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玛温柔的从她身后传来。
“别管那些了,乖孩子。”
薇尔玛走过来,温暖的手心搭在茉莉的肩头,脸上洋溢着茉莉熟悉的、纯粹的慈爱笑容,“今天是只属于我们的好日子!来,看薇尔玛给你准备了什么?”
“微光号”的小型餐室里,简陋的合金方桌上铺上了一块浆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桌布。
中央放着一个……蛋糕。
一个真正的蛋糕!
对于吃过不知多少次能量膏、压缩蛋白块、有时甚至是培养箱里种出来的寡淡菌类的茉莉来说,眼前这个圆形的、涂满了厚厚奶白色奶油的东西,散发着一种近乎梦幻般的甜蜜香气。
那奶油的质感蓬松柔软,上面点缀着几颗用某种浆果染色的、做成小星星模样的糖霜,中央还用淡蓝色的果酱裱花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茉莉”。
蛋糕周围,甚至还摆了几个小盘子,边缘都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显然用了很久,但擦拭得闪闪发亮。
空气里弥漫着香甜得让人发晕的奶油味,还有一丝丝……某种异常浓郁的、类似香草荚被烘烤过后的独特甜香,非常好闻。
老船长本摘下了他常戴的船长帽,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脸上带着一种极致的、甚至有些亢奋的喜悦笑容。
薇尔玛的脸颊也因为忙活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角的细纹堆积起来,眼神温和得如同融化的琥珀。
“十八岁生日快乐,我们的孩子!”薇尔玛的声音柔软,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尾音甚至有一丝颤抖。
茉莉整个人都愣住了。
十八岁生日?
她在冰冷的实验室里早被剥夺了记录时间的权利,连自己是谁都快忘却的漫长岁月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心底那块一直小心维持的、属于昔日茉莉的坚硬寒冰,在这一瞬间被这强烈的、纯粹的情感冲击得发出无声的裂响。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了,酸涩又滚烫,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我……”
“别说话!快许愿!然后吹蜡烛!”
本船长搓着手,像一个期盼孩子惊喜反应的老顽童。桌上并没有蜡烛。
“快尝尝!”
薇尔玛已经拿起餐刀,眼中满是殷切的期待,“这是薇尔玛特意为你学的,用好不容易换到的‘星芒花粉’做的胚底,奶油也调了很久……还有里面的‘祈愿果’酱芯,一定合你口味!快尝尝!”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不合时宜的水汽逼回去,用力地点点头。
她接过薇尔玛递来的、盛着一小块蛋糕的盘子,拿起那小小的、有些磨损的餐叉。
香甜的气息更加浓郁地扑鼻而来,带着那独特的“香草荚”焦糖香气。她将沾满厚厚奶油的蛋糕送入口中。
口感绵软得不可思议,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伴随着一种奇特的、让人心神安宁的、类似花蜜的清甜在口中弥漫开来。紧接着,是咬破中央果酱夹心时爆开的一股异常浓稠、复杂、带着一点极轻微发酵酒味、混合着某种更深邃芬芳的果酱汁液。
这股强烈的味道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她味蕾上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味。
好吃!
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口。很快,这小小的蛋糕就被她吃掉一小半。
意识到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吃,茉莉不好意思地说:“薇尔玛、本,你们也一起吃吧!”
突然,一股极其隐晦而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她的食道、血管、神经,闪电般蹿向四肢百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
这是……!
茉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强大的、完全无法抵抗的昏厥感如同黑夜的海啸,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意识。
勺子从手中滑落,掉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甚至连一丝惊愕都来不及流露,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带着脸上那一抹未来得及敛去的、对“家”和“爱”的绝对信任的笑容,软软地向后倒去。
“噗通——”
***
黑暗,沉重到无法呼吸的黑暗。
茉莉是被彻骨的寒冷和坚硬触感硌醒的。意识像是从厚重的淤泥里艰难地挣脱出来,带着强烈的眩晕感。喉咙干得发痛,如同有火炭在烧灼。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没有“微光号”熟悉的舱壁天花板,没有窗外流淌的星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比巨大的、近乎垂直向上延伸、散发着暗淡冷光的深灰色岩石穹顶。
这穹顶似乎是天然的,却又带着某种规律的弧线和刻痕,构成一种充满压抑和宗教感的宏伟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灰尘味、古老冰冷的岩石气味、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腥甜腐败气息。
