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塔兰西门的钟响过。
沿途街市人流仍在,忽有孩童惊呼:“快看,那是什么队伍!”
市集边缘已有人停步观望。
先见一面旌旗由远而近缓缓升起——旗底为深金,其上为皇室专属的环徽。旗下马队步伐不乱,整齐而不张扬。
“……那不是术理院的徽。”有老人低声说。
“王都的军队吗?”“看服制像是近卫军。”
“哪个大人物来了?”
“术理院和神殿的使团这么快就到了啊?"
“是呀,我听说还要几天呢……”
议论声未止,马蹄声已至街口。队伍并未停留,只由引道者带开人群,马蹄不急不缓,安静行过塔兰主道。
领头青年骑士一身浅金锦袍,身形高而直。尽管并未发一言,所经之处,周围却自生静寂。路边众人无人敢高声评议,只低声揣测:“是王都来的贵人……恐怕不是寻常使臣。”
一位中年商贩目送队伍走远,忍不住咕哝:“那位大人看着真不简单。”
学钫外未曾张灯,却悄悄多了几道安防封线,钫主与阿斯忒尔得知消息便赶忙外出迎接。
学钫正门前,远远传来马蹄声。
先至的是骑马的王都军卫——银铜铠甲叠甲生光,盾上刻有莲花图案,手执长矛,带着明显的王都制式肃然。虽未张扬鼓噪,却一眼便知是精锐之师。
随后,是主使团。
最前方的青年亚麻色长发随风飘扬,身形高大,五官深峻。整个人气场自成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那并非刻意凛冽,而是久居高位的沉静自控。
而他身后的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位黑发女子。她身形纤瘦,银蓝眼眸无波无绪,面容绝色。
阿斯忒尔与钫主一同迎出,身旁还有早已等待的塔兰城主巴尔克以及几位高官。迎接并不隆重,却也无失仪节。
青年勒马而下,只微微颔首。
“殿下远来,臣等迎候不周,还望恕罪。”城主巴尔克弯腰行礼道。
“无妨,事出紧急,必得以术阵速至。”
阿斯忒尔前行一步,神色沉稳:“臣等谨代表塔兰学钫,恭迎殿下大驾。”
青年道:“阿斯忒尔导师,许久不见了。此事已非一城之事,王都自不敢轻忽。”
“路途劳顿,臣已备下休憩之所,请殿下暂歇。”
“准,将队伍带下去歇息。”说罢,他转头看向远处,眸色在夜色中极淡。
次日清晨,塔兰学钫主厅。
厅内原为授课与术图研讨之所,今日被简单布置,移去内圈画架,改作接待座列。王都贵客落座,气氛压抑。
大堂前排,阿斯忒尔、钫主与城主分列。
拉斐尔坐在副组长席旁,神色如常。阿丽娅随阿斯忒尔而来,未在主列,只在侧座记录。
王都来客——塞勒斯皇太子坐于正中,他并未开口,气场却极稳。
“……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残碑区域的术图有变化。”阿斯忒尔开口,语速平稳,“术图反应频率异常,与以前的封图结构有很大不同,我们怀疑是早年遗留的术核有所变化,从而导致图层失去了稳定。”
他朝旁侧点了下头。
老术士站起:“我亲自测过术阵底部反应。波动很强,图心没被破坏,反倒像是里面的引线被动过。”
“那些怪物外形和王都旧图册里的‘残裔’比较相似,但来源还不明确。”
塞勒斯略微抬了抬眼。
“我们也调取了过往残碑记录,对比术图演变的轨迹。”拉斐尔适时接话,“图底有线层重叠,但结构看不清。我们查遍了旧档,也没找到类似的图。”
他起身,将一页底图卷轻轻展开:“这是残图复绘的稿,请各位过目。”
话音未落,塞勒斯已起身,走至图前,低头一望,眉心轻蹙。
他轻叹:“拉斐尔,你初来便逢此变故,倒是让你棘手了。”
拉斐尔答道:“不必挂怀,这是我分内之事。”
两人显然是旧时,阿丽娅见状不由得琢磨起拉斐尔的来历。
“这一段图痕是术生补画的。”阿斯忒尔忽道,侧头看向一旁,“茜尔娜,补充你记录的部分。”
阿丽娅起身,手指落在拉斐尔所展图卷一角:“图心的线口断开,像是早期未封完留下的。术线比较杂乱,可能跟旧图核残留有关系。”
她说得简短克制,不做主观臆断。
塞勒斯看了她一眼,眼神略微停顿了下:“你是当时亲历者?”
“是的,殿下。”
“你不是塔兰本地人。”
“不是,在此游学。”
对方没有再追问,只回身落座。
那一瞬间,她却察觉他的目光在某处停顿了一息。
她顺着他视线看去,西恩坐在后列偏席,眉眼低垂,神情毫无波动。
而那一瞬的注视,也随即收回。
“这位是学钫外部术者。”阿斯忒尔道,“当时与队伍恰好同行,也曾见过类似图象异常。”
塞勒斯望他片刻,只问:“你是来自哪里的术法师?”
