为萧燃永远不会回头讲话时,他开口了。

    “你马骑得不错。”

    他勒缰等她,如此说道。

    沈荔有些诧异。

    萧燃并未质问生辰那日的失约,也未提及抹额相关之事,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的阴郁责备,这与她想象中的场景不太一样。

    “承蒙殿下教得好。”

    “那是。”

    少年手握马鞭拂开头顶横生的枝叶,直至她的马匹顺利通过,方收回手跟上,“不过师父再好,也得徒弟聪敏。”

    沈荔顿了顿。

    他这话,是在夸她吗?

    正迟疑间,枝叶排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一线银丝般的飞瀑自悬崖倒挂,落入眼前的澄碧深潭中。

    林木深处,溪水源头,竟然藏了这样一处清幽雅致的瀑布!

    萧燃翻身下马,手握马鞭朝瀑布下的石台走去。

    沈荔亦放马饮水,不自觉跟随他的步伐,投进这一方心旷神怡的天地间。

    飞瀑下气流回旋,疾风卷起沁人的水雾将她包裹其中,少女珍珠色的袖纱与少年的红衣袍服纠缠在一起,如同流云卷集着烈焰,碰撞出温柔的声响。

    她不得不抬手按住幂篱,以防它被疾风吹跑。

    许是难得见她忙乱,又许是被她此刻眼里的光华取悦,萧燃唇线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此处既无外人,何必遮掩颜面?”

    他负手而立,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你们书里管春猎叫什么来着?发苹藻……”

    “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①”

    沈荔自然地接过话茬,声音在潺潺飞涧间显得格外清澈动人,“说的是狩猎杀生也要顺应天时,以彰显帝王仁德。”

    闻言,萧燃转过眼来,随即很轻地笑了声。

    “那你觉得,我杀柳氏满门时,顺应天时了吗?”

    “……”沈荔其实不想提及此事。

    她与萧燃生来立场不同,柳氏学子之死仅是打破平衡的最后一枚棋子。无论她将情绪埋得多深,只要萧燃一点,便迟早会烧成燎原烈焰……

    可萧燃本就是一团焚天灭地的野火,炽烈,张扬,从不知收敛锋芒为何物。遇事不解,即便玉石俱焚也要问个明白。

    见她不语,便扭头嘟囔道:“你果然在为此事生气。”

    “私刑连坐,罔顾礼法,非仁也。”

    沈荔向来不擅说谎,所以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并非生气,只是不赞同罢了。”

    萧燃静了片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方才那句“我杀柳氏满门时,顺应天时了吗”。

    萧燃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有人咒他去死,有人奉他为神,人声嘈杂皆如过耳之风,于心底掀不起半分波澜。

    但沈荔的声音他听进去了。

    哪怕飞瀑下的喧嚣震耳欲聋,也掩盖不住她否决之言砸在心底的闷响。

    那片没心没肺的敞亮胸膛便激起微澜,以至于他忘了带沈荔来这片山涧盛景的初衷,只是想搏一搏她的欢心以释前嫌。

    “仁?那只是你们世族的‘仁政’罢了。”

    萧燃冷冽的眸中映着朦胧水雾,已不见方才的轻松快意,“你心疼自己的学生,况且那学生还精通歌赋,会吟几句风雅,能理解。可你有无想过,这样的锦心绣口、雍容华贵是靠什么堆出来的?春蒐出城的这一路你也看见了,农者为奴,青黄不接,会稽饿死三万人的时候,柳氏坞堡内却是吃得肠肥脑满,用堆积成山的酒肉粮食、金银珠宝,养着一群居心叵测的私兵部曲。”

    “那也该依律裁决,罪不及孥。”

    沈荔的语气始终轻柔沉静,一字一句道,“纵其满门有罪,亦当刑人于市。而非私刑杀之、欺师背友,将求学之地变作朝局的刑场。”

    “富贵时有福同享,获罪了就罪不及孥,哪有这么好的事?战场上,敌军可不会分辨这个兵是否无辜、那个兵可不可怜,只会一视同仁地砍杀。同理,那一大家子只要享受了掠来的富贵,不管其单纯与否,便没有独善其身的资格。”

    萧燃嗤笑一声,“柳慕清享受了十八年的民脂民膏,那满身珠玉的样子,无辜吗?不见得吧。不仅他不无辜,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男女老少,沾满鲜血的凶兵刁仆也无一无辜,只有一个尚在襁褓的稚童,他年岁不大,尚未吸过人血、掠过钱财,所以我放走了他,不然你以为就靠一个慌慌张张的乳母,有本事从我眼皮子底下潜逃?”

    “以恶制恶,不过徒增世仇,杀戮一旦开始便永无止息。若彻底消弭仇恨,唯将所有同气连枝的世家大族赶尽杀绝,可那又要杀多少人呢?”

