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丹名为‘掩魂愁’,虽不解命契,却可暂缓由契而生的大多痛楚。”
“每服一粒,可持两日功效。”
行进路上,鹤设递给侯虞一个小锦盒。
侯虞曲指弹开盖子,只见一粒猩红丹丸卧于黄缎之上。
“近日舟主事务繁忙,侯姑娘想来也需些时日思虑,期间可服此丹疏解沉痛。”
侯虞承情,道了声谢即将锦盒收好。
她与鹤设叙话方毕,前方丁紫梢也正巧停住步伐。
她微伏身形闲倚长阑,眉眼稍垂,唇角噙笑清浅,朝下轻掷一句不急不缓的话音:“蓝掌柜,好久未见了。”
随声俯瞰,朱栏之下,小江舟盛景灿然铺展。
万千流火光云飘动,彩幔绣球、珊瑚铃串、琉璃走马灯……凤管鸾笙间杂着清音檀板,余韵悠长。
楼船广大,天地四角皆遍布人影纷乱。
东南处,一衣着碧云纱、赤足戴铃的雪肤少郎,正旋舞灵妙;西北处,赏客环绕,一支檀椅上芙蓉玉女斜抱琵琶,垂泪浅吟声声入骨……群芳争艳,迷魂夺魄。
而最中央是一处凹陷,水脉暗引蓄作浅潭,冰泉流白,雾气缭绕。
一座雕镂精美,彩绣繁丽的莲台,正悠悠沉浮于潭水之上。
莲台此时尚无人登临,只因那是小江舟的主戏台,专为稍后花魁遴选之用,暂且空悬。
……真是花花迷人眼啊。
侯虞颇为艰难地从各处艳色美态中挪走视线,迟迟地偏首朝小江舟大门,亦是丁紫梢目光所在处望去。
一列人马此刻正自门外暗夜,缓然贯入船内光色。
那行伍错落有致,礼从繁盛,华盖锦罗、礼盒重堆,皆随人影交错而动。
为首男子一袭华袍奢贵,绣纹繁复,手执寒玉折扇,气度从容风雅。
当他抬眸与二楼丁紫梢遥遥对视之际,便将那把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玉坠流苏随之微晃。
他含笑出声,声音清亮,字字风流:“丁舟主倒是一如既往,风姿绝伦,光华未减。”
侯虞悄然觑了那男子一眼,又抬眸望向丁紫梢。
丁紫梢依旧含着一抹不动声色的浅笑:“点星阁声誉在外,蓝掌柜又不辞千里前来,我应能信这一回吧?”
侯虞还欲再屏气静听,一旁的鹤设却非常好心地同她讲解起来。
“点星阁的掌柜,蓝一善。侯姑娘应知晓点星阁吧?”
侯虞试探着回道:“修仙界最大的器符宝物贩子?”
鹤设但笑不语。
看来是不止。
侯虞心下了然,但自己不过修仙界小蝼蚁,自难窥得风波深处的真意。
丁紫梢讽意不明的问询飘然落下,蓝一善亦是笑眯眯地接过话茬:“丁舟主,你我也算旧识多年,何必百般猜疑。”
丁紫梢轻呵,“不好说呀。一个能弃旧主于危难、转头逃之夭夭的俏郎君,又如何叫人信服?”
蓝一善的眸光稍冷,丁紫梢这话却也似不过信手一捻,言尽又挑起惯常的散淡笑音掩过隐显寒芒的话锋,“我自然信得过蓝掌柜一人。只是——你背后那位欲同小江舟交易的大人……我却不知是否能信。”
侯虞听得云里雾里,便转眸又朝鹤设眨眼讨解。
鹤设温声:“蓝一善,曾是鬼浮屠四大宗之一,炼命堂主。仙门与鬼浮屠一战后,鬼浮屠佛主遇难,蓝一善脱身……”
话音未竟,丁紫梢淡淡瞥来一眼。
鹤设立刻止语,只笑着将尾句轻柔转圆:“舟主素来不喜他罢了。”
“多嘴多舌。”丁紫梢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喜怒。
鹤设于是低首认错,语态极是恭顺。
侯虞虽觉意犹未尽,却知此时不宜多问,只得收敛心念,将目光重新投回那楼下折扇轻摇的男子身上。
此刻,蓝一善似笑非笑地侧身,举扇一指后方,“所以那位大人,命我以龙宜冰莲示好——”
他说话声扬而不急,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与傲气。
一众宾客皆被这名号惊动,纷纷侧首望去,那被帷布遮盖的物什之上,已被诸多灵光禁制暗暗护持。
丁紫梢闻言,只承情露出一丝玩味笑意:“那便请蓝掌柜快快揭开,让我们好生瞧一瞧……”
她的笑意尚未收尾。
忽而——
轰!!
