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烈日西沉,村子被余晖染成了浅金色。

    阿丽娅走在村口的黄土路上,步履略显迟缓。脚踝上的布料擦过红痕,是之前被绑留下的淡印。她低头看了眼,幸好有布料挡着。

    他告诉她,从村门口径直回去便好。她虽心头泛起几缕迟疑,可还是依言而行。

    此次返程未用前番传送术法,转而取道水路,途中耽搁了些时间。她记得他指尖微动施了术法,行舟速度登时快了许多,一路颠簸竟未让她觉出半分不适。

    这少年周身似蒙着层薄雾,藏了太多未解之谜,又一身本事,举手投足间透着远超孩童的沉稳与强大。

    他始终寡言少语,只消垂眸静坐,便叫人瞧不透深浅。

    “不要提起我的名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回来了!茜尔娜回来了!”稚嫩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湖水,搅动了安宁的表面。

    有人在家门口站起身来,有人回头看,有人停下了脚边的活计。耳语声此起彼伏,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和兴奋。

    她料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注目的焦点。

    走了没几步,阿丽娅眼前一花,有人奔跑着迎了上来。是玛妮婆婆。风吹动她的围裙,步伐急促得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

    “茜尔娜!”她拉住阿丽娅的手,掌心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发热,语气里满是焦急,“你回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吃得怎么样?有没有、有没有伤着哪儿?”

    阿丽娅唇角轻扬,眉眼弯成一汪柔波,朝玛妮婆婆轻轻晃了晃脑袋:“婆婆,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达罕爷爷随后赶来,一句话没说,目光落在她脚上微露的红痕上,眉头微蹙。

    达罕爷爷默默揽过她,身影挡住了周围村民的围观,对着周围村民说:“胡拉保佑,这孩子能继续陪着我们了。”

    “走,我们先回家。”

    院门半掩着,屋里却透出亮光。卡姆眼底凝着浓重的担忧,目不转睛盯着门口,待瞧见阿丽娅身影时,眸中骤然漫上自责与欣喜。

    他快步迎上前,嗓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颤意:“谢天谢地,茜尔娜你可算回来了!” 喉结微动,眼眶忽地泛红,“若你真出了事,我……”

    阿丽娅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又瞥见玛妮婆婆眼角早欲滴落的泪珠,鼻尖忽地漫上酸涩——原来自己竟叫他们这般挂心。

    她喉头微动,嗓音带了哽咽:“卡姆,别这样说……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便抬手替婆婆拭去泪痕,“婆婆不要哭。”

    玛妮婆婆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眼角泛着苦涩的笑意:“乖孩子,是我们没护好你……”

    一旁的达罕爷爷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而朝二人道:“茜尔娜脚伤着了,先让她坐下歇着,卡姆去端盆热水来。”

    卡姆马上道:“你快坐着,我来弄点热水。”

    玛妮婆婆眼底霎时浮起忧色,忙不迭道:“快坐下孩子,让你爷爷瞧瞧伤。” 阿丽娅无奈笑着依言落座,任达罕爷爷翻看她的脚踝。

    老人指尖轻叩她泛红的皮肤:“不算大碍,倒像是被绳索捆过。茜尔娜,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恰此时卡姆端着铜盆进门,玛妮婆婆蘸湿毛巾替她拭去脸颊尘土,又要弯腰擦脚。

    阿丽娅下意识缩腿阻拦,却听婆婆温声开口:“傻孩子,别感到为难。我不过是做了一开始我做过的事。”

    阿丽娅鼻头微酸:“婆婆、爷爷……我这几日过的都挺好,只不过一开始被绑着而已。”

    达罕爷爷沉沉颔首,指腹摩挲着腰间皮袋:“然后呢?”

    “他们说我身份可疑,要回去查证。” 阿丽娅垂眸,“后来验过说我……不合资格,就放我走了。” 她顿了顿,犹豫地道:“路上遇着个好心人,顺道捎了我一程。”

    “幸好,幸好。” 玛妮婆婆轻拍阿丽娅手背,她的声调里裹着一丝庆幸,“瞧这小脸瘦的,你先歇着,婆婆这就去给你热碗羊奶饼子汤。”

    屋子里重新有了炊烟味。玛妮婆婆忙着热汤,嘴里念念有词,偶尔还回头瞪卡姆:“你快去拿点那罐蜂蜜出来。她嘴唇干成什么样了。”

    卡姆从小木柜里翻出蜂蜜罐子,一边走回来一边假装抱怨:“我以前舀一点你就说我浪费,母亲你果然偏爱茜尔娜!”

    “给你用和给她用一样么?”

