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府城的青石板路,辘辘作响,姜竹月悄悄掀开车帘一角,鳞次栉比的店铺,往来匆匆的行人,迎风招展的青旗,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马车行了约一炷香功夫,便到了姜府门口,看着迎面而来的沈曜和他身后的马车,门房有些讶异,急忙吩咐人去告知家主,同时自己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说道:“沈大人可是有要事来访?辛苦这边请。”
沈曜翻身下马,并没有应话,只是看向马车,门房顺着他视线望去。
马车上下来娉娉婷婷一女子,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家小姐吗,怎么突然归家了,没听到小姐要回家探亲的消息啊,瞳孔瞬间放大,身躯僵硬了片刻。
姜竹月由姜恪扶着下了马车,站稳之后,就立马向沈曜屈身行礼:“多谢沈大人送妾身归家。”
沈曜收回视线,却又发觉了眼前门房的不自然,眸中星光一闪而过,姜竹月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道:“夫人谢意,吾心已领。”
众人耳边响起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姜家家主姜峦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还没靠近就拱手笑道:“不知沈都督来访,臣有失远迎。”
沈曜看着这张笑脸不达眼底的人,有些腻味,客套地回了一句:“我只是顺路送令爱一程。”
说完便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姜峦看着离去的人,嘴角的弧度不知何时落下,他转身吩咐道:“还不把小姐迎进去。”
姜竹月赶紧跟上,行李无需她操心,府中的下人会帮她整理到位。
听着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姜峦回头说道:“你先去见你母亲吧。”
是。
姜竹月穿过抄手游廊,越过亭台楼阁,片刻就到了母亲居所。
这是一座清雅幽静的院子,院外红墙环绕,绿柳低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连廊贯通,山石互相映衬,蔷薇顺势而上,花影倒映若隐若现,池水清澈明亮,有一白石板路在池上可通对岸。
一位女婢从连廊快速走过,神色匆匆。
“李妈妈,大小姐回来了。”
李妈妈闻言眉开言笑,这是一个好消息,要赶紧告诉夫人。
开心地走向房内,倏忽,轻快的脚步顿了一下,脑海转过万般思绪,脸色也凝重起来,没听说夫人说过小姐要归家啊。
“夫人,大小姐已经在门外了。”李妈妈摒弃杂念,欣喜说到。
月儿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坐在案前的富贵妇人急忙起身,快步走向门口,不愿在房间多等一刻。
妇人也近中年,身形极为匀称,生的一张鹅蛋脸,明眸皓齿,眉如残月,真是风姿绰约。
谢夫人越过门槛,把女儿抱在怀中,她激动的浑身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暗淡的双眸也一瞬间明亮了起来。
“月儿,你瘦了。”看着眼前身形纤细,脸色苍白的女儿,谢夫人还来不及开心,痛惜的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语中满是哽咽。
她脑海闪过各种念头,女儿出嫁多年,一直未有喜讯传来,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女儿被婆婆苛待,想着这次带着女儿去求子有名的道场拜拜。
再过片刻,又想到女儿自幼被她仔细的照顾着,难不成是姑爷坏了身子?
姜竹月温柔地安慰着跟前泪流不止的人:“娘,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看错了。”用手不断拍打着母亲的后背。
她是谢夫人最小的孩子,谢夫人盼了多年才盼来一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且她自小就聪明伶俐,谢夫人真是疼到心里眼里还不够。
及笄之后,父亲迫不及待将她嫁入闻家,生怕迟了一秒,闻家后悔退亲,母亲无力反驳和阻止这个决定,只能躲在房间内默默哭泣,姜竹月也无力抗衡,只能听从父命。
等到母亲情绪平复之后,她才讲述起婚后生涯,她嫁的是父亲好友闻怀素的嫡次子闻泽明,京城闻家也是世家大族,错综复杂的朝廷中,一半的权臣都是闻家的学子,所以她算是高嫁,如果不是父亲与闻家来往颇密切,说不定这个机会还轮不到她。
只是她宁可不要这个机会。
这种上嫁的婚姻她注定势弱,刚嫁过去日子还算不错,夫君不求上进,贪图享乐,婆婆也不好为难她,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她一直未开怀,婆婆则渐渐漠视她,闻泽明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流连花丛,甚至还令外室怀孕。
更难堪的是,闻泽明将外室也安置到了府中,这本不关她的事,君既无情我便弃,你纳你的,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可那外室却得寸进尺,在她的饮食内下毒,颐指气使地仗着肚子对她道:“夫人既然无法得夫君喜爱,多年也未开怀,不如趁早让出主母这个位子。”
