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尔从来不否认巴图尔是个优秀的政客。
她的哥哥,曾经也只想当天地间清风朗月般的少年郎,可年迈的父母,为质的手足,积重难返的故国,终归还是逼他抽筋剥皮,让他脱胎换骨。巴哈尔不知道巴图尔是怎样让一盘散沙的胡国重新凝聚起来的,他甚至有几分威望,得到了些许敬畏。他亦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那是由各个部族的精兵强将组成的,在未来,他们将以人头为封赏的标准,哪个部族杀的虞国士兵最多,哪个部族就是下一个王族。
是以在得知虞国派遣三十万大军之时,胡国众人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虞国来得迅雷不及掩耳,打乱了他们第一步的计划,大部队仍在大漠深处,而从那里到王城,需要三日。
巴哈尔的作用便是将虞国人拖在王城三日。
大军后退三十里这样的条件也轻易答应,巴图尔并不觉得虞国有如此诚心要与他们和谈,他给巴哈尔下的最后通牒,便是哪怕将虞国人困死在城中,也要等到他率部赶来。
权力确实能够让人残忍得面目全非。
王宫中的大小事宜还是巴哈尔作主,不然这顿妥妥的鸿门宴,怕是连无色无味的毒药都不够用。待众人酒足饭饱,巴哈尔便散了这场荒诞的筵席。
沈松喝醉了,靠在沈至青怀里,见她红着眼睛盯着自己,巴哈尔只是笑笑,脚步却没有半点从高台上移动的迹象,她不准备再说什么了,说得越多,牵绊越多,伤心越多。
她已经尽力在忽视那道灼热的、黏稠的视线。巴哈尔见沈松离开,便准备转身。
“我们逃吧。”元浩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死死拉住巴哈尔的手臂,他的声音颤抖,盯着巴哈尔的眼睛,不肯放掉其中的半丝情绪,“好不好?”
“你放开我。”宾客还未散尽,巴哈尔不敢有大动作,语气微微带上怒意,她闪到屏风后面,才与元浩对视,“你别发疯了。”
“若你舍不得胡国的一切,你大可宣布我的死讯,我从此隐姓埋名,陪在你身边,等到风波过去,我再回长安与我家人言明,他们不会怪罪我的,等虞慎当了皇帝,手下贤臣无数,不差我这一个。”元浩上前一步,将巴哈尔拥在怀里,一颗脑袋埋进她的肩窝,哽咽道:“别赶我走。”
“你是傻子吗?”巴哈尔双手扯住元浩的衣襟,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死了,虞国师出有名,不得屠遍我胡国上下,为你报仇。”
“你别说了。”元浩脸上淌下一行清泪,“求你,别说了。”
“傻子。”巴哈尔心中悲愤交加,狠狠咬住元浩的肩膀,直到尝到些许血腥味,她骤然脱力,低声道,“我们放过彼此吧。”
元浩拼命摇头。
“你不会想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巴哈尔狠心推开元浩,后退几步,“你我此生有缘无分,你喜欢的也不是现在的我……再见面我们就当没认识过……元大人。”
元浩还想上前,却被巴哈尔叫来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元大人喝醉了,将他送回房。”
……
虞国使团被招待得很好,在这须臾间,众人仿佛身处天下大同的天外天,忘却高墙之外的尸山尸海,战火连天。
直到这日清晨,沈松一行人下榻的客栈被重兵包围。
消失的巴图尔重新出现,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坐在桌边喝茶。
“是你。”沈至青认出了眼前的青年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随手救下的毛头小子其实是胡国的王储。
“沈将军,好久不见。”巴图尔如真的见到多年老友那样,亲切地拥抱了沈至青,他引他到桌边坐下,递出一个盒子,“这是我重新拟定的条约,沈将军看看?”
