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冬天,阳光明媚却清冷冻人。从择善推着行李箱走出高铁站,一股风直扑面门,披散的头发染上静电,死死纠缠住她的脖颈。从择善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领口,微眯眼打量眼前涌动的人潮,临近过年,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期待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又迅速穿过她,寻到别处。
亲人相聚,爱人重逢,从择善侧身避过他们暖烘烘的拥抱。她把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取暖,心想是坐公交车回去呢,还是问问从云有没有来接她呢?从择善犹豫不决,她离校之前跟从云说过的,今天回来。当时从云说有时间过去接她。
把我忘了吗?从择善心道。
“嗨!”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择善循着声音回头,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
“你是D大的?”那人指了指从择善拎的印着D大校徽的帆布包,“我也是。”
“啊,对,是D大的。”从择善答。
“刚在车上我就看见你了,一直想找你聊天,但是没好意思开口。一直挨到到站发现跟你是一个地方的,可把我激动坏了。原来咱俩不仅是校友,还是老乡啊!我叫秦豪,大二,车辆工程专业。”
“你好,”从择善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搞得手足无措,生涩地介绍自己道,“我叫从择善,大一的。”
“你也没人来接?”秦豪问。
“有人接,可能堵车吧。”从择善胡乱应道。
“噢,这样。方便留个微信吗?寒假一块玩。”秦豪已经把手机举到了从择善面前,压根没给从择善拒绝的机会,他兴许是看出来从择善的迟疑,开口为自己辩解道,“放心啦,我真的是D大的,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学生证和校园卡。”
话说到这个份上,从择善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拿出手机来。
“那拜拜了,寒假找你出来玩。”秦豪说完挥了挥手,跟从择善道别。
从择善看秦豪人彻底走远才转身去找公交站台,她不想再干站着等了,容易等来没必要的人。从择善转了三趟公交回到家,发现从云在家。从云听到玄关的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平平淡淡地对从择善说:“回来了。”
从择善点头,“嗯。”她放平行李箱,从鞋架找来抹布,蹲下身仔仔细细擦行李箱的滚轮,擦到最后一个轮子忍不住开口,“妈,你今天没事啊?”她上大学以后,家里的书店找了个帮工,从云不用一直守在书店,从云其实是有时间来车站接她的。
从云没有应声,从择善撇着嘴撒娇,“妈妈妈妈,你怎么不来接我呀?”
“我不接你你不也回来了么?”炝锅的声音倏忽响起,从云隔着厚重的油烟气喊道,“怎么,我不接你找不到家呀?出去上半年学连家都忘了?”
“那不可能。”从择善不再自讨没趣,她换好鞋小跑到厨房,扒着门框往锅里看,“做的什么呀,好香。”
“辣椒炒肉。”
“那个砂锅里呢?”从择善话刚问出口,鼻子已经嗅出里面是排骨。
“那是给你奶奶炖的排骨汤。”从云翻炒着锅里的菜,并没有回头看从择善,只是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奶奶血压有点高,住院去了。待会你跟我一块过去送个饭。”
“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从择善在学校并没有听说。
“昨天,跟邻居的老婆婆拌了几句嘴,生大气了,回来就躺床上起不来,你爸知道以后赶紧把人送医院了。”
“没事吧?”
“没什么事,养两天就行。”从云把炒好的辣椒炒肉盛到盘子里,“你先吃,吃完了出发。我去医院给你奶奶送,你去老屋给爷爷送。”
“行。”从择善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好容易咽下饭,“我爸呢?在医院?”
