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暮春,太阳却毒辣得晃眼。
一个瘦弱的女孩在黄河边移动,她的脊背弯成一张弓,上面驮着一只四方木筏,木筏旁边挂着一只沉沉的布袋。
阳光热烈,她不时抬手擦去脸上的汗,紧了紧背上的绳子,深吸一口气,摇晃着身子继续往前走。
再撑一段路,只要能走到渡口,她就可以休息。
终于,她来到渡口,将身后的羊皮筏子放下,微微闭眼。
记忆逐渐模糊,眼前出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白净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有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要让阿爹给她讲故事。那是小时候的她,名叫谢玲珑,被鲁员外家养的戏班主一眼相中,进了戏院。
第一次登台,鲁院外的儿子呆霸王指着她说,这女娃真可爱。
等稍大一些,她上台扮丑角,呆霸王夸她扮鬼扮得真像鬼。
等到十二岁,她上台扮《莺莺传》中的红娘,呆霸王说,就是她了,我的第三房姨太太。
她恨得咬牙,把呆霸王骗到暗巷打了一顿,因此被赶出戏班。
阿爹无奈之下把她领到五猖庙,将她托付给了一个做傩面的怪老头。
“与其让人觉得可爱,不如让人觉得可怖,以后你就叫谢无常。”
这是怪老头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她却盯着怪老头手里的傩面,满是好奇。
一张诡异的鬼脸扑面而来,她伸手迎了过去,刚要抓到傩面,耳边传来一声嘹亮的秦腔:“吃着阳间饭,走着阴间路。风里来呀浪里去,羊皮筏子,赛军舰喽!”
是阿爹的声音,女孩惊喜地抬头,明明渡口就在眼前,视线却模糊不清,像被雾气笼罩的海市蜃楼。
渡口边高高的浪头上,颠簸着一架架羊皮筏子,筏子客跪在船头,昂首挥桨,肌肉鼓胀,似乎一门心思要在滚滚浪涛上划出一条路来。
黄河边背着羊皮筏子的筏子客渐渐多了起来,阿爹也在其中,他背着行囊,脸上含笑。
昨日,阿爹跟她说,宁国建国前的最后一战,有个紧急任务,要运送一批物资到黄河下游,如果用大船来运,至少需要一个月,但是改用六百多只羊皮扎成的羊皮筏子,不仅能载一艘大船的货,顺着黄河的水飞流直下,不到半月就能送到。有个将军前来征兵,筏子村的筏子客都要跟着那个将军去报效国家。
筏子客的身影随着浪花逐渐模糊,女孩焦急地喊:“阿爹,别走,不要丢下阿常一个人。”
阿爹转头笑着摆手:“阿常,等阿爹回来,给你带最新的聊斋话本。”
风掠过渡口,带来低沉的呜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那些记忆发出的空洞回响。
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铺满天空。每一片灰烬里,都隐约浮现着一张痛苦的脸,那是上千名将士的脸,他们误入毒瘴林,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送物资的阿爹也在其中。
“操吴戈兮~披犀甲……身既死兮~神以灵……”
一个老者戴着傩面,在漫天纷飞的纸钱中高喊。深沉的低频吟唱响彻大地,仿佛人神共泣,在天地间形成绵长的回声。身处其中,女孩产生强烈的渺小感与敬畏感。
是师父,是他在用《国殇》为亡灵超度。
师父身旁,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戴着傩面在跳傩舞,她跳得异常好,念咒、旋转、摇铃、吟唱、甩旗、点火,仿佛能搅动那狂野的黑暗,让所有鬼魂着迷。
伴随着一声高吼:“魂魄毅兮——为鬼雄!”
声音洪流般一种强大的召唤,魂魄从尸横遍野的死寂中醒来,朝虚空之中走去,越来越远,女孩追了上去,想要找出阿爹。
千百个魂魄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只有河滩上的羊皮筏子,被她从虚无之中拉了出来。
她瘦弱的身影冲着虚空大声呼喊:“阿爹,如果羊皮筏子消失了,筏子村的人,要靠什么而活?”