涉及到和谈条款,纵使元浩再不愿,也只得在沈至青看完后向他讨来。
如果崔竹生在此,一定会感慨巴图尔和虞慎是棋逢对手。元浩只看了两行,便将条款放了回去:“虞国不可能答应。”
巴图尔对这样的答案显然不意外:“我知道虞国有一句话,先礼后兵,该有的礼数胡国已经给了,接下来,就是兵戎相见的时候了,对吗?”
“你想做什么!”夏清珩不知道在座几人的前尘往事,更不是虞慎肚子里的蛔虫,一听巴图尔这话,立刻坐不住了,腰上的佩剑都抽出三寸。
巴图尔又岂会和他废话?当即召了人进来,顷刻间,就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同我妹妹说,若你虞国大军围城,不出半月,王城就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巴图尔笑着走到宁琅面前,“那我现在问你,你城外的三十万大军,若半月无食,群龙无首,是会为了那远在天边的皇上杀进我的王城,还是接受我的条件,向我俯首称臣?”
“卑鄙!”夏清珩气得往巴图尔脸上吐口水,立刻被胡国士兵拿刀抵住脖子,他侧头一闪,亦是亮剑直指那人喉管。
“夏清珩!不许动手!”沈至青严肃命令道,“这是军令。”
巴图尔没兴趣探究夏清珩的身份,他认识的,沈至青、沈松、宁琅、元浩一众在虞国军中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将沦为阶下囚,在他眼中,拿下胡国无异于探囊取物,又何需在意一个跳梁小丑?他收起了那副玩笑的态度,冷冷吩咐手下人,即刻将这群人转移到胡国的监狱。
夏清珩无法理解,这帮人都顺从得过分,一行人一路无话,倒显得他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火烧眉毛的时刻,这实在像一场滑稽的戏剧。
待到夜已深,一名不起眼的小卒来到地牢深处,将他们的牢房全部打开。
“上头有令,只能让贵人们晚上舒坦点,天光亮起小的会来锁门,还望贵人们届时行个方便。”
那人走远,连沈松都忍不住问:“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至青低声道:“我不知全貌,太子殿下只让我顺从胡国一切安排。”
宁琅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珏,递给沈松:“此乃徐寿与布契来往的信物,再过几日,一切安排妥当,你以此为信出城,应是畅通无阻。”
“什么意思?”夏清珩一头雾水,“你们在搞什么?徐寿不是…… ”
他接下来的话被宁琅一记眼刀憋了回去,随即宁琅开口道:“此次事关重大,我们替徐大人办事,得万事小心,巴图尔派了一部分士兵截断我军的粮草供给,沈松,你的任务就是比他们先一步赶到贺兰山峡口,再拿着虎符,重领三十万大军,攻入王城。”
黄铜制的虎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它静静躺在宁琅手掌中,宣告着自己的庄严。
“那你们呢?我爹呢!”沈松立刻明白了宁琅的意思,原来虞慎一直留着徐寿的性命,除了崔竹生所说,想要将弑君的名头扣到他头上,好清清白白地登基之外,还有这条几乎直击胡国心脏的通路。
难怪,难怪虞慎派崔竹生接管了徐寿所有的情报网,难怪崔竹生告诉自己青云观一切照旧,原来是这么个旧法!谁能想到,一个是以为自己笼络了所有部族的巴图尔,一个是还抱着为王的幻梦的布契,以为自己还是在和虞国那位狼子野心的权臣共谋天下,却不知早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鱼肉!
可宁琅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沈松如坠冰窟。
“沈松,你要知道,虞国千百年间未曾出过一位女将军。”宁琅看着她的眼睛,近乎残忍地开口,“沈老将军的兵虽数量不多,忠勇却是闻名天下,夏老将军的兵虽然威名在外,可多年怠战,已失了那份血性。那不是十人、二十人、三十人,是三十万活生生的人。我和太子商讨许久,却还是不得不感叹崔竹生派兵布局之精妙,思虑之高远,若没有他,我们今日就是一盘死棋。沈松,你已经是虞国的天才女将,可是还不够,时间太短了,你还没有站在那雪山之巅,成为完美的神,因此没有人敢赌,赌你能否打赢这场仗,靠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号令三十万大军,这本身也很匪夷所思。他们胡国是背水一战,我们又何尝不是?”
