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冠雄见皇上虽然火冒三丈,可那称谓和口气还是家常式亲人间的,便没怎么收敛,也是一种至亲间地争嘴口吻道:“大兄!我那是怕去晚了他们就把人藏得都没影了啊!再说他们认都认了,你还怪罪我个啥啊?”
他顿了一下,又紧切道:“现在他们拒不交出朝廷重犯,皇兄你又把我召回来作甚?咱们可是绝不能不打他们的,否则我皇家威严何在、颜面何存?!”
这也是皇上心中恼怒天道门的一点,还甚是迁怒华飘羽的,眼前只对江冠雄怒道:“若非你那样肆意妄为,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么个骑虎难下的局面!若是不打,就正如你所说这般,若是打了,这又是一场损失重大、毫不划算的胜仗!这恶仗本是全无必要的,都是你做下的好事!如今朕真是天天收拾你的烂摊子,是不是朕从小怜你护你,把你那悍性都给惯成了如此混账的样子?!”
江冠雄听了他后面的话,也有些软了,意下道:“兄长从小爱护弟弟,弟弟心里都感念着的。好了大兄,这次算是我鲁莽了!那你是何主意?”
江冠伟道:“此事能和平解决最好。你在那边给我老实待着,对天道门威慑可以,绝不可擅自开战;给华犯传过朕的意思去,只要他肯束手回来接受审判、承担罪罚,朕就对天道门既往不咎!”说着冷笑了一声道:“朕倒要看看华飘羽这个人,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江冠雄虽很不乐意,却没再异言地应喏了。
谁知皇上还有下文:“另一面,传旨让各大畿县的驻军都备战待命吧。如果天道门一方执意与朝廷对抗,那就只能一战到底了。”
侍立在一边的福公公当即恭敬一应:“是。”
江冠雄也即大喜了起来,奉承道:“皇兄圣明!圣明无比!”
江冠伟没有理他,肃然直视着前方,又沉沉地说道:“把‘昭武符’取出来吧,送到岳家去。”
此言一出,连江冠雄和福公公都是心头一紧,面色猝然凝重了。
随后福公公才忙又一应:“是。”
江冠雄紧接着又惊又喜道:“皇兄,你要出动‘昭武符’了?”
江冠伟对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再正色道:“平常军士甚不适合与向太虚那等武门大师交战,都不知得先送进多少命去,就让岳峰等人去专门对付他等吧。”
江冠雄才不在意那些军士的命,只一味欣喜道:“如此最好!还是皇兄主意周全,弟弟真是马尘不及!”
江冠伟自顾自道:“还有,这件事,圣师是肯定会来求见朕作以斡旋的,你不要阻拦他。”
当年夏碧血因不喜厉帝为人和朝廷纷争而早早就辞了国师之位,可今上却对他甚是赏重;夏碧血后来增见了今上的性行,对他也是非常敬重。这么多年来,二人都是身远神交且时有来往的。
江冠雄及福公公皆是皇上的近人,也都知道这些。江冠雄当下嗔道:“皇兄,这还用得着你嘱咐?我再悍骜,也不能阻着谁面圣啊,何况圣师还和你关系殊常呢!”
江冠伟略点了下头,结束了这个话题,移目向了案上另放着的一沓关于会审的刑部奏章,从中不紧不慢地拿起了一份华飘羽的供词录奏,将华飘羽那句“当时我也实被亲王都不知怎么能寻来的黑*道魔头打了个一败涂地”给他念了一下,然后道:“冠雄,你给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
江冠雄一阵发懵,实有些粗莽直肠之傻样地愣看着他,“啊?”了一声。
江冠伟都被逗笑了,自己说了下去:“以往你私设武士(刺客)营等种种事情,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这次可好,连黑*道中的头子都能供你差遣了,冠雄,你利交的人物还真是广泛啊。”
江冠雄这才反应过来,简直对华飘羽恼火得要死道:“皇兄,那狗东西就是故意这么强调的,以引起你对我的猜忌!”
江冠伟鼻笑了一下,把那份录奏扔回了案上,倦懒地靠入了座中道:“罢了,你都是‘本朝的司马昭’了,朕还在乎这么旁枝末节的一条么?”
江冠雄真是恨不能立时揪出华飘羽来打个九死的,叫道:“皇兄,这全是那重犯疯狂反咬臣弟的!”
