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呆若木鸡。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年过花甲,约莫是她大父刘老太公的年岁。
此人便是张耳。
他的眼神锋利睿智,仿佛一把刀子,能将人的秘密切开。
韩信对他亦是颇为尊敬,走上前迎接张耳:“张公,我们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张耳这个年岁,他儿子张敖又该多大?
第二眼,刘元看见一个比刘邦年轻了没几岁的大叔。他此时跟在张耳身后,先前还扶着张耳。
刘元险些没站稳——在没有现代记忆的那个世界,她阿翁要把她许配给这么个老东西?
这张敖比她大了三四十岁啊,不是三四岁!便是她老师韩信也只比她大了不到十岁,还不如嫁给韩信呢!
是,张耳是你偶像,你给人家当门客、封赵王,何苦拿她来做人情?
汉王刘季,非人哉。
“别傻站着了,快来见过张公,”韩信给刘元使过几次眼色,她却不为所动,韩信只好亲自喊她,“这位便是张公的儿子,张敖将军。”
“小丫头,许多年未见,你同年幼时大不同了。”张耳微妙地捕捉到了刘元的情绪,开口道,“算起来,你也有十几岁了。”
刘元眼神亲切极了,上前扶住张耳:“张家祖父、张家大伯,你们好呀!”
韩信嘴角抽动,自己是她的老师,虽是有意拉拢张耳,但到底算是平辈。如今这丫头一口一个“祖父、大父”,他这辈分怎么论?
“这如何使得,你若唤我祖父,你阿翁怕是要不高兴的。”张耳心思动了动,“你还是唤我张公便是。”
“张家祖父此言差矣,昔日我阿翁最崇敬之人便是信陵君,阿翁常常说,您年轻时曾为信陵君门客,他年轻时又追随您,在元的心中,您就如同我大父一样。”
“如今大父在霸王营中受苦,元寝食难安,只盼着能早些解救他。还请您莫要再推辞了!”
“你倒是个孝顺孩子。”张耳尴尬笑笑,转头看向韩信,“大将军,天色尚早,这接风洗尘倒是不必了,我们还是快些商议。”
张耳看得明白,韩信这是想通过拉拢自己巩固兵权,他联合自己剿灭宿敌陈馀,利用自己在赵国积累的政治声望,达成对于赵国的控制。
不同于对樊哙等丰沛旧将的疏离,韩信对张耳相当尊重,他拱手行礼:“就依张公所言。”
刘元坐在椅子上,正想一同议事,却见张耳的眼神瞄了过来,他儿子张敖瞬间意会:“元,我们要议事,你看……”
怎么?这父子二人这是要自己出去的意思?刘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本宫是大汉长公主,骑兵是我的,魏地也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刘元心中本就窝火,此刻索性不演了,看着张敖喝骂,“该出去的是你。”
张耳父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他们早就对刘元能造兵器、极得汉王宠爱有所耳闻,但却不觉得刘元配得上这样的宠信,甚至对刘邦也生出几分轻蔑。
但不妨碍他们谋划与刘邦的联姻之事。在他们来之前,韩信暗中许诺,若能拿下赵地,他会请求汉王封张耳为赵王。
张耳与张敖更是有自己的算盘——刘元是大汉长公主,又是韩信的学生,只要让张敖与刘元联姻,他们父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如此,张耳、刘邦、韩信三人便能达成稳固的政治同盟。
“果然是刘季的女儿,果然深有乃父之风。”张耳打着哈哈,转头训斥张敖,“元可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如何便要出去了,她说得对,你且出去。”
这老贼还真是能屈能伸,难怪能吃软饭起家。分明是他自己给了张敖暗示,如今摘得倒是干净,低头也利索得很。刘元可没被他糊弄过去,他在提起“领兵打仗的将军”之时,眼中的傲慢都要压不住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老贼就没把自己放眼里。
刘元轻蔑笑笑,言语之中极尽羞辱:“我确实是汉王的女儿,但此子却不像张公亲生啊!他贼眉鼠眼、形容猥琐、更是鼠目寸光,完全看不清局势。如此,哪怕是张公做了赵王,只怕这王位也难延续几年喽。”
刘邦便动辄这样破口大骂,但到底也没有敢骂过张耳。但刘元不管这些。
这话有两个意思,一个也算是张耳活不了几年,另一个意思便是张敖不堪大用。最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刘元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交易。
张耳、张敖二人脸色铁青。韩信面上也难看极了,他欲出言制止,刘元却不理他。
韩信是大将军不错,但门外守着的是灌婴,灌婴是刘邦死忠,又统领骑兵,骑兵又恰好是她刘元的。
是以,哪怕真闹起来,灌婴也不会帮韩信。
“放肆!”张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被刘元这“王位难续”的话气到了,“黄口小儿,安敢如此?”
