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抱着课本，但并没有在听课，她的思绪还在琢磨如何自然地问出口。

    莫里斯先生有着一头及耳的亚麻色茂密卷发和两撮高高翘起的胡须，戴着个库克帽，穿着一身极为服帖的灰色西装，显得憨厚十足。他发现了艾琳在走神，出声提醒道：“公主殿下？”

    他的语气温和，不敢逾越，虽说作为皇家教师是有权批评皇子女的，但谨小慎微的他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谁知道这位受到现任血皇陛下“特意关照”的女儿会不会成为下一任血皇呢？

    艾琳回过神来，看了眼黑板，才发现今天讲的内容是“七灾厄”。

    五百年前，创世神的法则破碎，世界之树崩塌，在中庭即将陷入一片生灵涂炭之际，不死鸟为护世，燃烧生命之火，降下黄金之箭，审判邪魔的罪行，诛尽一切堕魔者。

    当时伺机祸乱中庭的S级怪物被称作“灾厄”，分别是黑龙尼德霍格、尘世巨蟒耶梦加德、霜巨人赫朗格尼尔、烈焰巨人苏尔特尔和北海巨妖克拉肯，这“五灾厄”皆被不死鸟诛杀或封印。

    莫里斯先生是肉眼可见的兴奋，艾琳怀疑是和卢思尔战役大捷有关，却装作不知，问道：“莫里斯先生，你今天看起来格外得激动，是和未婚妻的好事将近吗？”

    莫里斯先生也不再藏着掖着，跟她这个消息闭塞者分享起来：“公主殿下，你知道吗，这两天发生了一件大好事呵！”

    他叙述的内容和报纸上所讲的差不多，但多了些一手的消息，比如她的好朋友帝国少将克劳伦斯·艾德里安将要升官了。

    艾琳的眼前不禁浮现了克劳伦斯得意洋洋的嘴脸，忍不住“啧”出了声，那家伙在别人面前是个强大可靠的正经人，在她面前却是个嘴贱又爱装叉的幼稚鬼，明明比她大了一百多岁。

    又比如——“这次的最大功臣是突破了封印的'灾厄'霜巨人！让曙光之国死伤惨重。”莫里斯先生笑得格外的灿烂，“呵，惨重到帝国轻轻松松就占领了两座新城池。”

    “居然是灾厄？”出现教科书上的名词居然现世，令艾琳感到了不真实感。

    一切都说得通了，“灾厄”从内部导致曙光之国的精英死伤惨重，让海姆达尔防线有了破绽，给了永夜帝国可乘之机。

    艾琳性子傲直，瞧不起趁火打劫的行为，觉得不道德，但她很清楚，两敌对之国相交何谈仁义道德，帝国不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去蚕食仇者的土地。

    “可是灾厄为何会突然破除封印，霜巨人赫朗格尼尔不是由不死之神明菲尼克斯在五百年前亲手封印的吗？”她困惑不解。

    “不死鸟不死不灭，祂附着在封印上的法力自然是永恒的，但这不代表着封印无法被破除，霜巨人赫朗格尼尔就借助了外部力量突破了封印。”莫里斯先生沉声问道，“公主殿下，你有听过慝毒吗？”

    “书上学过，Eitr（慝毒）是源于第十八层地狱的一种未知的有毒物质，地狱崩塌后污染了冥界赫尔海姆的冥河。”

    “对，这些年来，研究院一直在研究慝毒，发现它是一种类似于魔法元素的物质，拥有着极致污秽的能量和蛊人的诡异芳香，慝毒便是这次霜巨人赫朗格尼尔解除封印的关键。”

    费尔·莫里斯曾是梅林魔法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因意外研究事故损失魔法能力后被血皇特聘为皇家生物学教师，兼任研究院的管理岗位，所以他才了解这些机密。

    按照研究院的规章制度，他不应该将深层消息给外人，但艾琳不一样，她可是拥有着奥斯汀姓氏的高贵皇族，既然她展露出兴趣，他乐意借此献媚。

    他顿了顿：“前几日，距离斯提克斯峡谷不远的维穆尔裂口突然溢出了大量的冥河水，顺地形向南方流淌，灌进了斯提克斯峡谷之中，封印于此地的霜巨人赫朗格尼尔吸收了所有的河水，借河水中的慝毒，重塑肉身，破除了不死鸟的封印。”

    艾琳蹙眉：“这一看就不是巧合，是冥界的恶魔势力搞的鬼？”

    据她所知，冥界赫尔海姆的大部分地域被恶魔占领，帝国的逆鳞军团一直驻扎在境内与冥界联通的深渊裂口，随时准备与妄图侵入中庭的恶魔战斗，这曾也是当年小人皇太子的历练地。

    六年过去了，也不知冥界是什么光景。

    “我与公主殿下见解一致。”

    “那现在什么情况了？”艾琳当下最关心的问题是，这场灾难解决不好会演变为全凡族的灾难，“如果人族应付不了霜巨人的话，会影响到帝国吗？”

    “不愧是公主殿下，想的真全面，忧国忧民。”莫里斯教师对她欣赏地鼓起了掌，转而嘲讽地一笑，“人族怎会是'灾厄'的对手，自然是天空出现七彩云柱，不死鸟降世，诛伐了霜巨人。”

    越说莫里斯先生越发愤愤：“菲尼克斯总是偏爱人族，人族一有难就给予帮助，我们血族真是恨死祂了。”