    “那孩子要寻仇,也是二十年后的事。二十年足以让大虞改天换地,那时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活也活够了,他若有本事杀得了我,必也是个英雄,没什么好说的。”

    “你……”

    明知不该再徒劳地争执下去,各有一套准则的人,谁也无法说服谁。

    但沈荔还是深吸一口气,凝望着少年漆冷的眸,不卑不亢道:“我不想与你争执柳氏是否有罪,但《周礼》断狱尚需‘三刺’②,无论皇权抑或世家,都不该凌驾于礼法之上。因为没有人能永远是对的,你亦如此。”

    “礼法?柳氏包藏祸心时怎么不讲礼法?盘剥百姓时怎么不讲礼法?本王领兵前去问罪时,那些手持刀弓负隅顽抗、敢与朝廷抗衡的数百私兵怎么不讲礼法?”

    萧燃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来,几乎步步紧逼,“你以为学几句礼法,就能让他们将吞并的钱粮吐出来?你以为讲讲道理就能让北渊的铁骑放下屠刀,念念经书就能填饱那些饿得像狗一样满地爬的百姓的肚子?醒醒吧,沈荔,你那套只能骗骗自己,救不了百废待兴的乱世。”

    他道:“本王这样的恶人,信奉的就只有以牙还牙、以杀止杀。即便将来犯事的是你沈氏,我也绝不容情!”

    背脊抵上潮湿的石壁,阴凉之气顺着背脊攀爬而上。

    耳畔是水流跌碎的轰鸣,水雾一阵阵拍打她雪白的脸颊,但她依旧站得笔直,纤柔的身姿宛若雪竹不肯折节。

    “杀戮的确是重置棋局最便捷之法,战平乱世,仁治盛世。”

    沈荔无法告诉萧燃读书明礼具体有何用,无法说清自己为何要在这个信奉权势与拳头的世道坚守礼法,但……

    “但笔墨之间,有屠刀杀不死的东西。”

    山风似一只轻巧的雀自二人间穿过,撩起一缕潮湿的发粘在她润泽的唇上。

    萧燃望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只觉昨夜梦中那只极具破坏性的兽又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冲破什么,撕毁什么。

    “好,好。”

    他后退两步,深深看了她一眼,单手抓住鞍鞯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消失在花木深处。

    萧燃直至冲出密林,回到蜿蜒的山道上,方吁地一声勒马停身。

    疾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吹散那股不知是恼是躁的热意,而身后并不见沈荔的身影。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山道上,萧燃捏了捏眉心:明明是带她散心讲和的,好端端提什么柳氏?疯了吧?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瀑布下,沈荔也在想:明明她今日唯一的苦恼,只有袖中那条烫手的抹额而已啊,无端端的较什么真呢?

    萧燃置气走了,现在她得赶在太阳落山前,一个人走出密林。

    不过问题不大,她还有马。

    如此想着,沈荔朝那匹在山涧旁悠闲吃草的赤晔走去。谁知那马见同伴不见了,急着归厩,不待她踩稳马镫便尥蹄狂奔,一溜烟儿蹿入林中不见了。

    沈荔堪堪扶着石壁站稳,满眼的不可置信。

    抬眼一瞧,哪里还有赤晔的身影?

    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顺着马蹄踏过的痕迹原路折返,找到山道,便可顺利返回营地。

    沈荔定了定神,抬手小心地拂开枝叶,沿着那些被马鞭挥断的灌木丛踉踉跄跄朝回走,还要小心衣裳不要被沿途锋利的断口割破。

    但很快,低矮的灌木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参天林木,萧燃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随之消散不见——

    或许痕迹是有的,譬如隐藏在腐叶下的马蹄印,可惜她是个没有半点野外阅历的读书人,自然也就发觉不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更绝望的是,她有个十分不好的习惯:只要有人带路,她便永远不记路。

    因此她除了不擅长认人外,还十分不擅长认路。

    书上靠枝叶疏密来分辨南北的方法,实际运用起来并不简单,因为林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紧凑的枝叶,而夕阳的余晖正在逐渐收拢,林中天黑得格外快。

    去水源边,沿着溪流的方向朝下走,或可以回到营地。

    然这个想法在她于林中转悠了两圈后不得不放弃,因为……

    她彻底迷路了。

    夕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山脊上,仿佛一不留神便会滚落下去,收起全部余晖。

    萧燃并未走出太远,从瀑布下驭马至路边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再走上一盏茶,便可望见营地的草坡。

    但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沈荔还未跟上来。

    阿父生前曾告诉他: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欺负女人是最没品的事——尤其是自家的女人。人非圣贤,皆有脾性,发泄完,讲清楚,而后该翻篇就要翻篇,该低头就得低头。

    于是少年不假思索,调转马头重新扎入密林之中。

    可他没想到才入林子几十丈,便见到了那匹赤晔优哉游哉地小跑了过来。

    马背上空空如也。

    “沈荔?”

    萧燃扬声,声音在偌大而深暗的林中撞出空荡的回响。

    ……他忽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千算万算,没算到坐骑会抛下新主人独自回来!

    他狠狠瞪了那匹不懂事的红马一眼,抬首吹了声悠长的鹰哨,林外休憩的猎犬与鹰隼闻声而动,倏地自枝叶间蹿出,吠唳着同他冲入密林深处。

    林中不见她,瀑布下也不见人。

    天色就要黯淡下来,夜间的野兽即将出穴。

    心口骤然发紧,面对万军压境也不曾色变的少年战神,第一次尝到了不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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