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的夜晚总是比村庄更亮。
街道深处仍有挑灯行商的身影,客栈外则显得格外寂静。风从屋檐掠过时,带起微微的暖香。
卡姆坐在门前台阶上,一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街对面那棵结满果实的树上,像是出神,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阿丽娅从后院走出时,手中抱着一个麻布袋,袋口露出些干药草的卷叶。她走到他面前,把袋子递给他:“这个给婆婆和爷爷。冬天烧水喝,能缓一缓咳喘。”
卡姆接过袋子,良久才道:“你在这里……会比在村子里更自由吗?”
阿丽娅抬起头,目光越过街边灯火,看向远处城墙上的守灯。
“我不知道,”她坦率地答,“但我想试试。”
卡姆低声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手指摩挲着麻袋边缘,又叹了口气:“阿斯忒尔导师看起来是个厉害人物,你要小心点。城里人脑子拐得比我们多,心思也深。”
“我知道啦,卡姆,不用担心我。”阿丽娅声音平静,眼神温柔中透着笃定。
他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不顺,就回来,毕竟我们是你的家人。”
阿丽娅心底一暖:“我记得。”
卡姆没再看她,提起草药袋朝街头走去。火光将少年身影拉得长而寂寥,她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他转过街角消失,才转身回房。
第二日清晨,塔兰的天已然放亮。学钫大门缓缓开启,铜饰在日光下泛起淡金色的光。
阿丽娅穿过廊桥,熟门熟路地走进术图堂。墙壁上悬挂的浮雕与图铭她已能辨认七成,最近几日,她参与整理的图谱草案已被数位导师修改采纳,甚至有人惊讶于她“非术者”的精准标注。
她知道自己引起了一点关注,也知道这份关注尚不足以让她安全。但她愿意站在这个交汇点上,向前多走一步。
阿斯忒尔站在三楼长廊俯瞰众人时,一眼望见了她,便点了点头。
他走下阶梯,对着阿丽娅道:
“下周,我要派人去城郊遗址,记录那处术痕残面。”他开门见山地说。
“这次你也去。”
阿丽娅轻声答:“好的,老师。”
阿斯忒尔回头,目光扫过不远处三人:“除了你,其他还有三位。”
“他们之中,有两人是术堂学生。”
“还有一位,你见过的,拉斐尔——”
话音未落,那人已从远廊走来。
他穿着剪裁利落的衣袍,浅金色头发被丝带随意束在脑后,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身形修长,行步间温和中透着疏离的气场。
“来了,拉斐尔。”阿斯忒尔道。
拉斐尔朝阿斯忒尔问了好。目光落在阿丽娅身上停了一瞬,像是在确认某种印象。他礼貌地微微颔首,眼神清澈得有些近人,但说话却不带任何侵略性。
“你是——最近拓图组里负责残构对照的那位?”
“是的,我只负责归类。”阿丽娅答得谦虚。
“但你的标注比其他人精确很多。”拉斐尔拿出一页帛纸拓片,递给她,“这是昨天我查阅的一段……”
他话音温和,没有刻意夸赞,但带着一种同行者之间的认可。
阿丽娅接过拓片,看了一眼,说:“那是我偶然发现的一种斜向对折术纹,在几个碑面中反复出现。”
“你也研究古图腾?”
“曾经……算是研究它们的延续形态。”
“听起来不是从书本出发。”
“我更信赖土层中的记录。”阿丽娅轻声说,神情自然。
拉斐尔嘴角浮出一点淡淡的弧:“你是我在塔兰第一次见到,能在术痕前仍保持冷静的学徒。”
阿丽娅只将那页拓片收好:“您谬赞了。”
他侧头示意:“要继续走了。”
她点点头,迈步跟上。
阳光越过山口照下,一行人沿断碑而行。
“这只是练习,”一名助手在路上低声说,“下周才会真正去城郊的遗址点,那才需要正经术图记录。”
阿斯忒尔难得亲自带队,不少学徒都偷偷议论:“这可不常见。”
他步履缓慢,却始终不发一言,神情似沉于某种极深的思绪之中。
他们途经一座塌陷的拱门遗址,石面浮雕已模糊,但仍可辨出“日轮护符”与“羽齿残环”两种图纹。
那是古术学中最常与旧神术式相关的两类结构。
“这些是……旧神留下的吗?”一名年轻的学钫学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阿斯忒尔停下,目光在碑面上掠过,声音平稳却含着冷意:“人们不愿承认它们的存在……但不代表它们不会醒来。”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阿丽娅指腹掠过一块残石的边角,触感粗糙冰凉。
——旧神是否真的存在,她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这些图纹,和她梦中看到的某个“地方”,越来越相似了。
与此同时,波斯王都的王廷术塔。
西恩立于塔楼七层被密封的图录柜前。指尖刚碰触卷轴,便被一道术屏拦住。
“王子阁下。”术司冷淡地出现在门口,“‘旧印残谱’一系为特等封卷,未经神殿核可不得擅动。”
西恩没有答话,只转身离开。
下楼时,他在术塔台阶前遇上了兄长——二王子萨曼,衣着华丽却眼神讥诮。
“啧,还是老样子。”萨曼环视他一眼,语气悠然,“你这张诡异的脸都没怎么变。几年过去了,怎么还这副孩童样?”
