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归处
婚介所的空调开得十足,冷气无声地流淌,带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廉价香薰和陈旧纸张的复杂气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不真实的安静。林晚坐在靠墙的塑料椅上,背脊挺得有些僵硬,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米白色套裙的裙褶。母亲坐在她旁边,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极力掩饰的焦虑的笑容,正和对面办公桌后那位妆容精致、穿着职业套装的王女士低声交谈着。
“……我们家晚晚啊,从小就是乖孩子,文文静静的,成绩也好,从来没让大人操过心。”母亲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像在展示一件精心保管的瓷器,“这不,刚大学毕业,工作也稳定了,在图书馆,清闲又体面,环境也好……”
王女士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职业微笑,一边听着,一边快速地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划拉着,涂着蔻丹的指甲敲击屏幕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不时抬眼,目光锐利而快速地扫过林晚的脸、头发、肩膀、手指,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成色。
“林小姐条件确实不错,气质文静,工作稳定,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好苗子。”王女士笑着附和,目光重新落回屏幕,“我们这边筛选匹配,最看重的就是性格温顺、工作稳定、家庭背景简单,这样婚后生活才和谐嘛!林小姐这样的,在我们数据库里属于优质资源,很抢手的。”
“抢手”两个字像两根细针,轻轻扎了林晚一下。她微微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并拢的膝盖上,那双米白色平底鞋的鞋尖。鞋面光洁,一尘不染,像她此刻被摆放在这明亮灯光下的、一览无余的人生。
王女士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住,脸上露出一个更热情的笑容:“有了!陈先生!陈志远先生!”她把平板电脑转向林晚和母亲,“您二位看看资料。三十岁,本地人,国企中层,有房有车,无贷款!父母都是退休教师,有养老金,身体硬朗,以后带孩子完全不用操心!性格嘛,资料上写的是稳重、务实、顾家。照片看着也精神,是不是?”
屏幕上,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证件照。五官端正,表情严肃,眼神直视镜头,带着一种社会打磨过的、不容置疑的沉稳。背景是标准的蓝色幕布。
母亲凑近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绽开满意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看着就踏实!有房有车,工作又稳定,父母还是教师,知书达理的!这条件多好啊!”她转头看向林晚,眼神热切,“晚晚,你觉得呢?”
林晚的目光在那张过于板正的照片上停留了几秒。稳重,务实,顾家。这些词像一个个标准的标签,精准地贴在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上。她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些麻木。没有期待,没有抗拒,只有一种被水流推着向前走的、无法掌控的漂浮感。她像一片叶子,落在名为“相亲”的河道里,只能随波逐流。
“……嗯。”她听到自己轻声回应,像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那就太好了!”王女士一拍手,笑容灿烂,“我这就安排!就明天晚上吧,市中心那家‘静雅轩’,环境好,安静,适合初次见面!”她拿起桌上的座机,动作麻利地开始拨号,声音甜得发腻:“喂?陈先生吗?您好您好!我是‘良缘’婚介的王姐啊!对对对!给您约的那位林小姐,时间定好啦!明天晚上六点半,‘静雅轩’……”
林晚的目光越过王女士热情洋溢的侧脸,落在她身后墙壁上。那里挂着一排排透明塑料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插满了客户的资料卡。每个文件夹都用醒目的标签标注着:“女,25-30岁,本科”,“男,30-35岁,有房有车”……林晚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打开的文件夹上,里面一张张粉红色的资料卡排列得整整齐齐。她看到一张卡片的右上角,清晰地盖着一个圆形的红色印章,印文是四个清晰的小字:**温顺贤淑**。那鲜红的印记,像一枚无声的烙印,深深地印在她的眼底,也仿佛印在了她此刻空洞的心上。
“静雅轩”的灯光刻意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暖昧。水晶吊灯折射着柔和的光线,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氛气息和若有似无的钢琴背景音。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车河如流光织带。
林晚和陈志远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方形餐桌,上面摆放着锃亮的银质餐具和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林晚穿着母亲特意挑选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
陈志远坐在对面。他比照片上显得更成熟一些,深灰色的西装熨帖合身,一丝褶皱也无,浅蓝色的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色条纹领带。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带着一种职场历练出的、恰到好处的气场。他的目光沉稳,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落在林晚身上。
“林小姐,你好。”他开口,声音低沉,语速适中,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王姐把你的情况大致跟我说了。在图书馆工作?挺好,清静,稳定,适合女孩子。”
“……嗯。”林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又飞快地移开,落在面前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上。
“我这边的情况,王姐应该也跟你介绍过了吧?”陈志远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壶,姿态优雅地给林晚面前的杯子添水,动作标准得像礼仪教材,“国企,技术部门,负责一个小团队。收入嘛,”他微微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越感,“还算过得去,养家糊口没问题。房子是前两年买的,在滨河新区,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学区房,以后孩子上学方便。车子是辆帕萨特,代步够用了。”
他放下水壶,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公式化的询问:“林小姐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比如……婚后是希望和父母分开住,还是暂时一起住?对于要孩子的时间规划呢?我个人觉得,趁着年轻,父母身体还好,能帮把手,早点要一个比较好。你觉得呢?”