“加班,年底了他们单位忙。”
“那晚上有人在医院守夜吗?”从择善嘀咕道,“冯文宇他伯伯姑姑呢?不会就你一个人跑前跑后的伺候二老吧?”从择善一直觉得继父家的亲戚明里暗里欺负她妈妈,偏偏从云做得多说得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就算了,还不招人老太太待见,光是想想就惹人心烦。
“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吃你的饭。”从云没好气道。
从择善见从云这么说,便知道确实就她妈一个人在伺候冯文宇的爷爷奶奶。她闷闷地说:“妈,我晚上去医院守夜,你今晚休息吧。”
“不用,你该干嘛干嘛去。”从云端出一碗排骨汤放到从择善手边,里面盛了五六块小排,一看就是被从云精挑细选出来的,“尝尝咸淡。”
从择善抿了一小口汤,“正好。”
“你怎么不吃?我给你盛饭。”从择善说着站起身,从云忙把人叫住,“我不饿,待会吃点水果就行。”
“好吧。”从择善重新坐下。
“学校怎么样?”从云摘下围裙,坐到从择善对面问。
“挺好的。”从择善头也不抬道。
“你这孩子,唉,当时就不该让你去。”从云叹道,“应该复读的,实验今年的复读班配的师资特别好,是从一线高薪请的名师。”
“妈,你别再提这事了。”从择善眉头紧皱,“读书不是只有考到清北才有意义,你的执念不要太深了。”
母女二人再次陷入僵持中,从云一言不发地看着从择善吃饭,半晌吐出一句:“你们学校伙食不行啊?我看你瘦了。”
“我锻炼呢,你看着是瘦了,其实是我结实了。”从择善呼噜呼噜喝干完排骨汤,用筷子把碗底的碎肉全部捡干净,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我吃完了,走吧。”
冯家老屋和医院是两个方向,从云开车把从择善送到公交站台,临走嘱咐从择善:“吃完饭陪爷爷看会儿电视,别撂下饭盒就急着回家。”
从择善本来是打算送完饭就走,她小声抗议道:“那我就赶不上末班车了呀。”
从云:“打车回去,我给你报销,听话。”
从择善点头答应。
“车来了,快去吧。”从云说。从择善三两步跑到车门前,排队上车的间隙回头看了眼从云,透过车窗,依稀看到从云一把方向盘打到死,毫不留恋地调头去医院了。母亲为什么对冯家二老这么好,是因为自己没有吗?思及此,从择善心口隐隐作痛,她不知道从云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别人的父母,她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吗?究竟是错位弥补,还是在惩罚自己?
傍晚的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就那么一两个空位,从择善给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指了指车厢后门处的空位,小学生脸上冻得红扑扑的,显得憨厚可爱,她嗓门嘹亮地说了声谢谢姐姐。这一嗓子吸引来车上人的目光,把从择善的脸喊得红了两分,她低下头往角落里缩,手往后想去拉椅背处的把手,不料却碰到了别人的手。
从择善急急撤回手,“不好意思。”
“没事。”那人已经站起身来,他挥手招呼一个刚刷完卡的小学生,“小朋友,来坐这里吧。”
小学生屁颠屁颠跑来,“谢谢哥哥。”
“不用谢。”他让完座以后就势站在座位旁边,因为身高优势,毫不费力地越过公交车吊环握住上面的单杠,把空出的吊环留给从择善。
车子开动,从择善本能地伸手去拉吊环保持平衡,侧身的间隙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亮色,把吊环让给她的人穿了一件湖绿色羽绒服,衬得他肤色透白,双目有神。从择善呼吸一滞,慌乱中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来错开他的视线,仿佛只要她头垂得够低,杜归远就会看不见她。
杜归远当然不会看不见从择善。事实上从择善刚一上车杜归远就看到她了。从择善戴着一个淡蓝色的发箍,卷曲的头发全都拢在耳后,神情淡淡的掏出公交卡排队刷卡。
杜归远等了一小会,没等来从择善再抬头,便直接开口道:“从择善,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从择善把脸从毛线围巾中挪出半寸,露出眉眼看向杜归远,木木的叫了名字,“杜归远。”
他好像长高了,从择善想起以前她平视杜归远的时候是能看全杜归远整张脸的,现在却只够得到下巴。从择善被这次意料之外的碰面冲昏了头脑,并未意识到,她之前能看得到杜归远的全脸是因为两个人站得远,而现在几乎贴在一起。
“你哪一站下?”杜归远问。
从择善心跳得很快,她再次把脸埋进围巾里,试图掩藏自己的情绪,不料因为隔着围巾,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永昌北街。”
“你感冒了?”杜归远问。
“没有。”从择善按下围巾露出嘴巴,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感冒。”
“唔,那就好。你还有六站啊。”杜归远说。从择善分不清杜归远是何语气,是嫌六站太长,还是六站太短。他们两个自录取以后就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使这只是一次偶遇。
从择善其实不太有脸跟杜归远说话。高三毕业那会,从云情绪上头打了杜归远一巴掌。巴掌声音清脆,杜归远的脸迅速肿起,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垮下肩垂着眼听从云的数落和诋毁。暴怒的母亲狠狠地撕毁了她的自尊,她不记得当时对杜归远说了多少遍对不起,可再多的道歉都苍白无力。
从择善攥紧手中提的饭盒,她很想躲开杜归远,因为担心自己一张嘴仍是对不起,杜归远说过,不想再听到她的道歉。然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从择善半步未动,她不无悲观地想,跟杜归远并肩而立的时间好像只剩下公交车开完六站需要的时间。她像一棵濒死的树,可笑又徒劳地扎在原地,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站在杜归远身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在杜归远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她的挣扎显得不那么苍白。从择善给了个模糊的时间:“刚回来不久。你呢?”
