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而庄之蘅设计的第一出好戏自然是每年的春台议墨雅集。

    “春台议墨?”藏海紧跟上香暗荼的脚步,随她慢慢走回六韬阁。初夏的天气和煦明媚,楼阁之上的穿堂风都是舒爽轻快。藏海微微躬身凑近,很是好奇地追问着,“我曾听过此雅集开在每年初夏之际,在京城极具规模,遍邀文人雅士,清流权贵,寻常人家是无法参加的。”

    香暗荼点点头,“大雍前朝有位翰林学士,丹青妙手冠绝一时。当年因在御前以一幅《春台谏雪图》讽喻君王奢靡,被贬谪边疆。离京前,他在城南的春台阁与门生故旧饮墨挥毫题诗,佳话一直流传至今。此后,每逢这位翰林学士离京之日,文人便聚于春台阁品画论道,名为“春台议墨”,百年不辍,既纪念这位学士的孤傲风骨,亦寄托清流之志,慢慢地,春台议墨便成了京城中的风雅之事。而今主持此盛会的是前朝永宁公主的驸马薛远,他本就是出了名的书画痴,公主去世后他仍享驸马尊荣俸禄,平日常会办些雅集,与同好高谈阔论的。一来二去,这门盛事便落到他手上了。”

    藏海哦了声,“那看来三小姐是想在春台议墨上崭露头角了。”

    香暗荼轻轻挑眉,神色不改,淡然道:“虽然雅集不分男女,只论身份与才情,但女子受礼法约束,得是出身名门,才华横溢的女子才能跻身其中。三小姐得天独厚,若真心想要借此机会名扬京城,想来胜算不小。”

    他心道香老板到底还是太年轻,“香老板言之不差,但女子能出头的机会少之又少,若三小姐能抓住这次机会,定能大有作为。”他略微停顿,目光扫向香暗荼,带着几分试探:“那么,香老板与三小姐打算如何合作?”

    “若三小姐能借此机会名震京城,求她字画的人定会如潮水般涌来。春台议墨之前,枕楼自会替她壮大声势,宣扬她的才名,让她在京城声名远扬。”她接着又道,“而她的画,自然要继续在荣宝斋挂卖,银两也要多匀我一些。但若三小姐让我亏了本,那她自然也要赔我。”

    藏海失笑,香暗荼算盘打的极精明,让他钻不到丝毫错处,他拱了拱手,赞叹道:“香老板果然聪明,二公子和三小姐这两桩生意想必能让枕楼赚的盆满钵满了。”

    香暗荼拿余光觑了眼藏海,哼笑道:“赚银两是一回事,但现在看来,你和庄家谋划的这场戏,好像更有意思了。”

    离春台议墨还有两月有余,庄之蘅少不得要提前准备些能拿上台面的画作出来。初夏不是赏花看景的好时节,就算能出门采风也难寻得好景致。泼墨山水,折枝花鸟都有些平平无奇,若想脱颖而出,必定得画些出其不意的才行。

    横竖,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流转。庄之蘅日日埋头于画作之中,心无旁骛,唯一的困扰便是如何作出一幅别具一格、引人注目的画作。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庄之行竟真如所愿,赢得了那场球赛的魁首之荣。庄芦隐得知此事后,心情颇为愉悦。原本还担心父亲不会允她去春台议墨,但如今看来,应该不必多费口舌去求他。

    庄之行夺魁在先,庄之蘅要参加春台议墨一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许多追捧她画作的文人雅士,纷纷涌向春台阁,争相想一睹这位三小姐的芳容。一时间,春台阁周围拥堵不堪,尽管是没有资格参与议墨的文人,也都想趁机看看这位才情出众的三小姐长什么模样。

    庄之蘅没敢太张扬,再说庄之行才浅露头角,她更该收敛些,最后挑了件浅竹色折纸暗花的衫裙换上,简单挽了头发,携上帷帽,便上前头去了。

    春台议墨,素来是京城文人之间的盛事,是展示才情、结交高士、倾听名家之道的绝佳机会。即便是像庄芦隐这样并不酷爱诗文书画的军侯,这日也带着两个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的儿子和藏海一同出门,借此开阔眼界。当今君主好文,作为臣子自然得投其所好。这场雅集亦是他结交群臣与望族的好时机。

    庄芦隐今日心情大好,连带着对庄之蘅都温柔可亲了许多。出门时因见兄妹二人的车马寒酸,便让二人与他同乘。

    对于庄之蘅这个女儿,庄芦隐内心是复杂的,当年因沈宛一事,他冷落了她多年,除了不愿直视自己当年做的不齿之事,自然也是有愧疚的。他难得这么近地认真端详着她,穿得素净,不张扬,有分寸,倒是难得。

    “今儿是见人的好日子,怎的不穿艳些?你母亲没给你置办衣衫簪钗么?”庄芦隐刻意询问了一句,带着几分探寻与试探。

    庄之蘅温顺地朝他点了点头,“既是风雅盛事,便不宜浮华张扬,自然该朴素点儿好。况且穿得素些,也好让外头人知道平津侯府不喜奢靡,淡泊清廉。”

    庄芦隐又继续问:“春台议墨是你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面,可还紧张?”

