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见小龙女背影渐远,实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以致她要抛下自己独自离去。她神情特异,一时给自己看守宫砂,一时说要做自己“媳妇”,又说自己“终于变了心”。
杨过又忆起小龙女手上本来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无半分瑕疵。想了半天,心道:
“啊,一定是姑姑意外失了守宫砂,她不习惯啦!想想也是,留了这么多年,突然只能看到一个光溜溜的臂膀也不顺眼。早年间,我随郭伯母习文时曾翻到一本古籍有注男子也可点守宫砂。姑姑的没了,我可以点上啊!这样姑姑以后想到没了守宫砂伤心了,可以看看我的聊以慰藉。真要感谢郭伯母,若是没有她催我苦读,怎生有这法子以解眼下困境。”
心意既决,杨过登时精神大振,收拾了行李,大踏步出山。
杨过一下山便直奔药铺抓取研制守宫砂方子,待得见自己手臂现一殷红守宫,终于安下心来可以找姑姑了。
其间杨过百计避敌,偶遇郭芙自是不必再提。经历华山暴走后,杨过也终于来到了大胜关。
时间来到金轮国师携霍都达尔巴等人上门挑衅,黄蓉巧施谋略,以田忌赛马之策应蒙。
是时,堂上朱子柳正欲迎战霍都,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进来。
杨过一见到那女子,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锤重重一击,立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站定少女身前足有丈远,大叫:“姑姑,姑姑!”
这女子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万万不能的了。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美若天仙,天真可爱,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在饭店中饮食了不给钱,也没人强要索讨。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到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
杨过愣愣站定,继而躬身一拜,哽咽道:“姑姑,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
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过儿,你为何拜我?为何又不走近?我不喜欢你离我这么远。”
杨过道:“姑姑,眼下郭伯伯郭伯母正举办英雄大宴,我先引您与其一见。”
小龙女又欲摇头分辩“旁的人与我何干,我不要见什么郭伯伯郭伯母,我只见我的过儿。”只是转念一想,那郭靖黄蓉于杨过有养育之恩,“既是过儿所愿,随他一见又有何妨?”便欣然随杨过而行,也不计较杨过连连作揖以示弟子恭敬之举。
杨过躬身作引,举止间不敢有半分逾矩。
待引至郭靖黄蓉身前,杨过跪拜于地,向其言道:“郭伯伯,郭伯母,侄儿杨过在此请罪,侄儿先前有所隐瞒。终南山离开重阳宫后,侄儿便拜师古墓,此乃我师父小龙女。”
郭靖黄蓉方才堂上已见杨过对小龙女恭敬之态,心间有所揣测。虽见小龙女容貌稚弱,但也只道世间或有驻颜之法,不可以貌取人。
郭靖急忙扶起杨过道:“过儿何须多礼。既是你师父,咱们自当好好招待。”言罢便招人在其与黄蓉身侧添置一席,拱手邀小龙女入座。
黄蓉立郭靖身旁先是冲小龙女一笑,后见小龙女对郭靖的温言、拱手既不回应也不还礼,就是一坐,心下已生不悦。
“过儿这师父,真是表里如一的幼稚不谙世事。倒是过儿,平日看着挺机灵一人,见了他师父,浑似换了个人般古怪起来,现下竟似学起靖哥哥做派。这般的尊师重礼不像他往日所为,不知是否有诈。现下与金轮的比试为重,且再看看吧。”
此间方定,场上形势又是几变。
朱子柳本以一阳指将霍都点倒,想一阳指为本门绝学外人难以解救好心替他解穴,不意甫一解穴,便被霍都暗器所伤中毒倒地。群雄虽惊怒交加,却也无奈算蒙方胜一场。点苍渔隐接战达尔巴,二人功夫本也算得伯仲,却又因兵刃不利,铁浆断开,眼看不敌即将再失一场,我方大败。
霍都站出朗声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
杨过见情况紧急,跳出打断霍都道:“凭你师父是谁,这武林盟主怕也坐不得!”
霍都被他打断话头,又听他言语不敬金轮国师已是大恼,见他年岁尚小,骂道:“小畜生,这没你说话的分,快滚开!”杨过凑到场上,顺手夺过渔隐手中断浆叫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杨过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二人一个打岔,场上紧张的情绪为之一松。
杨过又言语激得霍都达尔巴与其再比胜负,以扭转场上颓势,最终幸得全胜,大败蒙方,金轮国师败走。
一时间宴上杨过风头无两。杨过得人刮目相看,也觉扬眉吐气,得意非凡。
郭靖叫来郭芙:“芙儿,到这来。”郭芙回过头来,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耽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没什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功胜于过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心觉不妥,却不敢说什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多谢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
郭靖黄蓉登时会意大笑,郭靖朗声道:“哈哈哈,这孩子真是乐糊涂了,怎地抢在师父前头回起话来。没大没小!过儿快起,咱们还要问问你师父的意见呢!”说着,一齐望向小龙女。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嫁给过儿做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望向杨过,目光缱绻,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怎生不能做他媳妇儿?”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什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大惊失色,忙道,“姑姑,可是有何误会?我一直敬姑姑为师,如姊如母,对您侍奉无半分逾矩。又何来的两心相许一说?”
