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风像带着细刺,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哨响。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将外面萧瑟灰白的世界隔绝开来。课间,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暖烘烘的人气,细碎的说话声、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林晚正埋头解一道复杂的化学平衡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突然,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哄笑声。她抬起头,只见前桌的女生李萌正涨红着脸,手里捏着一个包装精美、扎着粉色丝带的巧克力盒子,一脸窘迫地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
“哇哦!谁送的谁送的?”一个短发女生挤眉弄眼地推搡着李萌。
“快看看有没有卡片!”另一个女生也凑过来。
李萌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她飞快地把盒子塞进桌肚,声音细若蚊呐:“别闹了……不知道谁塞进来的……”
哄笑声更大了些,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暧昧和起哄意味。林晚的目光在那只迅速消失在桌肚边缘的粉色丝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垂下,重新落回自己的草稿纸上。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和浓度符号,此刻却显得有些模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是羡慕吗?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只是那点粉色的亮色,和周围那些带着笑意的目光,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一种名为“恋爱”的气息,正悄然弥漫开来,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某些人的生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透过模糊的水雾,能看到操场上零星几个在寒风中奔跑踢球的身影。其中一个穿着蓝白色厚外套的身影格外活跃,带球、奔跑、传球,动作流畅。那是周航,坐在她斜后方的男生。他成绩中等,但性格外向,人缘很好,尤其擅长体育,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林晚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说话声音有点大,笑起来有点憨,偶尔会转过头来问她借个橡皮或者问个不太难的数学题。
日子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在书山题海中一天天滑过。窗外的梧桐树从光秃秃的枝桠,到抽出嫩绿的新芽,再到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蝉鸣声渐渐取代了风声,宣告着夏日的来临。
林晚的生活依旧被书本和习题填满。她习惯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习惯了下课就预习新课,习惯了在喧闹的课间戴上耳机听英语听力。初中那段模糊的记忆,连同那个仅剩下“阳光开朗”标签的身影,早已被新的公式、新的单词、新的试卷层层覆盖,沉入了记忆最深的角落,落满了尘埃。偶尔,在某个极其安静的瞬间,比如深夜刷题时窗外传来遥远的虫鸣,她脑海里会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画面:沾着油污的手指,拂过她发梢的微凉触感,还有……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但那画面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甚至来不及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波澜,就被眼前堆积如山的习题无情地碾碎。
高二下学期的一个下午,体育课。男生们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的看台上,或闲聊,或看书。林晚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水泥台阶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单词书,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远处跳跃的身影上。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林晚!”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是同班的孙菲菲,她性格活泼,此时正挽着隔壁班一个男生的胳膊,笑嘻嘻地走过来。那男生林晚有点眼熟,似乎是校篮球队的。“一个人坐这儿干嘛呢?多无聊!”孙菲菲在她旁边坐下,带来一阵香风。
林晚合上单词书,淡淡地笑了笑:“背单词。”
“哎呀,别背了!走,看他们打球去!”孙菲菲不由分说地拉起林晚的胳膊,把她拽到靠近场边的位置。场上的男生们正打得激烈,周航穿着红色的球衣,动作矫健,一个漂亮的转身过人,引得场边一阵小小的欢呼。孙菲菲兴奋地拍着手,对旁边的男生说:“看,我家张伟帅吧?”
林晚微微一怔,有些惊讶地看向孙菲菲。她不知道孙菲菲和张伟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帅,帅呆了!”孙菲菲旁边的男生笑着附和。
孙菲菲似乎才想起林晚的惊讶,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甜蜜笑容:“对啊,我们在一起快一个月啦!张伟追的我。”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女生的炫耀和满足,晃了晃和男友交握的手,“哎呀,高中不谈场恋爱多可惜啊!青春就这么几年,对吧林晚?你看咱们班,王璐和隔壁班的李想,刘佳和咱们班王涛……都成了好几对儿了!”她掰着手指数着,目光扫过林晚安静的脸,“就你,还单着呢?你这条件,追你的人肯定不少吧?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林晚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避开了孙菲菲探究的目光:“没有……我……没想这些。”她的声音很轻,目光重新投向球场。场上奔跑的身影,场边女生们带着笑意的目光,还有孙菲菲那句“高中不谈场恋爱多可惜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平静的表象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焦躁感,像夏日闷热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她。她仿佛成了这个热闹场景里唯一的异类,一个被隔绝在某种流行趋势之外的、格格不入的存在。
“哎呀,别不好意思嘛!”孙菲菲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眼光别太高啦!找个对你好的就行,你看周航,虽然成绩一般,但对我可好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恋爱中的甜蜜琐事。
林晚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那个红色球衣的身影。周航又一次抢断成功,快速运球突破,在对方防守下强行起跳投篮。球没进,砸在篮筐上高高弹起。他懊恼地挥了下拳头,随即又立刻投入到下一轮的拼抢中。汗水浸湿了他的球衣,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初具线条的背脊轮廓。他的脸上带着专注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拼劲。林晚看着他,看着他一次次奋力跃起,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看着他因为进球而兴奋地振臂,因为失误而懊恼地抓头发……一种陌生的、带着点好奇的观察,取代了之前那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她似乎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不带学习目的性地,审视着这个同班了两年的男生。他的活力,他的直接,甚至他那种有点莽撞的拼劲,都带着一种与教室里的沉闷截然不同的、鲜活的气息。
夏日的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初冬的第一场雪却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不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而是细碎、密集、冰冷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的灯光显得有些惨白。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只有地面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泛着冷光的白色。
下课铃终于响了,像一道沉闷的赦令。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书包的嘈杂声和讨论着回家路线的说话声。林晚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书包,裹紧了围巾,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立刻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冰刀刮在脸上,刺骨的冷。她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厚厚的围巾里,低着头,快步走向自行车棚。