    五百年前的灭世之灾，不死之神明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救世，就此陨落，金色的羽毛洒落中庭，赐予了一部分人类魔法，以抗衡世界法则破碎后不需避世的血族。而被压抑了千年的血族趁机鸠占雀巢，占据了日冕国度并扩大疆土，前血皇也就是她的爷爷下命拆除了帝国内所有的不死之神明的神像和神殿。

    菲尼克斯是不死不灭的神明，拥有着无限的轮回，这五百多年来毫无神迹，直到八年前，祂出现于世，是为了保护人族；再到几天前，祂再一次出现于世，又是为了保护人族。

    艾琳也觉得菲尼克斯偏心人族有些明显了，但不认同“血族恨祂”这个观点，笑着说：“血族真的恨不死鸟吗？恨的不过是神明偏爱的不是血族罢了。不死鸟是世上最后一个神明，哪个凡族不渴望着被神明偏爱？”

    “呵，我们血族才不稀罕！”

    艾琳眨眨眼：“真的假的，我父皇可喜欢看神明和凡族之间的爱情故事了，特别是血族老祖宗和不死鸟——”

    “公主殿下，当我什么都没说！”莫里斯先生可没有胆子妄言血皇，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艾琳被他拘谨小心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传屏石熄灭了，下午的魔药课结束了。

    艾琳有些疲倦地抚了抚额，走到窗边拉开窗幔，现在是3月，日落的还算早。

    她就静静地靠在窗边，看着深蓝色的油画布上一点点地抹上金红，慢慢地晕染开，层层叠叠的云朵后藏着的橘黄渐渐地被地平线吸引，直到整张画布上只剩下些许的余晖。

    艾琳很喜欢看日出和日落，每次景致都有着不同的美感。在被施了天气魔法而永无晴日的不眠之城里，她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见到太阳。

    虽然阳光对血脉被诅咒的血族而言是毒药，但她依旧觉得阳光是美丽的存在。

    无数血族渴望着能自由地在阳光下行走，感受温暖阳光的沐浴，不被灼烧致死。

    唯有被不死鸟赐福的玫瑰能让血族短暂地怯除血脉诅咒，这也是玫瑰被争抢、乃至绝种的原因。

    她走出了书房，下了楼梯，看见了在大厅用布擦拭古董花瓶的ONE。

    ONE说：“主人，晚饭时间快到了，要去餐厅吗？”

    对血族来说，一天最重要的一顿就是晚餐，结束了晚餐，便会开始漫漫长夜。

    艾琳摇摇头：“你去跟那些人类讲声，我今天晚点吃。”

    ONE放下了手中的布，回答：“是，主人。”说完就迈着步子往城堡门外走去。

    艾琳原想着大摇大摆地走去那些人类居住的小楼兴师问罪，思考了一下，换了个主意，施展幻形术，化身做了一只蓝色的晶闪蝶跟在她身后。

    夕阳即将落幕，残留的光让她有点不适，不过作为高等血族，还是有点抵抗能力的。离着小楼的距离越来越近，人类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因为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艾琳不太习惯很浓的人类气息。

    小楼门口摆放着一个折叠小木桌，丽贝卡和万斯坐在小板凳上，手中是盛着暗红色酒液的高脚杯，两人品着酒，时不时耳磨私语。

    桌面上是一个水果奶酪拼盘和一瓶名为艾伦特酒庄的红葡萄酒，艾琳一眼级认出了酒瓶上的鹰与百合花纹章，这酒居然出自坎贝尔亲王家族名下的酒庄。

    坎贝尔家族在中土大地的酿酒业名列前茅，每年都会给皇族上供一年里最好的一批酒，她在皇城里也沾过光，然后醉的不省人事。

    艾琳忍不住感慨。

    又打着她的名头要高档食品，真会享受。

    丽贝卡看见了ONE，连忙拍着万斯，让他把红酒拿回房子里，万斯忙慌地拿起酒瓶和酒杯就跑，险些在门口滑了一跤。

    她站起身来，一脸假笑地上前询问道：“主人她是有什么吩咐吗？”

    ONE语气平淡道：“主人让我转告你，先不用准备她的晚饭，她今天晚点吃。”

    还不等对面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ONE远去的身影，丽贝卡收回了假笑的表情，嘟囔着：“真是倒霉，今天要晚收工了。”

    见ONE没有了踪影，丽贝卡提醒道：“万斯，人走了。”

    隔着一扇半敞开的窗户，万斯挥了挥那瓶喝了一半的红酒，问到：“酒还要拿出来喝吗？”

    丽贝卡刚想说要，望着前方看到了什么，改了口：“不用。”

    艾琳朝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的看到，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一位清癯的少年在缓缓地走来。

    他看上去很虚弱，背脊依旧是挺直的，步子却露出了破绽，飘而沉重，微微颤抖，仿佛已经无力支撑，再走几步就要倒下了。

    艾琳承认，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很美。

    可以看清他的身体上多了不少青紫色的淤痕，宛若涂抹在油画上恰到好处的浓郁点缀，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病了，可面容依旧是俊朗的，漆黑的眼眸清亮得如被月色侵染，孤寂而倔强。

    这明明濒临破碎却强装坚毅的模样，不禁让艾琳想到了夏末临凋谢的睡莲，花瓣的颜色渐渐变浅，边缘开始卷曲干枯，可花朵依旧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就应该用魔法把这位“睡莲仙子”做成标本，插在她闺房的花瓶里，留着每日观赏。

    蝴蝶的触角摸了摸脑袋。

    （艾琳摸了摸下巴，琢磨道。）

    啧，那群人类应该感到庆幸，没有伤到他的脸，不然罪加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