“沈松,造神最好的办法,是弑神。”宁琅不顾沈松痛苦的神情,接着说,“你会是在这场丧权辱国的谈判中扭转乾坤的人,你得成为那个,不顾一切突破胡国封锁,在虞国士兵快要崩溃之时出现的人。”
“你们欺人太甚!”沈松咬牙道,“我沈家虽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世家,却也不该被你们如此算计!”
“这是你自己选的,不是吗?”宁琅闭了闭眼睛,忍住自己的情绪,从怀中掏出一份奏折,接着说,“这本奏折,十五日后就会被宣告天下,你沈松才是真正的平西大将军,夏小将军当你副将,连你在青云观里捡来的那个小乞儿,也会被加官晋爵,元浩与我当你的督军,同时,沈老将军被俘,生死不明,谈判失败。”
“我不可能留我爹在这里,你们说的这些,我通通不认!我不会带着什么破信物出城!尽早死了这条心!”沈松快崩溃了,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象中的保家卫国,绝对不是这样的,她死死盯着元浩,通红的眼眶像是要把他盯穿,她想他说点什么,又怕他说点什么,她不过是想听到一个“不”字,至少这一切,不要有崔竹生的推波助澜。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这三年的无数个瞬间,希望能找到什么破绽,证明她面前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冷血无情。
太可怕了,人怎么能将自己妆扮得如此无懈可击,诱得人真心错付,又逼得人粉身碎骨。
可元浩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和崔竹生虽是好友,但中书省和御史台却隔着天堑,这份计谋崔竹生参与多少,他无从知晓。
“松儿,听话。”一直沉默的沈至青开口了,他理解,他理解沈松的愤怒从何而起,她没过过被世家权贵欺辱的日子,亦没见过那种傲慢又蔑视一切的眼神,沈松来到长安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又不甚与这些皇城根下的人交往太深,真的产生了他们无甚差别的错觉,但换了日月,世家依旧是世家,沈家却不再是沈家,他叹了口气,认命道,“就按宁大人说的办吧。”
“还是沈老将军明事理。”宁琅将虎符和玉珏往前递了递,“太子殿下定会护好沈老将军。”
他又在骗自己了。他骗自己其实没那么在意沈松,别人金童玉女,与他有何干系?他真希望自己不要痛苦,不要当那残忍的刽子手,不要死狡兔还烹走狗,不要与他的月亮,就此失散。
可谁又有得选?一边是再造之恩,恩重如山,一边是私心难断,断臂燃身。
沈家没得选。
元浩没得选。
他宁琅亦没得选。
“爹,我不要!战事一起,纵使胡国再愚钝,也能发现端倪,届时你该怎么办?”沈松抱住沈至青,不肯松口,“你们找个身形相仿的替死鬼谈何容易,若我爹不和我一起,我绝不会答应你们!”
“傻孩子。”沈至青笑着拍了拍沈松的头,“沈家军里哪个不认识你爹我?我跟在你身边,那些士兵又有几个真的听你的?”
“元浩,我们跟巴哈尔传消息,对,找巴哈尔……我去找她……”沈松喃喃着,试图去拉元浩,却不见他动作,沈松更崩溃了,哭着道,“你什么意思,元浩,你也知道这些,是吗?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把我瞒在鼓里,你和崔竹生,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对吗?这些年你们看我,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啊?”
“不是的,我……”一向能言善辩的元浩也难得支吾起来,这一切何止超乎沈松预料,亦是超出他的预料,他想帮崔竹生辩驳几句,却也在崔竹生是否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之间摇摆犹豫,最终把所有话咽回肚子里,苍白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犹豫。”宁琅对沈松说,“赶在胡国军队之前截杀他们并不容易,你只有十个时辰思考你究竟要怎么做。”
他成刽子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