    “我是父亲的女儿,若我畏畏缩缩,岂不是有辱将门之风?”庄之蘅还是四平八稳,端庄守礼的模样,她微微一顿,眼神坚定,“兄长为父亲挣了脸面,女儿自然不能在这场合中落了阵脚。”

    庄芦隐满意地点点头,但嘴上仍是不服软地嘱咐道:“你有分寸便是最好的,说话举止得三思而后动,切勿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庄之蘅笑着应是,冷言冷语挺多了,她也不当回事。戴上帷帽,低头猫腰随着父兄下了马车往春台阁而去。平津侯能赏脸来此等雅集,自是很受重视的,众人簇拥着往楼阁走去。驸马都尉立刻上前来相迎,“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长远不见,侯爷身体可好?”

    “驸马爷有心了,见这雅集办的如此妥帖,想来花费不少心思。我沾了女儿的光,不请自来,还请驸马爷多见谅。”庄芦隐一副和气模样,游刃有余地与他周旋,寒暄两句,他还是照旧地让儿女们见人,一一介绍,“这是我儿,之甫,之行,还有小女之蘅,快见过驸马都尉。”

    平津侯府世代武将,为人作风一向嚣张霸道,但教导出来的儿女都还挺有规矩。三人一一见了礼,驸马赶忙叫免礼,摆摆手道:“使不得,大公子已是工部侍郎,二公子更是新贵魁首,三小姐更是今日雅集中最受瞩目的人物,我怎敢受此礼,快请起来,可别折煞我了。”既是雅集的举办者,自然是冲着庄之蘅来的,他略显讶然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奉承道,“三小姐极少在人前露脸,不曾想三小姐虽是文弱女子,笔下竟如士大夫般苍遒有力啊,如今得以一见,我心圆满了呀。”

    庄芦隐也客套谦虚道:“小女涂鸦之作,得贵人们赏识,是她的福气。”一面说,一面四下观望,“今日哪些贵客回来呐?”

    驸马都尉侧身迎着他们往座席上去,笑道:“就等石阁老了,说是内阁议事耽误了,侯爷且坐下喝茶稍后片刻。”

    虽是雅集盛会,但遵的依旧是国朝礼制,男女需分席隔帘而坐。庄之蘅随婢女指引到了竹丝垂帘的女宾席,她觑了觑席位摆设,有些疑惑,开口道:“此处是巽位,合该是命妇之位,加之我是未嫁女,该坐绣墩才是,怎能逾越坐高足椅?”

    “驸马为示对三小姐才情钦慕,破例让小姐坐此,还设了沉香木飞仙案供小姐作画献艺用。”婢女见她犹豫,垂首回答道,“永宁公主在时,亦曾允才女献画,驸马亦是尊公主遗愿罢,小姐宽心便是。”

    庄之蘅不再推脱,揣着不上不下的心落座。毕竟大雍建朝以后,才女参与雅集并不普遍,只有少数出身名门、才华横溢的女子能够跻身文人之流。庄之蘅身为平津侯之女,原本就是雅集最瞩目之人,有诸多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朝她望来,暗自私语层层叠叠落入她耳中,不听内容也知他们大致在议论什么,不过她不在乎,她来雅集就是为了让京城中人都知道她的,因此倒更坦荡大方,更不作寻常闺阁女子扭捏之态。

    恰在这时,内阁首辅石一平姗姗来迟,众人视线便挪到他身上去了。这也是庄之蘅第一次得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石大人,一直听人说他是个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耿直谏臣。今日隔着竹帘遥望,他果然是一副宁折不弯的表情,一身灰衫,衬着晨光和城外山林氤氲的雾气,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他径直而来,面对周围一群阿谀奉承之辈,他的脸色依旧冷峻平静,毫无改变,甚至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懒得施舍。

    他的眼神如冷风般锋利,坚如磐石般有力,让人在一瞬间便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与气场,他依着君臣礼数朝驸马都尉和庄芦隐都见了礼,他捋着花白长须道:“侯爷乃是稀客啊,看来还是驸马爷面子大啊。”

    庄芦隐一向不屑与这些满身书卷气的文人打交道,更别提低下身段去与他们应酬了。但如今,世道变了,文臣当道,他不得不放下架子,说些客套话来维系场面,“石阁老说笑,今儿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阁老不怪我来讨杯茶喝吧?”

