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侯府祭奠之日,阖府上下一同启程前往陵园。

    庄之蘅甫一到门外便看见庄之行站在车马一旁静候,他穿了一身素蓝,收敛起平日的顽劣轻浮,多了些怪异的沉静和稳重。庄之蘅朝他微微一躬身,目光轻扫着他那略显浮肿的眼袋,低声道:“看来兄长与我一样,昨夜未能安睡。”

    “要不是说,我们是同气连枝,一母同生的亲兄妹呢。”庄之行面上不动,声调仍是轻快的。

    时辰将至,庄芦隐携着蒋襄和庄之甫夫妻款款而来。庄之行悄然换了往日的颓废模样,殷勤地走上前去,笑容恭敬,提出要与庄芦隐同乘一车。

    庄之蘅望着他的举动,心中很是迷惑,一时也未能看出他的用意。庄之甫见状,三言两语便把庄之行挡了回去。庄之行顿时闷闷不乐,垮着肩,沮丧地走向自己的车,满脸写着不甘心,显然是吃瘪了。

    行祭礼时,庄之行的神色表情愈发奇怪,他一直紧盯着庄芦隐和蒋襄,目光不时扫向祭台上的某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焦虑和不安。她有些不解地顺着他的眼神张望着,试图从中察觉到什么异样。

    难道庄之行也察觉到什么了。

    陵园外约十里外,有一片幽深连绵的树林,溪水自林侧缓缓流淌,景色静谧而幽美。山势虽不险峻,但靠近京城,常是贵族们跑马射猎的去处。

    马蹄声如雨,沿着溪边纵马疾驰的三匹马两前一后,骑术相衬,很是精湛。庄芦隐奔至兴起,调转马头,径直踏入溪水中,马蹄激起阵阵水花,飞溅而起,溅湿了他华贵的衣袍。

    庄之行见状,猛地收紧缰绳,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渐渐在眼前远去的身影。但很快,他便狠下心来,发力策马紧跟其后。

    庄之蘅此刻正与女眷们在溪边的营帐中休息,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从来都不正经的侯府公子难得露出了豁出去的一面,她惊愕不已,急得竖起了眉毛。

    坐在一旁喝茶的蒋襄不疾不徐地抬眼扫了眼焦急张望的庄之蘅,目光中带着几分轻佻与不屑,“阿蘅,身体不适么?”

    庄之蘅舔着唇,愣了片刻,才含糊地答道:“许是日头太大,晒得有些头疼。”

    蒋襄闻言轻笑,眼中带着一丝戏谑,“既然身子不舒服,便不必强撑了。”她的目光略显不耐,恨不得赶紧打发了她走,生怕她又在庄芦隐跟前抢风头,“我吩咐人送你先回府吧。”

    庄之蘅犹豫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远方,脖子微微伸长,仍旧望着庄之行的身影。良久,她才决定先行告退,心头一股莫名的烦躁随之涌上心头。

    每年侯府祭礼的第二日,庄之行与庄之蘅都会前往沈宛的坟前扫墓上香。庄之蘅早已准备好香烛贡品,正等着与庄之行一同前往。她打发戢羽去请人,结果带回来的却是把扫墓改到晚上的消息。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庄之蘅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未曾追问缘由,只是默默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准备与庄之行一同骑马出发。

    两人同骑一匹马,但各怀心思,沉默无言,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渐行渐远。

    月光如水,洒落在山林间,银白月晕让四周的景象愈加清冷。平日里,这里风景清幽,是一个轻松惬意之地,可一到夜晚,便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庄之蘅感到一阵不安,心跳不由得加速,她紧紧攥着庄之行的袖子,警觉地左右张望,低声问道:“为何偏在晚上来这里?”

    庄之行没回话,但还是下意识地牵紧了妹妹的手,“别问这么多,跟上我就是了。”

    过去每个月,兄妹俩都会前来沈宛的坟前,奉上金银纸帛,清扫杂草。尽管这座坟茔隐匿在山林中,二人早已熟门熟路,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当他们走至坟前时,庄之蘅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仔细观察着四周。而庄之行似乎已早有准备,他拾起了一根粗大的木棍,毫不犹豫地朝墓碑后面的土坡走去。

    庄之行抡圆了胳膊,手中的木棍狠狠地凿入土中,动作沉稳而有力地扒拉开堆的高高的泥土,

    “兄长,您这是……”庄之蘅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不解的疑问,“在做什么?”

