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昌五年,亦即一十八载前夕,于一秋岁雨夜,相府门客宓生骤得魏相传召。
“吾同先生所谋,尚差一步棋。”
彼时魏明书正负手立于风亭之内,望着檐上如注的雨水沉声同来者道。
“但凭大人置夺。” 待得躬身揖罢一礼,宓生朗落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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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晋宓氏生郎,岁年二十又三,诞于商贾之族,终身不得入仕,又因喜读诗书,修得满腹文华,经韬图略不输官者。
一日魏相私访,偶经此间,乍闻其名,不由为诧,遂遣人相召,论毕见果有真章,即日揽作门下客,相与携归王城之中。
“你昨夜冒雨而出,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你归家。原想着为你煮一盏姜茶,孰料竟不知何时落了眠......可受凉了不曾?” 其妻魏氏卿邯见其裳衣薄单,正自于衣箱间理拾着,遂一面慵慵起身披衣,一面婉声同他道。
宓生自忙着拾顿行装,骤闻妻语,立时便搁下手中之物疾疾朝她行去,“卿卿,可是我吵醒了你?”
得见魏卿邯温然摇了摇首,尔后借着他屈递而来的臂膊起身,宓生方续言道:“原是我不好,夜间出行扰得卿卿忧心,难得安寝。但我很是得记卿卿平日里的嘱语,半分未曾受凉呢,卿卿且宽心罢。”
“晚些时候用罢早食,我再与你煮一盏,总还是悉心些为好。” 魏卿邯言罢,于妆奁前落座,自案牍中取出描眉之黛,细细上着晨妆。
宓生见此,落落然上前蹲俯下身,尔后自其手中接过眉黛为她轻描着,“卿卿不问......昨夜魏相召我前去所为何事,方才我于衣箱间拾顿又是为的哪般?”
“你若愿同我道,自不消多问。” 魏卿邯言罢旋即睁开方才因描眉而阖上的瞳帘,透过眼前的雕花铜镜凝住他那对春水般潋潋的双眸。
这厢宓生闻语不由一怔,尔后成契般蓦然笑开道:“卿卿吾妻,得之佳幸。”
其后于早食用饭间,宓生将昨夜前去相府中闻知之事悉皆告与魏卿邯。
“如此......你方才理顿的那些个裳衣,想必皆是己身的罢。” 魏卿邯闻罢极是细巧地轻抿了口碗中的秋栗羹,不紧不慢地缓声询道。
“确是此般......” 宓生搁下手中食箸,怯于她言辞间投来的视线。
“带我一同去罢......此赴靖地,又逢疆塞之域,天高路遥、山长水阔......生郎何以忍见我们日日翘首盼归之境......” 魏卿邯语罢,微微朝着宓生所在之处侧转过身,令裳衫遮覆着的尚未显怀处直面向他。
“卿卿......可......”
“何谓夫妻......非是汝予吾护庇,而是世事迁变之前,吾同汝二者并肩笑对,死生共赴......” 少时相交的情谊,魏卿邯自是晓悉他将言之语,故而先发截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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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魏卿邯有孕在身,原计一月抵至靖国疆塞的行程又度往后缓延了七日有余。
甫一临至此间,安顿罢魏卿邯后,宓生便循着魏明书所予的令旨同彼时亦驻栖于此的一位先生谋得了牵系。
而于此一人,宓生只自魏明书口中闻得他乃庄姓,原非陈国人士,机缘之中投入其门下,尔后于五载前远赴靖域为探,今次令其前来相替,是因着庄先生早年间留下的腿疾益发促重,月前便已渐次起不得身了。
将将忆罢那庄先生的来历及目况,宓生便已临至其栖所前,手中还携着来路上魏卿邯着随身女侍于长街之上采买的些许叫不出名号来的糕点,虽瞧着简薄了些,可疆塞苦寒,入目皆是此等物什,便是有再多银钱傍身,亦终得失却了其用武之地。
坐落于僻远荒败的丘原间,高低起伏的矮坡将其错落掩映,几许凋敝落蘼的篱围同一道业已经沙风猎截了一角的木门为这蛰伏异国、苦病缠身的失意之人筑起了一方暂可容身、心却仍无所托的庇护之所。
因料其腿疾甚重不便起身应门,故而宓生于院前驻下足步后先是扬声高唤了先生几遭,奈何彼时丘上风沙陡起,裹挟着人语一路飘往天境,屋内之人竟半分收悉不得。
故此宓生只得径自推拨开院门,涉过尘沙铺覆的小院,尔后立于屋外抬手叩了叩斑驳不堪的木门。
“是何人于此?”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一道算不得苍老,但却好似郁结了半生哀抑的、沉荡慎惕的回声。
“问庄先生安,晚辈宓氏生郎,受召于陈廷魏相,今次于此谒见。” 宓生闻罢,一面提着所携的数盒糕点,仍旧恭谨揖了个全礼,一面润声答道。
“宓氏生郎......外间风沙大,还请快入屋中一叙。” 庄先生原自于榻上半起身,惕疑着,不想乍然闻及魏相,立时明了其来意,故而疾疾邀他入内一见。
“庄先生有礼。” 待得将糕点在案几上置下后,宓生又度于先生面前敬揖一礼。
“生郎有礼。” 先生言辞间,亦于榻上支起上身恭谨还礼道。
二人一番礼询后便就此间详情及庄先生数年于此蛰伏所得一一细述,辞去归家前,宓生仍自于榻前礼别道:“晚辈此前业已雇罢车架,明日辰时会携妻魏氏一道替先生送行,盼先生驰抵南国后,得复康健之体!”