    他朝阿丽娅眨眨眼,低声道:“你地位现在很高。”

    她弯起唇角,那抹笑意似在心底藏了许久。

    饭后,夜色渐沉。窗户透出橘黄色的灯光,风带着黄沙的气息。

    阿丽娅倚着门框,听见院门口又有几户人家的脚步声。有妇人抱着布包,说是给她送些热馕,有老者笑眯眯地问她“殿中有没有教跳舞”,也有孩童躲在母亲背后偷偷朝她张望。

    “检验过程是什么样的?”一位妇人轻声说,“都会做些什么呀?”

    玛妮在旁插话:“哎呀,这就是你糊涂啦!你忘了村里的规定吗?这种要是说出去是会出事的!”

    妇人赶忙点头:“是了,是了,是我糊涂了。还是你们家的人懂规矩。”

    这些话题很快就被别的闲聊冲散了,村里的烟火气还是那样安静祥和。

    晚饭后,玛妮低声对阿丽娅说:“孩子,你的身份暴露,是因为我们这个村子……出了个叛徒。”

    她没有明说是谁。只说之前有人偷偷往山那边跑去,第二天神殿的人就到了。

    达罕将烟杆咬在嘴里,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望着墙角。

    卡姆从屋后提水回来,听见她们谈话,神色没变,只是走到阿丽娅身边,把一个干净的布巾递给她,“再擦擦吧,沙子黏在伤痕上,会感染。”

    她低头擦拭,他蹲下来帮她擦去残留的药汁,语气轻松却认真:“现在不要担心这些事了,先好好睡一觉。”

    “卡姆,谢谢你。”她轻声说。

    “我可是你的哥哥。”他抬头笑笑,“不过你别总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了,我们还以为你是又想被神殿带走。”

    她又无奈又忍俊不禁,开口道:“这怎么可能呢?”

    他眨眨眼轻轻颔首,转身去把水倒掉,像是并不担心她是否说真话,只把她当作真正的一家人对待。

    婆婆一家早已将她视作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份心意她如何感受不到?

    从前她总像隔着层薄纱看这世界,直到这场风波才惊觉,自己早已把心妥妥帖帖放进了这个温暖的屋檐下。

    那一夜,村子早早归于寂静。阿丽娅没有点灯,只坐在床边,用指腹缓缓摩挲手腕。那里没有任何印记,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缓慢地蠕动着。

    屋外传来夜鸟的低鸣,还有风吹过树的沙沙声。

    她倚在窗边,望着那棵被夜色吞没的树,回忆婆婆刚刚提过的一段往事。

    “我的女儿……也曾被他们带走。”玛妮在厨房时这样说。

    “她比你年长些。” 掠过一缕怀念与哀伤,“那时她不过十三岁,被挑中送去神殿,说是能学本事、有出路。起初还常写信回来,说在那儿一切都好。可后来……便没了音信。”

    “我们找过,问过,他们说她跑了。”玛妮停了好一会,才补了一句,“可她从小就懂事,不会一个人出门,又怎么会跑?”

    她轻轻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艾希。”玛妮望着黑夜,“艾希……”

    阿丽娅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只是默默上前环住玛妮婆婆佝偻的肩膀——她从未想过,他们竟还有个女儿。

    她觉得那份被夺走的日常,那些在火祭节后就不再回来的身影,或许从未真正被任何人寻找过。

    夜里,梦境再次来临。

    这一次,它比过去清晰得多。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条被石墙围起的长廊尽头,前方是一座开阔的宫殿广场。

    她赤着脚,踩在那些奇异的纹路上,能感受到它们在皮肤下隐隐跳动。

    广场中央,几十名穿着雪白衣袍的少女站成两列,年纪大小不一,却都梳着同样的发髻,穿着相似的薄纱长裙。她们面带笑容,眼里带着兴奋,仿佛正等待着某种荣耀的降临。

    “轮到你了。”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她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前方有几位穿着灰蓝色法袍的祭祀正逐个走向那些少女,手中各持一柄如蛇盘状的法器,银丝缠绕,微光四溢。

    他们口中念着某种古语,每靠近一名少女,就将法器悬于其额头,闭目凝神。

    奇怪的是,被检验的女孩们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眼神发亮,嘴角带笑。

    就像她们已经知道自己会通过检验。

    又或者,她们期待的,是某种即将降临的命运。

    阿丽娅的心跳在梦中慢慢加快,她想喊,却连声音都浮不出喉咙。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柄蛇盘法器,在光影之间一寸寸靠近自己。

    下一刻,梦境中忽然吹来一阵风,那风穿过她的额头,如冰冷的水流一般灌入心口——

    她倏然惊醒。

    窗外的夜色沉如墨。她望向窗外,树在风中静默伫立,枝叶轻颤似在叹息。可她分明听见,梦里有人轻唤一个名字。不是阿丽娅或茜尔娜,是个陌生的称呼。

    她坐起身,心跳迟迟未平。

    在黑暗中,她将手指握紧,指腹仍有微微的刺痛,就像梦里那柄银丝法器,真的擦过了她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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