    庄之行的动作没有停,他的目光始终凝在那方渐渐显露的棺木上,低声回答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眼前的这一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一直以为今天只是简单的祭扫,怎料兄长竟然要掘开母亲的坟墓。她的心跳不由得加速,步伐不自觉地向前靠近了些,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急切:“兄长...”

    庄之行的动作突然停顿,他微微抬头看了看庄之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母亲的死,真的不是单纯的病故,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么?”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轰然在庄之蘅心头炸开。沈宛病故有疑一事,这些年来庄之蘅一直都跟庄之行反复提起,可每次二人都会因此不欢而散,争吵不休。可这回庄之行很反常,像是来验证自己心中所想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问道:“兄长,您到底知道什么?”

    不远处有踩动落叶的动静,一人着朴素长衫,手里拎着锄头缓缓朝二人走来。庄之蘅惊得低呼了一声,脚下不忍地踉跄半步,眉间沟壑藏着深深的疑云。来者没有言语,径直走到庄之行身侧,将锄头递给了他,语调平静却略带深意,“你还是来了。”

    “藏海...你们...”

    庄之蘅的呼吸都快迟滞了,震惊与疑惑交织成一股沉重的压力堵在她心口。她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早有约定的二人。

    藏海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微微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低声道:“三小姐,这些年来你也一直在查母亲病故的真实原因,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么?”

    庄之蘅的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仿佛进入了一个她无法控制的漩涡。她紧握着衣袖,身体微微颤抖,眼中却闪烁着决心和未曾言明的痛苦,“你...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藏海目光如刃,削过她的脸,“三小姐手眼通天,应该早就查到了,但是二公子一直不信,所以你未曾对他言明而已。”

    藏海说的是实话,然而这话像是往热锅上浇了一瓢冷水,轰然之间崩腾不止,炸开一片死寂。庄之蘅眼神黯淡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托人在睢州找到了蒋襄身边老妈子,还寻了民间药郎看了娘亲的药方和脉案,说是中毒之症。”

    “是独岭南星。”藏海俯身折下坟头一株不起眼的野花,递至她眼前。那花茎细弱,却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纯白,“此毒入腹,如附骨之疽,日久能蚀人五脏。先夫人病故后,毒草种子残留腹中,久而久之便随尸液渗土而出,生根发芽。”

    “今日祭礼,父亲和蒋襄很明显便认得这株毒草...”庄之行愤然地将手中锄头往地上一掷,尘土飞扬。他颓然跌坐,喉间挤出嘶哑冷笑,“父亲他什么都知道...”

    庄之蘅胸口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虽多年疑云未散,可当真相血淋淋撕开在眼前,她觉得不可置信。她微张着嘴,怔忡地看着渐渐挖空了的坟前土,冷风灌入肺腑,窒息般的痛楚逼得她扶住树干才堪堪站稳,指甲在树身上刮出刺耳声响。

    庄之行盯着遍布坟前的独岭南星,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却透着刺骨的寒意,"父亲他全都知道..."他缓缓抬眸,眼中泪光与恨意交织,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起地上的木锄,"我要去问个明白,父亲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且慢!"庄之蘅猛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以为父亲会认吗?蒋家如今势大,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

    庄之行赤红着双眼,声音撕裂而又沙哑:"难道就让母亲枉死?"

    庄之蘅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似有冰雪凝成的恨意流出。她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为母亲复仇的,但不是以玉石俱焚的办法,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绪,努力稳定颤抖的声线,“死,实在太简单了,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藏海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欣赏与认同,“三小姐所言极是,一刀毙命可太没意思了,看着他们凌迟而死,痛不欲生可有趣多了。”他扫了扫庄之行那边,看到他仍然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棺椁,伤神地垂泪,低声道,“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藏海提着灯笼,带着庄之蘅走得稍远一些,火光晃动,投射出他们的身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像两只迷失的鬼魅,纠缠不清。

    庄之蘅突然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藏海那张依旧温润如玉的面庞,眼神中带着一丝愠怒与怀疑:“藏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吧。”

    藏海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捋顺袖管,淡然地回头与她的目光交汇,“难道这不是三小姐为我搭好的戏台子么?那我岂有不登台的道理?”