西恩起身抚胸礼:“我来自北域,常年游学四方。”
“北域……我知道了。”
“此事必须立即定夺对策,这关乎国家安全,不能耽搁。”
众人回道:“是。”
“其他人先下去吧。”
整场对接会议未有太多对话,却以一种安静的方式,把几方势力暂时并置。
厅内只留几人续议,其他人依次退下。
塔兰学钫外的小台阶上,阿丽娅正准备走下,忽觉前方有人。
她抬眼,果然看见一人立在石墙一隅的树影下。
女子身穿淡白术袍,头发黑而长,银蓝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脸上没什么神情,只觉她站得笔直,像是等了许久,又像只是路过。
阿丽娅走上前,厅内望见对方的刹那,便料到她会来找自己。
对方轻声道:“你就是……塔兰学钫的术图者?”声音不轻不重,语调没有敌意,却也并不热络。
阿丽娅回道:“只是做术图记录的学徒。”
“我记得你。”对方走近一步,眼神落在她的眉毛上,“我们似乎曾在旧神殿中见过。”
阿丽娅没有否认:“我也记得你。”
她顿了顿,才补了一句:“帕兹城火祭节候选现场,你也在。”
随后,她牵了牵唇角轻笑:“可那时你好像并没有认出我。”
阿丽娅垂眸:“这个我确实没印象了,那之后我的记忆……有些混乱。”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微风从学钫院落吹过,柱上灯笼的红纸轻轻抖动了一下。
“其实我对你很好奇。”女子终于又开口,“你的记录方式很特别,不像常见的手法。”
阿丽娅静静地回望她,语气仍旧平稳:“我只是记得图像快一些。”
“只是?”
“我来此是为了学术图。”她顿了顿,“不是为了别的。”
“那很好。”女子语调柔和些许,“还请你不要介意我的唐突之举。”
她向阿丽娅伸出手:“雅丝娜,帕兹神殿术图师。”
阿丽娅微一迟疑,也伸手:“叫我茜尔娜就好。”
手掌相触的瞬间,两人面上皆掠过一丝笑意。
“塔兰不比王都或者帕兹城,但这里的人……眼睛都很干净。”雅丝娜转身时低声说。
雅丝娜回头望了她一眼,轻笑:“很高兴认识你,茜尔娜。”
她没有再多留,只转身沿着石墙边小径离去,青丝在风中扬起。
而阿丽娅站在原地,缓缓抬起手腕——刚刚印记略有发烫。
那场对话虽无锋芒,她却深知对方不简单,亦未觉其有恶意。
但同样的,她也不是谁都能轻试的对象。
她缓缓收回手腕,沿着小径向后院走去。
回廊尽头是学钫的小亭,石砖微潮,日光从树缝间洒下来,落在石砖上有些刺眼。
她不过想兜一圈,寻片刻独处的静谧。
但走至转角时,她停下了。
柱影之下,有人靠着石壁而立,一身黑袍,眼神沉静。
——是西恩。
她对此习以为常,他总能毫无预兆地刷新在各处。
阿丽娅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这位极有缘分的朋友,好久不见。”
西恩没有动,只道:“我们刚刚才见过。”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耿直劲儿简直是块铁板,玩笑话砸上去都能弹回来。
“我看见你和那位神殿术者在说话。”
阿丽娅未曾想他仍在暗中观察自己,心里那股无语简直堵得慌,她猜不透对方想从自己这儿探到什么。
兴趣断然不是主因,她没法把西恩和这事联系起来。
她没好气地问:“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个?”
他顿了顿,“我想确认你说了什么。”
阿丽娅淡声道:“你不像是那种害怕被别人揭穿的人。”
西恩却只是直直盯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放心吧,我没有出卖你,她也没有起疑。”她抬眼。
风从他身侧掠过,卷起了袍角。
“不过你认识她吗?”
他轻轻点头,又道:“那些术图的事,也差不多了。”
阿丽娅没有出声。
“我准备离开了。”
她眼神不动,过了几息,才道:“挺好的。”
他看着她,语气依旧平静:“你想我走?”
“我只是不想收拾残局。”她顿了顿,“我可能也会被牵连。”
“……我不会让你被卷进去。”
阿丽娅耸耸肩,权当默认。
“我欠了你一次。”他顿了顿,语气低哑些许,“不会白欠。”
——阿丽娅未想过对方会直言此事,先前无意‘救’了他一次,还以为他会觉得自己已偿还。
这句话说完,他似乎不再多言,脚步一移便准备离开。
刚走出两步,阿丽娅却忽然叫住他:“你之前提过的那股气息,刚刚也感应到了?”
西恩垂眸颔首:“是。”
她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手腕,刹那间寒意从皮肤渗进骨髓。难怪方才与雅丝娜对话时,腕间印记正隐隐发烫——难道西恩的观察会触发印记反应?
不对,有几次分明不是这般情形。
指尖攥紧袖口,她清楚此刻绝不能挑明。时机未到,更无法预料摊牌的后果。
但她确认了一件事——印记的出现与西恩脱不了干系,反应也是。
她沉默了几瞬,直到西恩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投来,才猛地回神,连忙道:“倒也奇怪,或许以后能慢慢弄明白。”她仓促笑了笑,“保重。”
西恩的眼神掠过一丝探究,却只淡淡点头,继续向前走着。
她站在原地,任由灼热与寒意在心口绞缠,袖底的秘密如冰层下的裂痕,正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