“靠意志和决心,去参加百舸争流大赛!”
声音逐渐飘渺,散在风里。
怪老头抚摸着女孩的脑袋:“无常,他们走了,回去吧!”
她一把抱住老人:“怪老头,不,师父,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偷懒,也不该不听你的话,你再唱一会,再一小会,我就能找到阿爹了……阿常不想成为孤儿。”
谢无常从睡梦中醒来,看了看日头,心里暗骂:谢无常啊谢无常,明日就是庙会,怎么日上三竿才起。若是明日自己假扮师父露了馅,就等着被师父逐出师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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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猖庙内,供奉的是五猖神,个个手执短兵器,威武粗犷,看着就令人生畏。相传五猖从前为非作歹,之后改恶从善,被百姓宽恕还被敬之为神,人们为其修了庙,并规定四月十五为五猖庙会。
谢无常走到庙后的一间厢房内,房间的四壁上挂满傩面,她熟练地走到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张方相氏的傩面,戴在脸上,然后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师父的玄衣朱裳,往身上一套,袖子遮住了手,衣摆直接拖到了地上。她挽起袖子,用一根腰带束起衣身,长衣顿时短了半截,勉强凑合能穿。
她是来偷师父的傩面和衣服的,谁知刚换上自己的衣服,袖中的闻鬼符化为灰烬。
莫非师父的房间里有鬼?
谢无常心里警铃大作,悄悄走到师父的书桌上,画下一张让鬼显形的显形符,念咒驱动。
屋内毫无反应,谢无常灵眸一转,想是师父在房间里部下了一叶障目咒,让人看不见鬼域空间,一个解咒口诀念出。
日光一暗,幽暗的烛火勾勒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形,他的脖子被屋顶垂下的项圈锁住,一头乱发高高竖起,头颅却深深埋下,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
“咦——”谢无常走近细瞧,才发现他赤裸着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将他身上的力量感完美勾勒。
随着烛火的下移,垂花般低下的头猛然一抬。
一张青灰色的鬼脸仰起,幽蓝的眼睛在看到谢无常的刹那,变得又惊又喜,仿佛第一次看到人类。
呼吸间,鬼脸向她扑来。
一阵刺痛从她的脖颈间传来。
这只鬼,在咬她?
饶是谢无常神鬼不惧,也被吓得死命一推,往后跌倒在地。
那只鬼还想往前扑,却被项圈死死勒住脖子。黑血从雪白的皮肤上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流下,终于不见他向前挪动半步。
濒死的绝望感迎面袭来,谢无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只有痛感,并无鲜血。
师父的房间里,为何会藏着一只鬼?
谢无常定了定心神,站起身,双目盯着鬼:“你,怎么会被囚禁在这里?”
烛光掠过他青玉般的面庞,那张堪称俊美的脸突然惨笑了一下,嘴角撕裂到耳根,仿佛要把她吃干抹净。
谢无常心神一颤,她一直想要一只厉害的鬼奴,用来研究巫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问灵符,只要贴上问灵符,这只鬼就得乖乖回答她的问题。
“是谁把你绑在这里?”
“一个怪老头。”
“他为何要把你囚禁在此?”
“不知道!”
谢无常思索了一会继续问:“你,有何特别之处?”
“怪老头说,有朝一日,我能统领鬼军。”
“鬼将军!”
谢无常几乎惊叫起来,在鬼界,大鬼小鬼恶鬼都不足为惧,只有这鬼将军,能号令千万恶鬼,是连通神之力的师父见了都要头疼的存在。若是她能与这个鬼将军结成主仆契,日后她想要研究巫术,岂不是十分方便。
谢无常越想越兴奋。
“怪老头可有与你签订什么契约?”
