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燕贵嫔独自回去,宫道的热气粘稠的从四处围上来,有一瞬即逝的烦闷。
待她回到栖鹤堂,院中伫立一位女子,约摸二十来岁,着竖领长衫,银线绣的卷草纹在袖口盘桓,远看像被风揉碎的纹路贴在釉色瓷器上。
疏星站在她身侧,其实疏星眼中也有些不安,那位女子突然侧头,见雪烬踏过门槛,很是欣喜:“贵人回来了。”
请安时雪烬并未带上她,实在是这宫里贴身服侍自己的只有疏星一人,如果一同去了,这栖鹤堂里外都无人照看。
那女子挺得笔直,疏星的话让她也转过来对小姑娘行了一礼:“给江贵人请安。”
雪烬并不知晓她的来历,扶她起来,心中生惑:“恕我眼拙,你是?”
“回贵人的话,奴婢名唤沉壁。”她很是恭敬:“是奉皇上的旨意来服侍您的。”
雪烬唇角扯一扯,不愿意深究,总归有个人服侍也是好事,“那真是多谢了。”
“服侍您的有一等宫女一人,二等宫女一人,三等宫女二人,粗使四人,杂役六人,总计十四人。”
沉壁顿了顿,“等下您就能看见尚宫局的女史送人了。”
雪烬颔首:“多谢沉壁。”
沉壁连说不敢,几乎是她话落下的哎呀 瞬间,门外同时来了两波人,后进来的是周行。果不其然,见是他来,尚宫局女史亦带三分尊敬。
“周公公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给贵人请安。“他很是利落的打了个千儿,“皇上有请。”
雪烬顿时有些无措,见着满院子的宫人等着自己挑选,恐费上一段时间,随手指了指三个瞧着还老实的人:“就她们几个,余下的劳女史为我选出来。”
沉壁只道:“贵人去吧,这里有奴婢。”
她投去感激的眼神,然而像是习惯一般脱口而出:“疏星姐姐,我一会就回。”
周公公面上没什么起伏,她跟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年纪长她太多,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到了御书房面前才轻声道谢。
“贵人客气了,请进去吧。”
“公公不进去么?”
“诶呀,贵人说笑了。”周公公见小姑娘满目疑惑,扬起一个笑:“奴才在外头等着。”
这是雪烬第一次进御书房。千卷缥缃沉沉浮浮的汪洋,临窗紫檀案上,羊脂玉笔山沁着墨香。北墙整面嵌着螺钿星图,我晓得用来雕刻的巧妙设计——夜晚时分星宿接缝处会渗出极淡的磷光。
萧浔倚在紫檀圈椅里批折子时,常服上的银龙纹几乎要融进去,执笔的右手拇指戴着翡翠扳指,水头极足。
最后一本折子批完,他揉揉眉心,抬眼看见雪烬,语气很是平静:“你来了啊。”
细细想来,这是她第二次和他单独共处一室,竟然不知道如何行礼,尴尬无比。
缓了半天才要跪下,他却摆摆手:“免了。到这里来。”
“谢陛下。”小姑娘依言缓步过去,见案子上有卷《九泽河图考略》,顿时想起以前在家中时也曾偷偷读过书房里的书,我突然抬起头看他温润如玉的面容。
他瞧着雪烬的模样,眉头一挑:“你喜欢?”
她点点头,于是他挑了那卷书给她:“你且看着。”
“可以么?”她不知道他今日这样温和,手却比嘴要快一步,眼睛已是落在书上不肯离开了。
他瞧着雪烬入神的模样,轻轻勾起唇角。也执起一本来看,是《星纬秘要》。他喜欢观星么?今时不同往日,他与自己说话的性情截然相反,仿若两人。
脑海里昏昏沉沉的,许多中想法纷乱无章,瞥见案上还有一份图绘,是我朝的漕运路线。手上实在按耐不住,一时觉得这是个大好的“实战”机会,细细对着看,总算专注些。目至一处,总觉得这地方少了些什么。
“你一直看这处,有什么不妥么。”他不知何时看着自己许久,她随口道:“这处缺失了一些支流,离充州中心区域偏远一些的地方,水运走这几条支流是十分方便的。”
话一出来,方觉不妥,忙要请罪,他却递给她一支狼毫:“你画出来朕且看看。”
“这也算……朝政吧?嫔妾这样算不算干政?”雪烬的心脏也砰砰的跳起来:“陛下可是认真的么?”
“君无戏言。”萧浔气定神闲,“无论你画的好与不好,都不算你的错。不过若是你画的不对,就罚你抄几遍河图要略。”
她踌躇几许,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些鼓励,也许是年幼,那时看不懂他眸中更深邃处。只觉他一身常服,殿内静谧,光暖而轻,一直不安的心脏,微微落到实处。
提笔补绘缺失的充州水脉图时,腕间银铃扫过砚台边沿,浑然不觉沾上了一些笔墨,只是依循记忆里的宁朝古图,无比认真的研究惠利百姓之事。
随着蜿蜒粗细不一的纹路画下来,手渐渐的酸软,最后一笔落下,已是眼眶微红。她多久没有这样畅快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竟然在他,在一个曾经出言辱没自己的帝王身边,自由安静地做完了。
“眼眶红了?”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颚,为我拂去眼角多出来的一滴泪,“莫非你画的那么糟?”
她倔强的递给他:“嫔妾画的,天下第一好。”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认真的核查绘出来的那几条支流与各充州偏远的郡县交汇处,半晌口气轻松了不少:“这不是画的挺好的。委屈什么?”
“嫔妾失态,实在是有错。”她一时半会说不出什么,只是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三番两次的失礼,娇憨笑着,“有些饿了。”
他侧头看向云窗外,暮色爬上书脊时,整座御书房像被浸入半凝固的琥珀。雕花槛窗将暮光切成菱形金箔,斜斜烙在紫檀案几上:“已经这么晚了。”
她忽然想起些什么:“陛下,您最开始召见嫔妾,是为了什么?”
他有一瞬失神:“你的小字。”
雪烬一时没反应过来,却突然闹个脸红,是昨日的事。未等她回答,他突然轻声笑起来,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贵人代表着什么吗?”
她很老实的回答:“皇上的宫嫔。”
“那你觉得,告诉朕小字可行么?”
她脸颊更红,最后拼拼凑凑的吐出两个字:“灼灼。”
“嫔妾的小字,是灼灼。”
“ 写下来。”他抽出一张宣纸,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字秀气的落在纸上。
“朕晓得了。”他颔首,随手将那张纸夹在书里,“你既饿了,就早些回去。”
又似乎想起什么,“有什么喜欢的书?叫周行拿去送给你。”
“多谢陛下肯为嫔妾费心。”雪烬一时汗颜,口中连连说不必麻烦周公公。堂堂大内总管,竟然给她一个小小贵人送书,无论如何也觉得不对。
“那就叫司籍司的人拿了送你。”他只是堵住我的下半句,“回去吧,天色晚了,有许多事不懂得地方就问沉壁。”
雪烬又是一伏,他今日的温柔渐渐消去几丝我心里尖锐的警惕,和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变得甜美,带了几分讨喜的稚气。
他在她头上抚一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