彻骨的冰冷从背部传来。她发现自己躺在极其粗糙、冰冷的巨大岩石上,手腕、脚踝、腰部都被沉重粗大的锁链死死缠绕着,链条的末端深深地嵌入身下这块巨大而平整的黑色石台深处。
她尝试着挣扎了一下,一股强大的能量压制瞬间从那链条上传来,如同无数冰刺刺入她的肌肤,沿着骨骼直钻脏腑。身体软绵绵的,胸口也火辣辣地疼。
茉莉猛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巨大的、圆形的祭坛中央。
祭坛是由一种暗沉的、仿佛吸吮光线的黑色巨石构成,巨大无比,一眼望不到边。祭坛地面雕刻着无数道深深沟槽,汇向中心她躺着的这块略微凸起的石台。
沟槽里,干涸凝结着厚厚一层暗红发黑的污渍,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浆反复浸泡又凝固的腐败气息。
而祭坛的最高点,正对着她的方向,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塑像。
那绝对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神祇雕像。它几乎占据了祭坛圆盘背景的大部分视野,庞大到扭曲了对空间的感知。
粗看之下,它似乎是由某种混合着血肉组织的冰冷金属构成,巨大的躯干如同一颗腐朽的巨型心脏,遍布着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扭曲的管状突起。难以计数的、类似昆虫节肢和脊椎骨拼接而成的巨型肢体,从躯干不同部位扭曲地伸出。
最上方,一个类似头部结构的东西,没有任何可见的五官,只有无数个大小不一、如同巨大卵泡般的凹坑。更远处,还能看到类似撕裂的膜翼和胡乱搅扭在一起的触须状的附着物。
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厌恶让她瞬间闭上了眼睛,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你醒啦?比预计的时间要快一些呢。”
一个无比熟悉的温和女声,在她身侧的祭坛边缘响起,此刻却让茉莉如坠冰窟。
她猛地扭过头,动作牵动了冰冷的锁链,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就在不远处,黑色祭坛冰冷的地面上,站着两个人。
老船长本。
老妇人薇尔玛。
他们依旧穿着“微光号”上的那套便装,只是本没有戴他的船长帽,薇尔玛也把那件沾着些许面粉的围裙脱掉了。
他们脸上带着茉莉所熟悉的那种充满欣慰和慈爱的笑容,如同看顾着自己家刚刚睡醒的孩子。
薇尔玛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动作很轻,似乎生怕惊吓到被绑在石台上的茉莉。
她的目光柔和得像最温暖的烛光,落在茉莉被锁链磨出红痕的手腕上,带着一丝心疼:
“饿不饿?刚才的药效很强,睡久了是会有点饿的。别担心,仪式很快就好,等仪式结束,就不用挨饿了。”
她的语气,和平时问茉莉要不要再来一块饼干时一模一样。
茉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从灵魂深处涌上的寒意让她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为…为什么…”
她的嘴唇哆嗦着,试图凝聚力量发出声音,却干涩嘶哑得不成调:“为什么骗…我?”
“哦,傻孩子,”薇尔玛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怎么会是骗你呢?这是斯菲亚最高的恩典啊!”
她仰起头,望向那巨大而亵渎的塑像,眼中充满了无比纯粹的炽热光芒,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看!多么宏伟!多么伟岸的祂!能亲眼瞻仰祂的形态,感受到祂的意志……这是何等的荣光!”
薇尔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祂是真正的救赎!是混沌的终点!是混乱之中的唯一终极!永恒之主!我们卑微存在的真正归所!”
她再次低下头,看向茉莉的眼神,充满了怜悯的光辉:
“而你,我们亲爱的茉莉,你是如此的善良、美丽,是我们所见过的最无与伦比的少女。是祂亲自选中了你!”
本船长也上前一步:
“第一次,你是祂第一次亲自指名选择的容器。别害怕,孩子。祂会接纳你所有的不凡,将你带回那无上混沌的子宫。这是无上的荣耀,是你最崇高的归宿!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就在这时,祭坛下方巨大空间的阴影里,无声地涌出更多身影。
一个个,一队队,有几十上百人。
他们穿着和上次来取阿斯特隆水晶那些人相似的、带有斯菲亚兄弟会变体徽记的深色罩袍。茉莉的目光扫过,心脏又一次被狠狠捏碎。
她看到了那个在空间站和她一起整理兄弟会补给清单的年轻船主凯文,罩袍下那双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的眼睛此刻在兜帽阴影里闪烁着和薇尔玛一模一样的狂热光芒。
她看到了老巴里那个总是醉醺醺、但每次“微光号”有事都二话不说伸出援手的汉子,此刻他沉默地站在人群前列,看向祭坛石台的眼神没有任何酒后的混沌,只有非人的虔诚。
她看到了那个曾教她辨认矿石纯度的伊芙琳族商人,那个在拾荒移民船上绝望挥手的主妇,那些曾在互助物资点对她点头善意微笑的陌生兄弟会成员。
他们都来了。
他们如同朝圣者一般,环绕着中心巨大的祭坛,在冰冷地面上无声跪下。
他们抬着头,目光越过被绑在锁链中央动弹不得、面无人色的茉莉,狂热地投向那不可名状的巨大塑像。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整齐的、如同复制粘贴出来的温和而幸福的笑容,像是在期待一场神圣婚礼的宾客。
无数个声音,如同最恐怖的复调合唱,从下方传来,汇聚成无法逃避的声浪:
“赞美斯菲亚!”
“永恒之主将得享完美的容器!”
“欢迎归位,姐妹!”
“仪式将启……”
“无上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