一声如裂空断岳的爆鸣骤然炸响,震颤整座楼船!
侯虞顿感耳心刺痛,只因那爆鸣就直直炸在她身侧!
硝烟瞬时之内蔓延视野,下一刻,脚下晃摇不止,侯虞垂眼望去,只见二楼延展出来的平台此时裂纹如雷闪,迅疾分散不止。
不出顷刻,脚下平台轰然坍塌,侯虞在呼呼风声中朝下急速坠砸。
狠狠砸在地面的辛辣疼痛瞬间席卷周身,侯虞躺在地面不住蜷伏,满眼尘烟中,她望见一个急促跑来的身影。
“阿虞,你没事吧!”
贺修棠着急地扶起她。
紧接着,季时潜和束云程的身影也自尘烟深处逐渐清晰。季时潜此时紧捂肩膀,脸色发白,明显是因痛感相连,也让他备受折磨。
“你就不能跳得轻点?”
季时潜咬牙,见到侯虞第一面,立时蹦出一句责怪。
侯虞瞬时福至心灵,她拉高声音:“你们炸的?!”
“我们也是为了逃命嘛……”
贺修棠颇为羞愧地干笑几声。
一旁的束云程,此时也面不改色地开口补充道:“这是小江舟护舟法阵,不过轻一催动,未曾想威力这般强盛。”
得了,还是里头最正人君子那位炸的。
侯虞还能往哪处说理去。
“别耽搁了,快些跑吧!那小江舟的人追得老紧了……”
贺修棠赶紧一把拔起地上的侯虞,语气焦急。
而此时,四周的奔逃惊叫之声,和追兵恶狠的叫唤等各方杂音,也随之一起混乱涌入。
“抓住那三人!”
“快跑啊!”
“我还未瞧见那龙宜冰莲呢……”
情势急迫,贺修棠甚至径直抄起侯虞就要将她背起,可侯虞方倚上自己脊背,一道清冷悍风却快力冲来,将她二人身形当即冲散,也将弥天尘烟一瞬内全数吹清!
又被击飞,侯虞趴在地面迅即抬头。
视野骤然清晰。
击出那道裹缠灵力的猛烈冷风的,正是丁紫梢。
惊动中,她冷若冰霜,绛紫广袖振荡不止,恍若一柄刺破紫天的寒剑。
那双浸着寒厉的凤眸须臾之内扫量全场,下一瞬,但见她一个挥手,砰砰几道连响,小江舟所有门扉窗牅尽数猛然关合!
“谁也别想逃——”
丁紫梢高呵一声,又是聚灵会气,数道法招被她捏诀轰向侯虞一众!
其余小江舟护卫也随之到场,听命齐齐发起攻势。
束云程迅疾踏步闪去一把捞起先前同被轰到的贺修棠,反手挽剑回击寒芒。
而侯虞处,向她飞来的法光已被季时潜引渡来的深黑煞风,急遽撞碎。
丁紫梢正欲再攻,却蓦地被一声惊叫拉停攻势,果断转头循望。
那是原踞于小江舟一角起舞的水袖舞姬,令人感到惊悚的是,她的脚下此时不知何时竟绽开了一个深不可见的深渊大洞。
舞姬半个身子已没入深渊,留余上半身在外拼死挣扎脱逃。
“丁紫梢!”