    驸马都尉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人,含笑缓和道:“二位都是贵客,能亲自来此,我自是受宠若惊。今日可不同寻常,登台的皆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佳人,待会儿二位可得好好品赏一番。”

    “我倒忘了,庄三小姐才是今日的角儿呐。”石一平望向竹帘之后的女宾席,愈发好奇今日众人能带来何等惊喜,他朝驸马都尉言道,“时辰既到,那便开始吧。”

    春台议墨虽是民间集会,但也是极具章程的,分有祭画、献艺、鉴赏、赋诗、曲宴。祭画祭的自然是前朝翰林大学士的遗墨《春台谏雪图》,由驸马都尉主持焚香诵画赞,引领众人行四拜礼。礼毕之后,驸马都尉边请石一平和庄芦隐入座,边提议道:“雅集不设命题,未免太寡趣。今日文人云集,又有庄三小姐在座,何不借此良辰,命题一幅,诸位各展其才,也算不虚此行?”他的目光微微一顿,似在思索,转而看向庄芦隐,“只是,女子与外人语,必隔帘屏,或以诗画代面。尚不知是否由大公子或二公子代为呈示?”

    庄芦隐目光扫过身旁的藏海,轻轻朝他挥了挥手:“由我府中幕僚藏海代为呈示吧。”

    藏海闻声,恭敬地上前一步,低头行礼,缓步走向庄之蘅席旁。石一平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好,既是如此,那便以空谷幽兰为题吧。”他朗声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得,“清远而静谧,最能见笔墨之心。”

    此言一出,席中便有几人低声品议。空谷幽兰,确是好题,但要画得传神,恐非易事。庄之蘅闻言,垂眸轻思了片刻,她抬眸看向帘外侍立一旁的藏海,轻声开口道:“藏大人,你看见什么了。”

    藏海自然知她的意有所指,他侧身微微斜视,目光掠过周围的宾客,淡然开口:“今日来此的,大抵都不是为了雅集而来,大家各存心思,心中所求各异,都是为了得到些什么。”他侧身扫了一眼帘后的庄之蘅,语气淡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三小姐还不动笔吗?”

    庄之蘅闻言,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她话锋一转:“你知道寻常画师与名家大拿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吗?”

    藏海轻轻摇头,示意不解,“画得好坏,自有眼界高下评断,小人孤陋寡闻,只想到若只论笔墨,当然是精熟即成名家。”

    “若是只会摹形写影,不敢落自己心意,不敢犯半分忌讳,只画人喜欢看的东西,那不过是个听话的匠人罢了。”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仿佛在凝视远方,“所以空谷幽兰,画的也不只是兰花,石阁老想看的,也不只是兰花。”

    说罢,庄之蘅示意婢女铺展纸张,温水调墨,待一应齐备,她才在众人瞩目中执笔入神。不过,她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静静凝视宣纸良久。谷中之兰,不与群芳争艳,春深不露,却自馨香。她要画的,非兰之形,而是兰之魂。

    而场下端坐客席的都是京城文坛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除了有石一平和薛驸马此等惜才爱才之人,更多的是将牝鸡司晨奉为圭臬的保守文人。庄之蘅才华横溢不假,但再有才也越不过礼法,一个女子在此处抛头露面,如此不守闺范,已犯逾阈之禁,而平津侯纵女如是,当依条例罚俸降级也不为过。

    这些窸窸窣窣的闲话还是进了庄芦隐的耳中,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青筋暴起,指节微微发白。坐在他身后的庄之甫和庄之行则神色各异,庄之甫依旧与邻座的户部侍郎攀谈,似乎并未在意周遭的风言风语;然而庄之行却早已察觉到父亲脸色有变,心中不由得紧张,思忖着该如何应对和周旋。

    “妇人无故不窥中门,不逾阈是我朝律法,就算能来雅集,也止可隔屏观礼。三小姐平日挂卖画作倒也罢了,如今还让她献艺作画,实在坏礼乱俗...”

    “闺阁之秀,竟效倡优献艺,成何体统?”

    这话甫一入了庄之行耳中,他当即拍案而起,朝那满口酸话的男子怒道:“卫夫人亦是女子,何碍其书冠千古?昔年管道升曾题《鸥波亭图》,谁敢言非?你们凭何独苛责我妹妹?”他眼中满是愤慨,话音一落,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几位文人也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动容,但更多的人则暗自窃笑,明知这场争辩无果,却乐于看到他们起争执。

    庄芦隐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终究没有出声阻止庄之行。他一向厌恶这些文人的酸儒讥讽,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开口反驳。但若有人敢诬告他教女无方,纵容闺阁无状,他有的是法子教训回去。

    庄之行的话音未落,藏海已然将眼前所见尽收眼底,他轻轻勾唇,微微侧头,朝庄之蘅说道:“三小姐,真正的才情是无需用言辞辩解,这些酸话,不听也罢。”

    庄之蘅静静地听着,面上不显波动,她的目光透过帘幕,扫过那些或带着不屑、或含着轻蔑目光的文人们,神色如水,轻声道:“若他们仅以女子之身便心生偏见,那便是他们的局限,与我无关。况且今日之雅集,我也不是为了来卖弄画技的。”她的心思早不在画上,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博得石一平青睐。她闲闲地换了支细软而藏锋的长毫,边开始勾勒纹理,边开始痛藏海谈笑,她兀自道,“春台议墨往年都会赠予魁首一份彩头,我方才听仆从闲谈,说今年的彩头是可抵良田千亩的《十七帖》。你们读书人应该都喜欢古玩拓本吧?藏大人若喜欢,我夺来赠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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