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向北行了数日,在一座沿途的小镇上暂做休整。黄昏的余晖尚未散尽,亲信的仆从和护军们便已利落地收拾停当,队伍如常开拔,那辆有着藏蓝色幕帘马车在暮色中继续朝着秦地进发,迎头的风吹起帘角,隐约露出空空如也的内舆。
是夜,月光皎皎,凉风如水。
头顶那一弯银钩般的弦月,如清冷的眼眸俯瞰着大地,夜色在疾驰的马蹄下仿佛化作了不断翻滚涌来的黑色浪潮,道路两旁的景色伴随着急促而规律的飒飒马蹄声,化作模糊的剪影飞快地向后倒退。
梁鸢还不习惯马背的颠簸,不多时就有些晕晕乎乎的靠在霍星流的怀里。感觉到她的变化,一只有力的手稳稳从她腰间穿过,将她牢牢固定在胸膛,同时轻提缰绳,让马速稍微慢了些:“这毕竟是驿站的马,跑起来不如我的那匹好。天亮了我们找个驿站歇歇,荒郊野岭不能停。”
“唔。”亲密的依偎让她生出几分类似微醺的意味,无意识地伸手,摸索着,用手指勾住将两人紧紧包裹住的披风前襟系带,轻轻拽了拽,像拉着什么依靠,“霍星流。”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来:“嗯?冷么?”他略低下头,下颌蹭过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一边问,一边把披风裹紧,将边缘又用力地掖了掖。
她摇头:“不是。” 声音带着点模糊的笑意,双臂一环,心情很好的抱住了他。声音闷在衣襟里,却又带着点狡黠的清醒,“我就是在想,所谓‘女不待礼而奔,男不由媒而淫‘,咱们这样,是不是就是‘淫奔’了。”
霍星流跟着笑了一声:“ 这是燕人的规矩,我们那儿风气开明,早不讲究这些了。据我所知,齐、赵律法中也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怎么,楚国竟还遵这些旧制吗?”
“噢。我不知道,只是书里看到,忽然就想起来。而且我觉着这不论是哪里的规矩,都不公平!法典里说和同相诱,男女同罪,可一样的棍子落到不同人的身上,就是不一样的。男人即便做了错事,受了罚,家人也会因为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原谅他,甚至仍要依仗他。可女子就不同了,即便不受皮肉之苦,还是会失去家族的依托,身败名裂,活着也许比死了还痛苦。”
星光落尽她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复杂而动人的光彩,“你看,即便不论你怎么说喜欢我,心甘情愿为我,可丹阳里不论秦人还是楚人都在说我放荡、轻薄、说我是蛊惑你的妖女。所以,对我来说盛世乱世都没有分为,因为这万古如斯的天下不会在任何时候宽待我。”
霍星流只能把她拥得更紧一些:“起码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梁鸢倒没有为前路险阻而伤心,反而戏谑得去挑他的脸:“那是自然。将来若有一日轮到我执掌乾坤,定重重的封赏你。你喜欢将军还是公爵?喜欢金器还是玉石?宅子要住多大的?要种什么样的话,栽什么样的树?”指尖在他的下巴上点了几下。
“那些我不要。”他说,“我喜欢你,我就要你一个。”
她反而很不解:“现在不是差不多吗?”
“差远了!”霍星流知道她不爱听,也就没有细说,“不着急,慢慢来。”说着甩动缰绳,“眼下呢,就是先带你赴燕,了却你追随扶微长帝姬的夙愿!”
