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尔使臣离京那日,康熙帝亲自送端静公主到宫门外,即便当年她和亲准噶尔时,他也未曾如此相送。
这个三十多年来乖巧温顺的女儿,忽然变得许多,以至于等康熙帝注意到她时,心中满是愧疚。
可能是因为他在看了端静的绝笔信在前。
也可能是端静“死而复生”言论后,他怀疑的眼神伤到了端静,以至于女儿伏跪在地:“女儿自知此番言论逆天狂悖,又无可自证,父皇就当这是女儿糊涂中做了个梦,只是今日生别离,来日再闻女儿死期,望父皇保重龙体,愿我大清江山永固,也请父皇不要为女儿伤感,这就是女儿的命。”
康熙帝略有些尴尬,他没想到端静会如此敏锐。
所谓人在顺境信科学,人在低谷信玄学,他这一生都相信科学,唯有皇祖母和苏麻喇姑相继去世后,他初次感受了天人永隔的痛。
之后是他的皇后赫舍里,再之后是钮钴禄氏,再到佟佳氏……
若说他不信玄学,那之后他却再没立过皇后了。
只是端静的话他也不能全信,何况端静说了三件事,却都发生在未来,当下无法验证。
既然无法验证,她的话就存疑……
康熙帝面上不动声色,但语气不过略重一些,端静便如受了刺激一般。
只因端静说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准噶尔部八月份会忽然爆发一场瘟疫,部落的牛羊牲畜大面积死亡,准噶尔部会以此向大清求援,索要大量物资,没能得到满足的准噶尔随即发兵掠夺了边境数十个城镇,酿成大祸。
第二件是她会死在今年年底,朝廷对准噶尔发兵后,策妄献上了求和书,但拒绝退还抢夺的东西,以及他们屠了几座城,大清拒绝他们的求和之后,策妄欲将她年方十四岁,唯一的女儿娜日,献给唐古特,以求对方出兵救援,而被迁怒的她,则在为女儿哀求的时候被盛怒中的策妄活活踢死。
第三件,是说宫中良妃卫氏,殁于今年十月。
康熙帝又详细追问其中细节,端静俱一一答复。
待安抚好端静,他又急召了从前去准噶尔查探的锦衣卫,细查之下,这才发现端静自嫁去准噶尔,只过了几年平静日子,生完女儿娜日后,策妄便经常对她拳脚相向,而日久天长,策妄见这所谓的天朝和亲公主,根本就是个爹不疼娘管不了的女人……
康熙帝又气又恨,他自认为对女儿们宠爱有加,但对端静,他确实忽视太久了。
怀着这种愧疚,他许诺端静可以称病留在京城。
端静却拒绝了。
“父皇,我只有娜日一个女儿,我不回去,娜日就无依无靠。”她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既不哭闹,也不再哀求:“还要感谢父皇为我新选配的人。”
因为端静不肯留在京城,康熙帝为她精选了数位机灵又有武功的随侍。
送她离开那日,康熙帝老泪纵横。
天高路远,父女之间这一面大概率就是长决。
可能是看到康熙帝的泪眼,端静忽然从轿撵上跑下来,如孩童时那般,抱住了父亲。
康熙帝微愣,就见端静泪落连珠子,用只有父女间能听到的声音说:“父皇,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她凑到他耳边:“父皇会在今年九月,再废太子,女儿远在准噶尔,对此事内幕一概不知。”
端静走了,她离开前的那句话却如一道惊雷。
康熙帝久久难平,所以梁九功一再跑来说四阿哥在殿外求见时,他眼皮一撩,望向在南书房边上的小床上睡的四仰八叉的虞衡:“问他什么事?要还是想来接福惠,就叫他回去吧。”
梁九功谄媚一笑:“皇上圣明,四阿哥确实是想接小阿哥回去,不过四阿哥还有政事奏报。”
康熙帝将面前的折子轻轻放下:“朕知道是什么事,你传旨,叫他们都来,把张廷玉,马齐也都给朕叫来,朕有事要宣布。”
梁九功眉心一跳,恭谨的俯下身:“喳,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帝望着远去的梁九功的背影,眉头微蹙。
——
待众位到的差不多了,康熙帝才出面,他环顾一番:“太子呢?太子怎么没来?”