姜竹月在闻府待了多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她在膳食房等重要地方也安排了自己的人手,汤还没送过来的时候,她就知晓了这个消息,只能将计就计。
她不想将余生耗在争宠互斗中,花尽百般心思只为取得渣男回头,花无百日红,今日斗赢了李姨娘,说不定明日来个钱姨娘。
事发之后,因闻泽明十分宠爱这外室,她又有孕在身,只不过罚了禁足,姜竹月心越发凉了,她的命是如此遭人轻贱。
姜竹月借此大闹,逼迫闻泽明与她和离,不然她就自己报仇。
谢夫人闻言大惊失色,握着姜竹月手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惊愕,不料闻家竟如此混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看着姜竹月悲伤的面容,谢夫人只觉得和离好啊,不然我就要失去我的女儿了,那遭瘟的闻家真是害人不浅。
忽的,像想起什么,本就煞白的脸仿佛成了一张白纸,身影也摇摇欲坠。
“月儿,你和离了,你父亲会大发雷霆的。”谢夫人攥紧女儿的手小声道。
家主心中只有家族利益,儿女私情在他那里完全不存在,月儿这次和离一定会让他暴怒。
正是两人执手互看泪眼时,一小孩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
“祖母,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去给你报仇。”小孩歪着头,狐疑道,并扬了扬他稚嫩的拳头。
话音刚落,谢夫人便将小孩抱入怀中。
“祖母这是喜极而泣,没人欺负我。”
什么是喜极而泣啊,怀中的小童子眨了眨眼睛,更加困惑。
“月儿,这是你大哥姜润的儿子,名叫姜恒,你叫他恒儿就行。”谢夫人摸摸小童小脸,止住眼泪道:“这是你姑姑。”
就是祖母时常挂在嘴边思念的姑姑嘛,姜恒吃着甜点想到,这些甜点只有来祖母院子才有的吃,平时母亲生怕他吃坏牙齿,不让他碰这些。
不一会,他的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叫了一声:“姑姑。”
桌上的甜点很快告罄了,他朝着姜竹月伸出双手,在等待着什么。
“这是让你搽搽他的小手。”谢夫人笑着道,点了点姜恒的小脑袋,“你这个小顽皮。”
一张精致可爱的小脸对着自己撒娇,姜竹月的心都要化了,稚子纯真惹人怜。
一阵笑闹过后,姜恒困意袭来,仗着自己年纪小,硬是要拉着祖母姑姑一起午睡。
“恒儿,姑姑今天才到家,你就别闹了,让姑姑好生休息。”谢夫人温柔地对着孙子可爱的小脸说道。
又是一番讨价还价后,姜恒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到自己院子休息。
姜竹月也跟着去了内室,十分自然地卸去簪钗,躺着床上朝谢夫人招手。
谢夫人也知道女儿归家路途遥远,想必也吃了许多苦,但是看着她搞怪的样子,不忍多问。
她沉住气,顺势躺在姜竹月身边,也睡了过去。
姜竹月一口气直接睡到了晚膳时分,而谢夫人睡了半刻钟后就醒了过来。
她坐在床边,仔细的描摹着女儿的面容。
姜竹月鬓发散乱,脸颊微红,原本丰润的身形却减去几分,瞧着被生活磋磨得整个人都憔悴了,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娘~”姜竹月醒来,下意识的伸了一个懒腰。
傍晚,余晖照树影,虹光落满墙垣,大房守院的小厮,娴熟的把房间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忽而,房中燃起了淡淡的清香,温热的茶炉也摆放就绪,更备好了换洗的衣物。
一炷香功夫,姜峦也换上了一身简约的长衫,他坐于案前,面容平静如水,眼神却深邃如海,让人窥不见他半点心思,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好似在透露着什么。
“你去把小姐请过来。”他挑了挑眉梢,漫不经心道。
姜竹月走进书房,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父亲身着一袭墨色衣裳,颜色纯黑的如同暗夜一般,窥不见光亮,长袖宽大如一片阴云密布,褶皱处隐约露出些许烛光,就像笼罩在人身上极端压抑窒息的影子,让人无法喘息。
“归家何事?”姜峦用毛笔正批改着公文,头也不抬的问道。
“父亲,我和离了。”姜竹月坦然说道。
姜峦眯起狭长的眼睛,原有的慵懒随性慢慢褪去,露出了他骨子里的锋利与贪婪,任何人都不能逃出他的掌控。
他将毛笔搁置一边,命令道:“再过几日,你便回去吧,好好解释清楚。”
说这话时,他满是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她在父亲眼中,只是他利益交换的棋子,是谋取富贵的筹码。
但是姜竹月不是以前的姜竹月了,经过这些年的后宅生活的打磨,她早已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傀儡,庭院深深,人心复杂,她得到了成长,不愿做依附于人的凌霄花,而是自己要成为参天的大树。
“竹月,你可知你和离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姜峦对着眼前没有丝毫悔意的人厉声道。
“女儿知道,但女儿不悔。”姜竹月语气坚毅,她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就如同黑暗中最亮的星,即使黑暗环绕,也要努力的发出自己的光。
姜家容不得太过任性的人,世家女不是好当得,享受了家族的荣华富贵,就应当为家族贡献,这才是世家女的使命。
“既然如此,过段时间你便清修去吧,希望你到时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