小龙女不意他竟不顾终南山一夜二人缠绵厮磨,当众否认对自己的情意,两行清泪落下,只心道,“纵他负心,我也是离不开他的。”当即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
“我古墓派女子代代处女,自小便在手臂点一守宫砂以示清白。那夜过儿这孩子来戏我,这守宫砂便消失了。我们自是两情相悦。怎料过儿下山一趟,就全变了个人。”说到此处,声音哽咽。
厅上群雄无不为之一惊,见小龙女一娇弱女子,年岁像是尚较杨过年幼,只怕是杨过这浑人□□师长,犯下此等恶行,还恬不知耻欲娶郭靖女儿,被师父拆穿。一时间,群情激愤,只是碍于郭靖在场,不得手刃此等恶徒。也不知郭大侠在其间又是扮演什么角色?怕不会是一齐串通,迫害此孤女?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于眼前此事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杨过环顾场上形势,见得众人或鄙夷,或厌恨的神色,只觉一阵恍惚。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露悲痛,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冲小龙女哭诉道:“姑姑为何待我如此?我没有做过!”说着又瞥向赵志敬,只怕他不受誓约,再捅出些什么污人清听的言论。
便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志敬得他一眼,心念一动,当即跃出,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甄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什么来着?”
杨过听他污蔑,大怒道:“我与姑姑清清白白,那日也只是在修习本门内功心法!”
“荒谬!诸位听听,哪家正经内功心法须得二人赤身裸体练得?更何况是一男一女。只怕是他师徒欲行丑事,以功法作由头遮掩罢了。要真是练功,只怕这门派,嘿嘿······”赵志敬见杨过以修习功法作借口,更是乐极,只觉他是无从抵赖才扯出这等谎话,言语间竟少了些许遮拦,意指古墓非名门正派,倒是邪魔外道做派。
杨过闻得赵志敬意指古墓派功法不正,本是恼极,但见厅上群雄竟是对赵志敬所言颇有肯定之意,一时目光呆滞,后又回过神来,目光殷切望向郭靖道:“郭伯伯,我不信他,我只信您。求您告诉我,正经门派功法当真不需要赤裸身体脱衣而习吗?难道有此做派的当真是邪魔歪道?”
郭靖早已被场上一茬接一茬的消息震得不轻,见杨过咬紧口唇,双眉紧蹙,目露恳求,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只道杨过难道真的行差踏错,步他父后尘,闻他所问,虽心下剜痛,却也不会替他作伪,便答道:“自然。”
杨过仰天大笑,涕泗横流,:“姑姑啊,姑姑!您害得我好苦啊!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不解其意。只见杨过也学小龙女方才模样卷起袖口,猛见得其上倒有一殷红小点,众人不由大惊失色,叫道:“难道这是守宫砂?”
“正是!”杨过朗声确认众人猜测。
“那日猛听得我师父小龙女提及守宫砂消失要做我媳妇儿,我当即拒绝,不想我师父便抛下我独自出走。我不解其意,只恐其是因守宫消失一事背离门规一时心伤。所幸幼时随郭伯母习文得见古籍云男子也可点守宫,便想点一守宫逗师父一乐。不意今日竟成为证明我清白的绝佳物证!”说着,杨过怒视小龙女道:“更不料今日方才闻得原来修习正经功夫是不需要去除衣物的!如此,我倒想问问师父,我古墓到底是何门何派,竟习得如此诡谲的功法?”
堂上众人只觉今日仿若梦中,怎地这劲爆消息接踵而至。见得杨过有法自证清白之身自然是好,今日少年英侠不致沦为悖逆人伦,大逆不道的罪人。又闻及杨过对小龙女的质问,既他师徒二人并未做下事来,那杨过所言除衣为修习之法到也有几分可信。只是此等作为却也是邪魔歪道,不容于正。
小龙女惊闻终南山那夜并非杨过本已是心伤不已,又闻他质问门派立身不正,想她素来万事不萦于心,视世间礼法规矩为无物,自是不知该从何辩解,只得立于堂中不发一语,默默流泪,引人怜惜。
杨过却似气急攻心,目眦欲裂,恨道:“既然古墓派立身不正,愧列武林,我杨过自是不与其同流合污!今日群雄作证,我杨过自废古墓派武功,再不与其为伍!”说着,不待郭靖阻拦,并指在周身几大穴处一封,呕出一口鲜血。
杨过此举等同当众叛离师门。其时重师传,本不能接受此等判师反教之事,只是今日堂间所闻已是突破众人眼界,此事事出有因,古墓派自身行为不端,又遇杨过少年心性,爱憎分明,一时激愤冲动行事,只道他已自伤,也不好横加指责。
郭靖赶忙上前运气替杨过疗伤,眼下只由得黄蓉料理堂上事宜。
黄蓉纵观场上情势几变,已有揣测,只心下一叹:“这个过儿啊!”
黄蓉扬声道:“侄儿鲁莽,惊扰大家了!但我侄儿行事虽冲动,到底事出有因。现今过儿也算与古墓派划清界限,还望众位多多海涵!”
朱子柳赶忙接话言道:“郭夫人哪里的话,杨少侠少年英杰,今日大败金轮,本是我辈之荣。不过是误入歧途,好在其立身端正,未作下错事。如今更是迷途知返,此乃大幸,又何足怪哉?”堂上群雄一一应是。
黄蓉当即松了口气,看向小龙女。
小龙女只觉今日的泪似是流不干一般,她盈盈环视,见众人神情均是不佳,心中不解,却也不欲再费口舌辩驳,当即足下一点纵身向门外而去。众人念她到底是女流之辈,不欲多加为难,便未阻拦。
杨过见小龙女背影消失,终于松下口气,看向郭芙。只见这傻丫头好端端站在黄蓉身侧,就是神情说不出的呆愣,心下一笑,再不能支撑,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