他顿了顿,笑意轻蔑:“被神抛弃的家伙。你在下界游荡太久,连自己的身份都快忘了。”
西恩看了他一眼,不答,只从他身边走过。
那人朝他背影冷声道,“那东西,迟早会把你带进深渊。”
西恩步伐未停。
他回到宫中的寝室内,坐在那座布满术镜与铜片阵图的石榻前,默默展开一方帛书。
帛书上,是一串断裂的旧术脉络。那是母亲留下的一幅残图,未署名,也未编号。
西恩静静看着它,眼底无波。
“你究竟想让我看见什么?”
他低声问出这一句,仿佛对着一个早已逝去的人。
塔兰的夜,是另一种模样。
晚市渐歇时,广场边却逐渐聚起了人群。帘帐高悬,铜灯与香雾在风中缭绕。
娜孜兴奋地拉着阿丽娅的袖口:“你得看看我们塔兰的‘萨玛舞’,这可不是外省能见的。”
这个已在钫城工作两年的女孩,身形娇小,生得十分可爱,脸上的雀斑更添几分俏皮。这段时间她对阿丽娅格外照顾,两人很快成了好友——这也是阿丽娅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不太习惯人多。”阿丽娅温声道。
“这不一样,你得信我。”娜孜笑着拉她入席。
帘幕后古琵琶与中鼓合奏,那独特的波斯韵律时而缠绵低回,时而热烈奔放,像丝绸之路上吹来的风,裹挟着异域的芬芳与沧桑。
女子身着流苏舞衣,腰间垂坠细银链,腹部裸露,眉心点着火红印记,旋转时金铃与臂饰碰撞出密密的清响。
舞者银链随节奏轻颤,金铃脆响似传古老王朝余韵。
她们舞姿稳健,脚步却轻盈。双臂划出曲线,如波浪翻涌。眼神含蓄却有一丝火焰,仿佛这一舞,是替谁燃烧,又为谁召唤。
阿丽娅望着帷幕上摇曳的舞影,一时恍惚出神——那些流转的光影,是千年波斯舞韵的延续。
娜孜轻声说:“以前,只有在神殿的节庆才会跳,现在塔兰也跳了。大家都说,是为了平安。”
“平安?”阿丽娅重复了一遍,眼神却没从帷幕后移开。
她不是没见过古舞的图谱,在博物馆,在某些被战火掩埋的残卷中。但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那是一种活着的文化,一种还在呼吸、仍会热泪盈眶的奇迹。
演出散场后,她和娜孜在街头缓步而行。风轻轻拂过,她忽然开口:“谢谢你带我来。”
“你觉得怎么样?”
“很独特,我很喜欢。”她笑着回应。
娜孜笑着抱住她手臂:“我说了你会喜欢的,茜尔娜。”
她们从广场穿过时,路边小摊灯火未灭,热茶的香气在夜风中升起。
两位披着碎花长巾的老妇正靠在摊前交谈,其中一人背着竹篮,另一人则低头翻拣干果。她们说话声不高,但语气不乏感慨。
“你听说了吗?那边的筛选结束了。那些姑娘,全都送去昙摩省的最高神庙了。”篮子那位老妇小声说着。
“可不嘛。”另一位啧了一声,“听说连神官都提前到场了。这回,圣火是真的旺。”
“这可是荣耀啊,哪家姑娘被挑中,家里都贴红绸挂香盘呢。听说还有人直接被选进外殿,修仪课程都学上了。”
“是啊是啊,”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真能选上的,好像也没几个。”
“嘘,小点声。”另一人赶紧拉了她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次火祭前不传这些旧话。”
“当然不会,”老妇笑着,“神只挑那些最纯净、最有灵根的女孩嘛。”
阿丽娅听得分明,神情却未动,只握紧了外袍一角。
娜孜没留意她神色,仍在咕哝:“那些姑娘真有福气,被选中就能进都城,穿丝衣、享美食、住高台……不像咱们,一辈子也去不了那地方。”
她回头望了一眼阿丽娅:“你怎么了?”
“没事。”阿丽娅垂眸轻声答,“只是想到些旧事。”
塔兰的灯火仍未尽熄,街巷间传来远远的鼓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