他的问题直接、务实,像在讨论一份需要双方签字的商业合同条款,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没有迂回,没有试探感情,直指婚姻生活的核心要素:住房、孩子、父母资源。林晚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她端起水杯,小口抿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我……没想那么远。”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精心布置的氛围。
陈志远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包容和些许不易察觉的俯视:“没关系,女孩子嘛,考虑得少点也正常。这些实际问题,我们男人多考虑是应该的。”他拿起菜单,动作熟练地翻看着,“先点菜吧?这里的清蒸石斑和黑椒牛柳粒做得不错,性价比也高。”
点菜的过程也像一场无声的演练。陈志远主导着,询问林晚的口味偏好,但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向侍者报出他选定的菜品,并特意叮嘱:“石斑要一斤半左右的,新鲜点。牛柳粒要七分熟,配黑椒汁。蔬菜沙拉酱汁分开上。”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要求都清晰、具体,显示出他对生活细节的掌控力。
侍者离开后,短暂的沉默降临。陈志远似乎并不觉得尴尬,他端起水杯,目光越过林晚的头顶,投向落地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像是在欣赏自己打拼成果的一部分。
林晚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陈志远放在桌沿的左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奢华的机械腕表。然而,就在他端起水杯,袖口微微上移的瞬间,林晚清晰地看到,那件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外套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缝合线的地方,有一小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脱线。几根深灰色的丝线松散地翘了出来,在餐厅精致的灯光下,像一个完美的画框上出现的一道微小的、不和谐的裂痕。这细微的瑕疵,与他整体一丝不苟、沉稳务实的形象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让林晚的心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菜肴很快上齐。精致的摆盘,诱人的色泽。陈志远拿起刀叉,动作标准而流畅,开始切割盘中的牛柳粒。他没有立即吃,而是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掌控话题的节奏感。
“对了,林小姐,”他一边优雅地用叉子将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一边继续着刚才被点菜打断的“务实”话题,“既然我们是在认真地谈婚论嫁,有些现实问题还是提前沟通清楚比较好。”他咀嚼了几下,咽下食物,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关于房子。我那套滨河新区的房子,当初买的时候,首付是我家里帮忙出了一大部分,我自己也攒了些。房贷是我自己在还,目前还有大概……嗯,一百二十万左右的贷款余额。”他说出一个精确的数字,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点审视:“我的想法是,结婚后,房贷肯定还是由我来负担。但是,林小姐,你工作稳定,收入虽然不算特别高,但维持自己的生活开销肯定绰绰有余。所以,婚后的日常开销,比如物业水电、柴米油盐、还有以后孩子的奶粉尿布这些,”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林晚的眼睛,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回避的摊牌意味,“可能需要由你来承担。这样,我的工资主要覆盖房贷和车贷这些大项支出,你的工资负责家庭日常运转,我们各自承担起责任,压力分配也比较均衡。你觉得……这样安排合理吗?”
他说话时,嘴唇开合着,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林晚的心湖。他的目光沉稳而直接,带着一种谈判桌上才有的理性和……冷酷。林晚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她看着对面那张沉稳务实的脸,看着他翕动的嘴唇清晰地吐出“一百二十万贷款”、“你承担日常开销”、“压力分配均衡”这些冰冷而精确的字眼。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两个即将共同生活的人的未来,而是一份需要明确权责边界、风险分担的投资协议。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晚。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精密天平上称量的物品,她的价值被拆解成工作、收入、承担日常开销的能力。爱情?感情?心灵的契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个男人构建的务实婚姻蓝图里,似乎从未存在过,也毫无必要。她甚至能想象出婚后生活的场景:她精打细算地计算着菜价,为水电费单发愁,而他拿着工资卡,精确地计算着房贷还款额,讨论着学区房的升值潜力……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开,试图逃离对面那双过于清醒、过于功利的眼睛。视线落在了两人餐桌旁边。那里,靠近过道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造型别致的圆柱形玻璃鱼缸。鱼缸里水质清澈,几株碧绿的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摇曳。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里面缓慢地游弋着,姿态优雅而……漫无目的。
林晚的目光穿过清澈的水体,透过微微扭曲的玻璃弧面,落在了鱼缸另一侧——陈志远的脸上。由于玻璃的折射和水体的波动,他沉稳的面容、开合的嘴唇、以及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表情,都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变形。他的脸被拉长、压扁,嘴唇开合的动作变得模糊而夸张,像慢放的默剧,又像水底某种怪诞生物的无声表演。他整个人,连同他口中吐出的那些关于房贷、责任划分的冰冷话语,都被这层透明的介质过滤、扭曲,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不真实的、甚至带着点滑稽的疏离感。
林晚怔怔地看着鱼缸另一侧那个被水波扭曲的影像。陈志远还在说着什么,关于未来家庭储蓄计划,关于双方父母赡养责任的划分……但他的声音仿佛被厚厚的玻璃和水流阻隔了,变得遥远而模糊不清。只有他嘴唇不断翕动的动作,透过扭曲的介质,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那动作,像极了鱼缸里某条金鱼在吐泡泡——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机械,重复,带着一种无声的、空洞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本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仿佛也置身于这巨大的鱼缸之中,被冰冷的水体包围,四周是模糊扭曲的光影和无声翕动的嘴唇。窒息感,无声无息地扼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