“谁要追随扶微长帝姬了!!她固然深明大义,令人敬佩,不过我并不喜欢她。”
“哦?我以为你这样执着赴燕,多少也有几分向往对朝云台的向往。”
“不!我喜欢赵夫人①,不过我更喜欢叫她瑶光夫人。她出身小国,却凭着自己的才能本事,一步步成为女君。扶微长帝姬再流传,写进史书里不过是燕中的寥寥半页,可颜瑶光不同,她的经历跌宕壮阔,遍经荣枯,是被放在帝王本纪里的。她虽不如扶微长帝姬般流芳千古,可于我来说,若能有她功绩之七八,我这一生便满足了。”
霍星流也不好说她不对,就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赵夫人年少与赵贤王相识相知,历经种种才终成眷属,他们夫妻感情极深。赵贤王聪明一世,最后还是为情而死。赵夫人悲痛欲绝,不过是因为腹中尚有胎儿,所以才选择独活,誓要守住夫妻半生经营的基业。如此伉俪情深,放在史书中确实是一段佳话,可若去细想未满三十就丧夫的赵夫人,余生即便再风光显贵,每每看着那个孩子时,应当也会有无尽凄凉吧。”
她却很不以为然:“人的一生若能那般辉煌灿烂,终身孤寂算得什么。再说了,她和赵贤王也是真心相爱……反正,我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换做我,我就在伤心的时候找十个八个跟赵贤王差不多的,怎么也能聊解苦思吧。”
霍星流只能重重叹气:“你真是没心没肝。”但自我安慰道,“还好我身强体壮,又文武双全。”
梁鸢大笑:“你才是真没脸没皮!你在旁人面前也这样吗?”问完又自己否定了,“我觉得不然。光你身边那位荀副将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了,在他心里你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千错万错,都是我误了你的好前程。”
提起这位好友,霍星流也很无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八岁入京,他长我两岁,很小的时候就一起读书习武。后来有一年我们偷着打猎,他见了踪迹就不松口,一路追着进了深山里,结果失足摔下了崖底,马死了,人迷了路,还被不知什么蛇咬了一口。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那条腿肿得那么老粗,青黑发紫,人也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当时也没有说想要救人,只是说是死是活也不能把同窗就丢到荒郊野岭,所以就把他带了回去。没想到,他命倒是很大,不仅活着,腿也一点事没有。”
“后来,因为这事他就把我当亲兄弟,知道我一个人在瀛城,逢年过节都要我去他家做客。每年元节不仅他们家长辈要给我压胜钱,他也要给我一份。小时候感觉自己占了便宜,现在想想才发觉是他占了我便宜!”
梁鸢点点头:“这样,那他确实重情重义。”
“是啊,他处处照顾我,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他总想把他妹妹许给我,让我正儿八经当他妹夫。”
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那么恨我!!原来他是觉得我占了他妹妹的位置!”她最怕这些剪不乱理还乱的事情,对于未知的以后惴惴不安起来,“原来男人太出风头也不好,你这样招人喜欢,太给我添麻烦了。好不容易出了宫,我再不要过那种许多人凑在一起,为了谁多看了谁一眼就扯头发、扇巴掌的日子了!”
“不会的,你信我,我不会教你过那样委屈的日子。”
梁鸢依然将信将疑:“我总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在情正浓时说这种话,但如果人人都那么言而有信,就不会有那么多闺怨愁情了。”当然,也不能太打击他的一片赤忱,所以又把话往圆远了圆,“我只说一件事儿。倘若我被喜欢你的姑娘欺负了,我不会怪她们,我只会怨恨你。若你真有心,就警醒着点。”
“难。”霍星流故意这样说,等她溜圆的眼睛瞪过来,才促狭的小起来,“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再随便教你点傍身的本事,你八成也要成个小霸王。我只盼着你少作威作福,没得要我隔三差五为你收拾烂摊子。”
“也?你们那儿之前的小霸王是谁?”
“……我。”
梁鸢再次笑起来,一面和他煞有介事的讨论起未来,一面又看着幽暗而无尽的茫茫前路。
连城璧是否真的能打开赤堇山的机关不得而知,但着是燕楚之好的佐证,当年燕国几乎灭国,亦是楚和王力排众议,倾国之力助其复国,否则再死十个扶微长帝姬也不够。所以,不论是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天子尊严,还是祖上的恩情,燕国都一定要帮她,一定要帮楚国。
只要燕国出手,那她和他这段时间无比短暂的情谊都会化作泡影,重新站在血海深仇的两边。
不过,她将脸颊更紧得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爱欲和权谋同时在她的血液中翻滚,就像不可分割的月光和影子。如果他愿意抛弃所有,不再挡在自己面前就更好。如果没有,她也不会再想着杀他了,她喜欢他,将军也好,别的也好,只要她能赢,一会让他得偿所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