“神妃大人自言贫寒,这笔交易重金实不想付了——”
蓝一善的张狂笑声骤然响彻舟内。
下一刻,原属小江舟胜景的各方美人脚下,竟齐齐出现同样的漆黑深洞。
而那原跟随在蓝一善身后的随从,此时全数分散涌向那些美人身旁,迅猛地以索捆住他们,尔后将其扛起,一同往洞口深陷跳去!
转瞬间,惊叫不断。
神妃大人……
丁紫梢的神色已黑沉得仿佛要生吃活人,她立时调转身势,袖中长缎在劲风裹缠里,连带法光轰炸直直冲向蓝一善——
原本还属于被围剿一方的侯虞四人,面对此景剧变,皆反应不过来。
侯虞怔愣着,忙不迭地准备站起,可她才刚直起上半身,便陡觉双脚一软。
她匆匆垂望,顿时惊骇发觉,自己脚下竟也出现那口阴黑大洞,散发着冷幽死气将她下半身吞噬。
慌忙中,侯虞双手乱舞,猛地抓住了唯一能够到的凭依——季时潜的大腿。
身下黑洞不停将她向下拉,她一把紧抱住季时潜大腿,也将他往后用力拽去。
季时潜被拖拽得迅急回头,看见侯虞所陷困境,亦是一脸惊愕!
他赶紧朝外大迈步,意图借势把侯虞拔出来,可越动则越陷得更深。
季时潜思忖片刻,赶忙劝道:“你先松手,我砍毁这个法阵,拉你出来。”
这口黑洞不知是何等来历,侯虞已感自己的下半身失去了所有知觉。
松手?
换个别的谁来,侯虞也许还能信上几分,可这是季时潜啊!
火急火燎中,侯虞竟把他俩命数还连一块的事都忘了,当即急骂:“少骗人了!我一松手你就要把我踹下去是吧!”
侯虞的手不松反紧,整得季时潜那也是一股火冒上脑袋,同样的,他急起来,也忘了侯虞此时和他应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松手!”他厉声斥过,语气恶劣更坐实他不为救人,而为害人之名。
侯虞当即扯出冷笑:“我就知道!”
那黑洞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吸力分外威猛!侯虞死命抱住季时潜的腿,顷刻间,竟已快将他整个人拉至边缘。
季时潜眉眼倏冷,他迅疾扫望四周,突然灵机一动,于是轰出阴煞朝向不远处的贺修棠,施力将她一把扯了过来。
贺修棠蓦地被恶寒侵袭,蒙受大惊,顿时心神慌忙尖叫起来,被拽离之际瞬时“张牙舞爪”,不慎凶恶地抓到了一旁束云程的手臂。
于是季时潜一把甩出的鱼竿,误打误撞钓回了两条大鱼。
但季时潜也没有回头,他只威慑着身下的侯虞:“你不松手,就把你的好友也一齐拉进去——”
侯虞正要大骂季时潜无耻下作,一抬头,被钓回来的那两条鱼儿却太过生龙活虎了一点,扑腾着看不见的水花,浑似山体滑坡,生猛地朝她和季时潜滚落而来……
阴影不断放大、放大,将侯虞要喊出的制止之声彻底掩埋。
季时潜低头看着侯虞惊慌的眼神,心生不解,可这不解才冒出一丁点尖尖,他便顿觉后脊一痛,下一刻,整个人被撞飞,朝吞了侯虞的那口洞翩然落去。
在洞口关闭之前,侯虞朦胧地看向了不远处的丁紫梢。
她挥出的长缎,绞在了一个黑衣人的刀上。
那黑衣人挡在得意洋洋的蓝一善身前。
丁紫梢迅即收招,回撤几步,稳住身形意准再次进攻。
而在此空当,那黑衣人却鬼魅般调转身影,下一瞬,竟绕至了蓝一善身后,那柄刀直直捅进蓝一善后腹。
“……真仙……有请。”
太遥远了,侯虞只得模糊听闻黑衣人念出的几个字。
言语飘散,黑衣人以刀架着惊恐万分的蓝一善,迅猛后跳,撞破小江舟大门后,在漆屑飞扬中消逝。
“咚。”
侯虞顶上的洞口也彻底关闭。
贺修棠和束云程的重量砸过她肩头。
她仍拽着季时潜,陷入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