    说罢,他摇了摇头,似带着些许无奈与讽刺。低垂的眸光扫到庄之蘅袖口的湿泥,心思一转,他掏出一条手绢,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庄之蘅莫名心慌,下意识便要抽回手,听见他说“别乱动”,语气低沉又些执拗的霸道,她鬼使神差地就软了下来。

    他擦的很仔细,清亮的眼睛盯着她绣满雪梅的袖口,眸光沉沉,看不见其中光景。庄之蘅突然感到一阵不知所措,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后微倾,只觉得他那动作轻柔如水,仿佛是在照顾一只无助的、困在角落的小猫。

    她的心中掀起了复杂的情感,既有愠怒,又有不甘,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警惕与不解。

    眼前这个温柔的男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庄之蘅也形容不出来,感觉用什么词都不贴切,只觉得他恍若一把利剑,光华肆虐,却也危险可怖。表面上,他恭顺谦卑,仿佛软弱无骨,但他的气质中却又有一种无法忽视的锋锐。只消一刻,便能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其中,魂牵梦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庄之蘅的语气冷淡,眼神躲闪,仿佛不想正面回应藏海的挑衅。

    “不知道?”藏海笑了笑,抬眸瞥了瞥庄之蘅,“那就算是我意有所图吧,那三小姐是要打算回去告诉侯爷,说我心怀不轨,并非良善忠心之人?”

    庄之蘅怔怔的,心跳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瞪圆了眼睛剜了他一眼。论心论迹,她自认为和藏海还没到能交心的那步,她垂下眼,“我不会向父亲告发你的,我也不想知道你在图谋什么。我做这些都只是想知道娘亲是怎么死的,我只想为她报仇。”

    “我可以帮你娘亲报仇,当然,也可以为你解困。”藏海并不生气她疏远冷淡的态度,转了话锋,他灼灼地看着她,言辞恳切,“三小姐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庄之蘅早就料想到藏海心思不纯,但不曾想他会这么直接,她警觉谨慎地打量他,“什么交易。”

    “我答应了二公子,为先夫人复仇,助他成为平津侯府下一任继承人,而二公子自然也应允了我提出的条件。”藏海神色从容,缓缓将手绢叠起来,隔着袖口试探着握住她的手腕,“而你,三小姐,我能帮你脱离议亲困境,让你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不论你是想寻一个钟意的郎君,还是带着你的小侍女远走高飞,做个自由自在的画师,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庄之蘅的眼睛猛然睁大,心头一阵慌乱,她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被藏海稳稳抓住。她的心跳加速,手指微微发凉,脑海里充满了混乱的思绪,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你呢,藏大人,你又想要什么。”

    藏海松开了对她手腕的握紧,似乎并不急于回答,他温声道:“放心吧,我没有什么别的图谋,只是仰慕三小姐才情,希望能沾三小姐的光,接触更多能助我平步青云的贵人而已。”

    庄之蘅的心情愈加复杂,她并非一个轻易相信他人的人,更不相信藏海布局这些只是为了扶摇直上。可藏海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既诱人又危险。她动了心思,不得不沉下心来好好思虑他提出的条件,“你只是想借此结交京中贵人?可你应该知道,虽然不少人都赏识我的画,但我只是个久居深闺的女子,人微言轻,并不能助你升官发财。”

    “这你就不用管了,三小姐。”藏海开口打断了她,他目光幽深,透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气息,“三小姐聪慧过人,你应该清楚,作为女子,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是多么艰难。就像你的母亲,一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为了保全你和二公子,别无选择,只能草草度过一生。机会是有限的,无论是逃脱宿命,还是为母复仇,你能选的路并不多。”

    “而我,能够给你选择的机会。”藏海整了整衣冠,重新揖起了两手,“我今日对三小姐说这些话,恐怕让你一时难以承受。但三小姐可得好好思量清楚,弑母仇人就在眼前,而你的仇人却在尽力榨干你作为侯府贵女的最后一点价值。难道你愿意就这样甘心,像你的母亲一样,被人随意摆布一生?”

    随着藏海的话语落下,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那我选你,藏大人。”庄之蘅眼坚定而又冷静,她朝藏海微微福身,“还请大人助我们兄妹二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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