“林晚!”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切的男声穿透了风雪和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林晚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周航正站在自行车棚入口不远处的覆雪空地上。他没戴帽子,头发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子,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他没穿外套,只穿着校服毛衣,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手里没推车,似乎特意等在这里。
林晚有些意外,停下了脚步。寒风卷着雪粒子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周航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大步朝她走了过来。雪粒子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林晚面前,距离很近,近得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和他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林晚,”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明显的紧张,甚至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我……我有话跟你说。”他直视着林晚的眼睛,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或者运动场上专注神采的眼睛,此刻写满了认真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
周围推车、说笑、抱怨天气的同学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风雪的声音仿佛也变小了。林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节奏,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冰冷的雪粒子落在她裸露的额头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周航舔了舔被冷风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组织语言,但最终只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林晚,我……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林晚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冰冷地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反而有一股热气从心底猛地窜上来,直冲脸颊和耳根。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扭曲的脸庞,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期待和忐忑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喧嚣——自行车的铃声、同学的谈笑声、风雪声——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只剩下周航粗重的、带着白雾的呼吸声,和他那句清晰得如同烙印般刻在耳边的话。
“我喜欢你。”
“我们在一起吧?”
喜欢?在一起?像孙菲菲和周航那样?像班里其他那些成双入对的同学那样?无数个念头像被惊起的飞鸟,在她空白的脑海里混乱地盘旋。孙菲菲挽着男友胳膊甜蜜的笑容,看台上女生们起哄的目光,情人节那天李萌手里扎着粉色丝带的巧克力盒子……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飞速闪过。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甚至没有去想周航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喜欢自己什么。她只是被一种更强大的、裹挟一切的潮流推着——大家都这样,高中不谈恋爱是种遗憾,孙菲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似乎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选择,一种融入群体的通行证。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移动,避开了周航灼热的视线。视线最终落在了他沾满雪水和污泥的球鞋上——一双普通的、深蓝色的运动鞋,鞋带松散地系着,边缘沾着操场上的泥泞和融化的雪水。那脏兮兮的鞋面,在覆雪的灰白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心跳声在耳膜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凉。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该说什么?说什么才合适?她不知道。拒绝之后会怎样?尴尬?疏远?成为班里另一个被议论的焦点?她害怕那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几乎冻结。周航脸上的期待渐渐被一种不安和失落取代,他的肩膀似乎也垮塌了一些。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再说什么,或者就此放弃。
就在他眼神开始闪烁,想要移开目光的那一刻,林晚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飘忽和空洞,像被这寒冷的风雪吹散了一样:
“……好。”
这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砸在冰冷的雪地上,却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周航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之前的紧张和失落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的?你……你答应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林晚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双沾满泥雪的球鞋上。脸颊的热度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茫然和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空洞感。仿佛刚才那个说“好”的人不是她自己。她答应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迈过了某个看不见的门槛,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不知通往何方的领域。心底没有预想中的甜蜜或羞涩,只有一片冰冷的、白茫茫的雪原,空旷得令人心悸。
“太好了!”周航的声音充满了雀跃,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似乎想靠近一点,又有些手足无措,“那……那明天放学,我……我送你回家?”他试探着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晚。
林晚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叹息:“……嗯。”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细密的冰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林晚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周航走在她旁边,笨拙地试图帮她挡着点风。两人沉默地走在覆雪的路上,自行车轮碾过薄雪,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周航似乎想找些话题,断断续续地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冷不冷”、“作业多不多”。林晚只是简单地回应着,嗯,啊,还好。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像这漫天飞舞的雪粒子,找不到落点。
回到家,房间里暖气很足。林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和围巾,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女孩脸颊依旧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红晕,眼神却有些空洞和迷惘。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镜中自己冰冷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风雪的气息。
她慢慢走到书桌前,像往常一样坐下,摊开厚厚的物理练习册。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电路图映入眼帘。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落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风雪中那句“我喜欢你”,还有自己那声轻飘飘的“好”。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她就这样……开始谈恋爱了?和一个叫周航的、同班了两年的男生?为什么?因为大家都这样吗?
笔尖终于落下,却不是在解题。无意识的,她在草稿纸的空白处,画下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轨迹,像被车轮碾过的雪痕。轨迹的尽头,是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状的轮廓,依稀是少年奔跑的背影,却又很快被她自己用笔重重地、反复地涂抹掉,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冰冷的墨迹,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