韩信上前拉住刘元:“元,你先出去,晚些我同你说。”
韩信不满刘元的作为,但也不满张耳、张敖的傲慢。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刘元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若是惹恼了张耳,只怕别说攻赵了,这三万大军中有不少都是张耳部下,骚动在所难免。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张耳在赵地的影响力,若没了他的支持,只怕打下赵国难如登天,更遑论同时攻赵、代了。
“怎么?还做着赵王的春秋大梦呢?你都这把岁数还能活几年?你这个儿子成不成器,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刘元嘴上并不饶人,“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等真把赵国打下来,刘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你这王。你二人相互制衡又为盟友,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刘元敢骂,也必须骂。她一向能屈能伸,此时不只是为了不嫁给这个大了几十岁的男人,更是要破坏眼下的同盟。
曾经,她也佩服刘邦的用人智慧,依靠分封、联姻等手段巩固统治,从一介平民到问鼎天下。
曾经,她也崇敬韩信几年连破六国,场场战役都精彩非常,还留下一连串的成语。
一人为父,一人为师。他们都是刘元的榜样和目标。
可现在,她在魏地走访的这些日子,却有了新的想法。
仗要打,更要稳扎稳打。打下来的地盘转头就送给异性王,她做不到。既然打下来了,那边要尽力去治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她自从被囚楚营以来,给自己确立的奋斗目标。
功臣要拉拢,但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谁又愿意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棋子?
刘元想明白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当然,也是当真想为那位“鲁元公主”出口气。
“我呸!”刘元啐了口唾沫,“老子的地盘,容不得你们放肆!”
刘元冲着帐外比划了几下,灌婴便带兵冲了进来,一群身着盔甲带着兵器的士卒,将张耳围了下来。
刘元一剑横在张耳的脖子上,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地威胁道:“黄口小儿的剑,也一样可以杀人。张公——吾剑,也未尝不利!”
韩信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灌婴。不说话是因为制止没用,灌婴所为已经证明了一切。他若是真得信服自己这个大将军,就不会带人冲进来了。
他这弟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啊!韩信倒是没恼,他也有些好奇,如今刘元会如何收场。
其实,早在前几日刘邦见了许负之后,便手书一封,不仅将太原也交由刘元代管,更是嘱咐灌婴【若是遇事不决,悉数听从长公主安排】。
面对韩信的冷脸,灌婴一脸为难,但却没有将人撤下去。
他原是睢阳贩卖丝织品的平民商人,刘邦在砀县起兵时,他主动投奔并担任中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能力过硬,更是只忠心于刘邦。
与萧何、樊哙等丰沛集团成员不同,灌婴既非刘邦同乡,也无早期交情,完全依靠战功获得地位。
刘元知道刘邦防备韩信的心意,也以此为借口同他要了许多好处,其中便有要灌婴配合自己这样一桩。
起初,刘元只是为了行事便(bian)宜些,并非真要防备着自己的老师。可现在却是派上了用场。
她就知道,老师是个认死理的——韩信这是看得明白要防备着刘邦,却又自大起来,觉得能替刘邦做主了。
二人合作,韩信专注于军事攻坚,张耳负责政治和内政,短期来看倒是个不错的决定。张耳作为刘邦旧识,又没什么威胁,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她这老师,到底是天真了些。越权干预封王,这样的事情,韩信都敢做得出来!
韩大将军浑然不知,他要是真为张耳请封,会惹来多少猜忌。
等张耳嘎嘣一死,就张敖那样的,还能有什么控制能力?他降服得了这些旧部吗?但他的命确实还有用处。张敖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是张耳的亲儿子。
“倒是小瞧了你,你与刘季完全不同,你是莽夫!”张耳没有丝毫畏惧,老神在在地闭上眼,冷哼一声,有恃无恐道,“你若是杀了老夫,赵、代如何能破?只怕你要自顾不暇。”
“我杀你做什么呢?”刘元摇了摇头,笑眯眯看着张耳,而后将剑挪到了张敖的脖子上,“我只是威胁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