“我也是。”
公交车一个急刹,从择善垫脚看向窗外,发现图书馆站到了,她还有五站。这个站新上来了不少人,因为怕饭被挤到,从择善不得不换个手提装着饭盒和水果的纸袋。
杜归远看到以后不由分说接过从择善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你给谁送饭?”纸袋没有密封,杜归远看到里面装的规整的饭盒和洗好的水果。
“给我,额,爷爷。”从择善不很习惯把冯文宇的爷爷奶奶称呼为自己的爷爷奶奶,但她从来没有跟杜归远说过自己家里复杂的亲戚关系,眼下只能用爷爷两字一概而过。
从择善眼睛追随着纸袋,直到杜归远换了个手,彻底将她的视线与纸袋隔断。从择善不想麻烦杜归远,她欲言又止,想开口把纸袋要回来,但杜归远显然误解了从择善的意思,以为从择善是怕他挤坏了食物,于是费力地把袋子抱到身前,说,“这样就不会挤到了。”
眼看着杜归远手托在纸袋底部,牢牢抱着这袋沉甸甸的爱心晚餐,从择善心想如果她硬要去拿也显得太刻意,会拂了杜归远的好意。她思忖片刻,放弃挣扎,对杜归远说,“谢谢。”
“不用谢。”
从择善张了张嘴,想问杜归远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杜归远说过得不怎么样,还怕杜归远其实过得不怎么样,但为了不让她愧疚而骗她说过得很好,一点也不后悔没去公安大学。
两个人紧紧挨着,各怀心思,似乎都有话想说,但在时而加速、时而急刹的公交车上,能做的也只是保持着同频的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就不知该如何开启话头了。窗外树影交叠,昏黄的晚霞摇摇摆摆横穿过车厢,带走了车厢所剩无几的自然光亮。直到霓虹初现,沉默的两人才察觉夜色已经降临。
下一站就是永昌北街,此时杜归远已经坐过了三站地。
车子缓缓停下等红灯,过了这个红灯再左转,从择善就该下车了。
“给我吧,我要到了,谢谢你。”从择善没有看杜归远,她小心翼翼地探身去接杜归远手里的东西。
杜归远把袋子还给从择善,从择善低声喃喃了句“再见”,而后抱着袋子往后门挪动。车上的乘客下去了不少,比她上车的时候要松散。从择善走了两步发现杜归远也跟着她往门口走,她侧过头问:“你也这站下吗?”
“不,我还有四站。”杜归远答。语毕,两人一同走到了后门。
车子重新起步,缓慢爬行,永昌北街就要到了。杜归远舔了舔干燥的下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问从择善:“你明天还给你爷爷送饭吗?”
“不送,我只送这一次。”从择善脱口而出,没有给杜归远留下制造偶遇的空间。
“那,再见。”车门一开从择善就迅速跳下车,她走出两步再回头看,正好看到车门缓缓关上,杜归远已经不再站在后门处,就好像刚才的遇见只是她的想象。
此时杜归远已经穿过马路走到了对面的车站。车还没来,或者刚开走不久,杜归远搓了搓被冻僵的手,看到指间还留有袋子的压痕。他低声呢喃:“再见,再见,再什么时候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