庄先生闻罢,慰然一笑,尔后掀开仍自拢覆住双股的衾褥,咬牙扎挣着下了榻同眼前之人正揖辞别道:“希君前路阔复平,天涯相惦共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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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月初临之日,魏卿邯起早坐于窗前修起了家书。
窗外,脆嫩的新苗将将破土。
那是宓生自南国携来的桃秧。
于理,此般娇柔之卉在这疆塞苦寒之地应是长不成的。
可死生一事,谁又能说得好呢......
正如这厢魏卿邯将将收束终字,寅时未至便已离家的宓生却骤然归返。
“生郎,我......”
可平素谦温端和的宓生却极为反常地截断了她未尽之语,一面疾步朝着屋内奔去,匆匆拣拾了些银钱同衣物装点好,一面强自迫抑己身镇定下来同她道明真况。
“卿卿,此前我曾与你提过疆塞之北有支游牧部落唤作渠昙,可还记得?”
“记得。” 魏卿邯见他若此,慎谨中略带几分心焦地扶着业已七月有余的肚腹自座上起身,朝向他行去。
“今日一早军中收至密报,道是渠昙王联合十余个部族之王一道亲率二十万铁骑直赴此间而来。然半月前因着迦渝山匪肆虐及辜桐叛军作乱二事,七万兵士被调离此间,而今余下守将不足二十万,恐难同其相敌。我们这便收点行装,速速离开疆塞,待得势局平稳些再度归返。”
“好。” 魏卿邯听言间便已将妆奁内略值钱些的首饰都取出,用巾帕裹覆好后装入了宓生将将待敛的行装。
二人草草拣罢便相携朝着外间行去,欲往赁马处购置一座车驾。
孰料渠昙王突袭大靖疆塞一事不知何故业已四下传开,尘沙满覆的街道上皆是东逃西蹿的百姓、倒塌四散的货摊、滚落一地的糕点......一时间乱象纷呈。
魏卿邯立于门畔望着眼前诸像,原自护着肚腹的双手攥紧了掌下裳衫,眸中亦霎时便蓄满了泪意:“生郎......眼下定是赁不着车驾了,我们快随他们一道跑吧!”
“不可,卿卿有孕在身,怎能随潮奔走。你且先回屋中等我,我这便去那处瞧瞧,定会有法子的!”
宓生言罢转身欲去,不料魏卿邯紧紧牵住了他的袖摆强忍泣腔道:“不会有了,我们快逃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宓生如何不明其意,不消多时也便应下了,尔后二人一道随着逃亡的百姓朝往城外而去。
然前行途中,愈是临近城门,街道愈是难行。
且遥遥的,便闻得自城门处裹挟而来的尘风中蕴着悲极哀极的泣音。
及至巷口拐角,再度行进数十米便抵城门处时,纷涌人潮再行挪不得半分。
封城禁出的军令借着城门前怒喝凄求的百姓渐次传入后来者耳中。
二十万游牧部落的铁骑......势将难挡......
此时下令封城,便是要这阖城百姓一道殉了这方将欲失陷的国土......
尔后群情愤越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原自沸反盈天的百姓们骤然息了声,由宓生作表近前同守将酌商道:“若吾等甘愿上疆场同大军一道杀敌,可否祈请大人通融,容吾等女眷同稚子经城门离去,允他们一条生路?”
那守将闻此,同旁侧几人相商了一番后作沉决貌道:“妇孺本弱,无甚用处。倘使尔等男儿之身恳愿同我等一道上阵杀敌,她们......放了便放了罢......”
“如此,吾等跪谢大人们救命之恩!”
宓生言罢,领着身后众人一道伏身拜谢,然低垂下的瞳眸终是错失了守将们眸中齐闪而过的狡芒......
其后经两方商定,欲遣一守将随行,若果见他们入了军营投至将军麾下,便归来回话,届时城门自会为诸等亲眷而开。
可缘何业已过去半个时辰有余,远方尚未有任何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