话刚落音,太子就从门外蹑手蹑脚的往房内来,于是众人纷纷望过去,只看得胤礽满面通红:“父皇,儿臣今日有些事,便来晚了些。”
本以为父皇会如往昔那般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他所为何事,结果康熙帝一反常态的对他摆摆手:“都来晚了还在门口竖着干嘛?快进来。”
胤礽痛失了表功机会,还要再开口,但进来两步才发现居然不止各位兄弟都来了,还有几位重臣,他心里咯噔一下。
是了,以父皇手眼通天的本事,九弟他们干的那些事他岂有不知道的道理?胤礽想到自己每每做了点坏事,便能被康熙帝一眼看穿,顿时觉得后脑勺凉凉的。
康熙帝坐在龙椅上:“列位都到齐了,前阵子招待使节,最近朕又不太爽利,这事呢,早就该提上日程了。”
众人恭维道:“请皇上/皇阿玛龙体为重。”
康熙帝没什么表情:“年初豫州的水患,后来又出了疫情,朕心焦灼,好在如今已经平息下来了,这件事上,朕有几点要说。”
他手指轻点龙椅扶手:“上书房即刻拟旨,四阿哥胤禛,办理豫州事宜有功,加封雍郡王,赐双眼花翎。”
座下沉静了片刻,胤禛跪下谢恩,还不忘说道:“父皇,此次豫州赈灾和抢修河道之事,非儿臣一人之功,是诸位豫州官差一体,还有十三弟,亦同儿臣一同出入……”
“胤祥的功劳朕知道,朕自有别的赏赐。”康熙帝打断他的话,又说:“这次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差办的不错,天灾无情,好在上苍庇佑,没叫疫病蔓延。太子举荐得当,也有功,当赏。”
众人都安静听着,太子上前一步:“谢皇阿玛隆恩,儿臣有本要奏,今天来之前儿臣正忙着此事,这是儿臣的奏章!”
梁九功将奏章收上去,康熙帝打开看了一眼,合上,又打开往下看了几眼,这才抬头端详着胤礽。
胤礽双手在袖中不安的捏住袖口:“父皇,儿臣以为在国难当头之际,此等丧心病狂的敛财之人,应当……”
“朕知道了。”康熙帝摆摆手,将奏章往案头一放:“此事不用再议。”
胤礽茫然,看看四阿哥,又看了看十三阿哥,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已经打了小报告的模样。
他只当康熙帝没来得及看到后面的地方,于是坚持不懈道:“父皇恐怖不知道,此次豫州救灾,四弟和十三弟在前线亲身陷阵,有人却在背后耍阴招,借此时机大发国难财,这些人敢这么胆大妄为,全是因为他们是九阿哥和十阿哥的门人!”
康熙帝长叹一口气,这次倒没拦着他了,只是眉宇间难掩的不耐烦。
“太子关心国事,朕心甚慰。”康熙帝捏了捏眉心:“现在朕要说另一件事,此次迎接外使,八阿哥和九阿哥办的也不错。”
“上书房再拟一道旨,八阿哥胤禩办差用心,诸事皆宜,加封廉郡王,赏双眼花翎。”康熙帝语毕,就见胤礽瞪着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顿时觉得更心烦了。
他开始觉得端静说的是真的,胤礽已不适合继承大统了。
他心中闪过数次此念头了,但又重新压下去,这是他和赫舍里唯一的孩儿,而且他从前,明明是样样都出色的孩子。
康熙帝把心思一收,又将本次召见的重头戏抛出来:现下国库空虚,为防周转不开,要尽快将国库中出借的欠款收回来。
收回国库欠款一事一说,众位阿哥皆低头闭口,这不是个好差事,八阿哥暗自得意,他掌管户部,对此心知肚明,早就透露给几位交好的弟弟了,此次事宜绝不能粘到他们手上——他们禁不起再来一遭,接待外使那回老九和老十都出了大血了。
今天要不是康熙帝拦着太子,按下不表,十阿哥一准会在听到指责时跳起来叫屈,挨打的时候他已捱过了,若二哥再来一次,那可不是一鱼两吃那么简单了,那是想把他家底儿掏空!
为了这事,他在家听福晋的埋怨,进宫听皇祖母的训斥,真是好事儿没轮到,还惹了一身骚。
康熙帝等了半天,座下无一人吱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胤褆,你这个做大哥的要不要做个表率?”
胤褆闻言将头一缩:“父皇说的是,只是儿臣怎可越过太子殿下呢?还是叫太子殿下来吧!”
胤礽扭过脸,咬牙切齿的对他大哥一笑,阴恻恻的,胤褆若无其事的扭开脸:“儿臣是觉得太子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理应为众兄弟之表率!”
康熙帝都听愣住了,果然见胤褆说完又得意的瞧一眼八阿哥,顿时猜到几分,他长叹一口气:“太子,你要做这个表率吗?”
胤礽立刻道:“儿臣也想为父皇分忧,但……”
“算了。”康熙帝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到三阿哥脸上,三阿哥还未张口,就见康熙帝的目光就已经挪走了,他边上正站着八阿哥,康熙帝的目光还未过去,胤禩已经微微低眉垂眼,错开了对视。
“你们中谁愿意办这个差事,办好了,朕也给他加封。”康熙帝撂下话,又失落道:“若是此刻还没想清楚,明日早朝上折子。”
胤禛上前一步:“皇阿玛,儿臣愿意办理此事。”
康熙帝撑住额头:“胤禛,你身体不是还没休整好吗?朕准你再多休息些时日,朕听御医回报,说弘昀已好了许多了,你也多陪陪他。”
胤禛一愣:“谢皇阿玛,儿臣只是看着黑瘦了些,已经大好了,办差没问题。”
康熙帝长久的望着座下的儿子们:“还有谁愿意接这个差事?”
满殿寂静。
“既如此,此事明日早朝再议。”康熙帝挥挥手:“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