“没有,他只给我下了辟邪咒,让别人不能发现我。”
“若是有人想要与你结成主仆契,你要怎样才会答应?”
“只要那人能将我救出,我便答应。”
鬼将军话一说完,谢无常就收回问灵符,盈盈一笑,笑意中透着俏皮可爱:“我是来救你的,若我救你出去,你要如何报答我?”
“你想要如何?”
“跟我结主仆契,成吗?”
那张青灰色的鬼脸一怔,扭头冷哼一声:“不愿!”
什么?他刚刚明明说愿意的,真是口是心非!
“你知道,那个怪老头是谁吗,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见鬼就杀,绝不留情。不像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巫女。这间屋子里囚禁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左手边,就曾关过一只千年的女鬼,为了一个负心人杀害无辜,被那怪老头抓来封印记忆,变成行尸走肉;你右手边,曾被关过一只小鬼,专门吃孩童双目,被怪老头挖去双眼,砍下头颅当球踢……”
听到这里,鬼将军浑身颤抖了一下。
谢无常指着墙上的傩面,语气森然:“那些鬼最后都被封印在了墙上这些傩面里,变成了一张张粗糙、狰狞的傩面,日日被五猖神盯着,永世不得超生。”
谢无常本想编一些胡话骗他,让他心甘情愿地结下主仆契,谁知鬼将军没有被吓到,只好诈一诈这只鬼了。
“我明日就要去参加庙会,得赶紧去准备了,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想强迫!”
说罢,谢无常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出门,心里默念:一、二……
“等等!”
“怎么,反悔了?”谢无常跃到他面前,杏眼微眨,狡黠一笑,“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还没等鬼将军反应过来,谢无常已经割破手指,将自己指尖的血按在鬼将军的印堂上。
手腕被扼住,鬼将军将谢无常的手挪开一寸,目光森森地望着谢无常:“既然那个怪老头这么厉害,你如何能护住我?”
“我自然是比那个怪老头要厉害一点,你看,这屋子里不仅有玄冥阵,还有金丝罩,再厉害的鬼进来了都出不去,但是这些我都能轻松破了!”
说话间,金光一闪,谢无常将符箓贴在屋顶,一张金丝网落下,化为灰烬。她又将玄冥阵的阵眼指给他看:“看到屋内的东边的镜子了吗?我现在就盖上镜子,这样你出门的时候,就不会进入玄冥阵。”
鬼将军半信半疑:“我知道,主仆契结成之后,我就要对你唯命是从,你若身死,我也会跟着消亡。所以,我要求你不能让我做违背道义的事情。”
这鬼将军还挺有原则。
“好,我答应你!绝不让你做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等违法乱纪的事情!”谢无常答应得很爽快,毕竟,她只想要这只鬼来验证巫术,她的巫术只会救人,绝不害人。
看鬼将军还是不肯松口,谢无常没有耐心了,一把甩开他的手,将食指按在鬼将军的印堂上,念咒结契。
人血化入鬼体,那张青灰色的脸竟渐渐显现出温润的血色,如绝望中升起的月亮。有一瞬,谢无常仿佛见到了活的鬼将军。
于万军之中,一个身长八尺的俊美男鬼,长身傲立,眉宇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厉,一抬手,就将敌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灭,转身丢下一句:“哼,还是太弱了!”然后潇洒地走到谢无常面前,俯身行礼:“主人,我们走。”
“还不帮我打开锁链?”
被鬼将军一喝,谢无常回过神来:想象跟现实果然是有差距啊!她从师父常用的匣子里取出钥匙,锁链打开之后,鬼将军就消失了。
他这消失的速度,完全出乎谢无常的预料。
“见——鬼——了!”
谢无常皱眉说出召唤鬼将军的口令,鬼将军迎着风冲进屋,用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她。
“跑什么,你现在是我谢无常的鬼奴,先帮我去办件事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