江冠伟未置是否,深沉地看了他片刻,露出了两分辛讽与怆凉道:“朕这么缠绵一病,你们就都按捺不住了,我亲生的儿子盼我死,我唯一的胞弟也是接连生事、百般气我地盼我死。冠雄,圣师来给朕看病时也明说了,这病已只能养着,我恐怕也活不了两年了;兄长与你从小相依为命,自问也是尽心疼你一场,如今你就这么急不可待的吗?”
江冠雄听了这话,委实一阵剧痛攻心,一迭膝行凑到了他跟前,真心悲痛道:“大兄,你不要这么说!你春秋正盛,定能还和劣弟相依多年的!劣弟也是一生都需要兄长护着,自己活不美满的!”
江冠伟爱恨交织、情感繁杂地看了他一会,实有千言万语却终是无谓再说一字,深深地一叹道:“你,去吧。”
江冠雄便也决然一收悲痛,站起对他深重有力地行了个辞礼,转身虎步而去。
江冠伟一直凝望着他,及至他的背影消失良久后,方怅然自伤道:“皇家亲情,总是因大利而凉薄;我和冠雄那么好的兄弟,也终逃不过如此。”
福公公早都恻容关顾着他,甚欲安慰一下,却始至未敢出言。正在这时,一名内侍把按点煎好的汤药送了进来,福公公便接过奉了上去道:“皇上,先把这药喝了吧,别的任何事都不紧要。”
江冠伟哂嗔道:“不过就是个调养的药,又治不了根,你倒还上心得很。”
福公公柔声道:“虽是如此,可圣师终归是超凡的,老奴看皇上连日喝了他开的这药,精神委实好了不少呢。”
江冠伟亲待地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接过那碗甚苦的药一饮而尽。
此后,福公公便劝皇上休息一下;江冠伟却拒了,从案上又拿起了太子的一封奏书,沉着脸再次看了一遍。
已被禁足于东宫的太子自华飘羽被捕后就心如油煎,这些天眼看事态发展至此,便再也顾不得什么的于昨日呈上了一封奏书,而且是一封血书!
此书中,太子将他和北鲜世子那事的始末都毫无隐讳地讲了出来,以说明华飘羽全是因他迂执才中了定王的圈套,后便作出了那样一番供认,都只是要为他除去所有嫌疑的!
当江冠伟看到太子转述出的华飘羽还曾劝阻过他的那段话“……还有个甚是要紧的嫌疑,就是涉及你继承皇位之事。历代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太子望承大统,好像盼其早点宾天似的,何况皇上还正值病中,最是烦躁多疑的时候……”时,就又是一阵如被说中了地恼火,禁不住怒哼道:“这个华飘羽,可真是会揣摩圣心呃。”
福公公微躬了下身作为回应,没敢就这事接话。
江冠伟继续看完后,把那封血书搁在了案上,若有所思,心意不明。
未几,于台长又来求见了。
江冠伟并没有嫌烦地赐见了。
福公公暗自恨恨地看着于嶙石走了进来,他自知那次刺杀事件必是定王主使的,此时便想:“二郎上次怎么就没把这老不死的真给弄死了呢!”
于嶙石也是一见到这个白白胖胖、心思阴毒的大太监就备感憎恶。他径直向前,拜见过皇上后,就侧身昂首一立,硬蹶蹶道:“老臣下面要说的话大涉定王,还请圣上让福内侍回避!”
江冠伟哂笑了一下,道:“你放心,他和定王再好,朕这里的要紧话,他也一个字都不会传给定王;否则且不论他对朕的忠心,起码他也得要自己的命呃。”
福公公很应景地缩了下头,给出了一副“万万不敢!”的样子。
于嶙石对他犹是厌恶地哼了一声,随即正对向了皇上进言起来。他已经知晓太子那封奏书的内容,现在便再讦定王诬陷太子主从、欺君罔上在先,这些天又如此这般的,简直骇人听闻、罪大恶极;而华近卫根本就是冤枉的,正是在已中定王圈套的前提下,为保全太子才作出了那样一番供认,又俱是被定王逼害才一至如斯的都成了“逃犯”,切望皇上能谅情宽恕他云云!
可是一如往次,皇上对他虽都好到再三安抚,却全然没有认同之意。
于嶙石这些天已是数次进言,至此也有些躁了,痛心急言道:“圣上,你把定王宠得都已尾大不掉了,这次他还是都在危害储君了,你居然还能如此信向他?老臣真不明白,你再倚重且眷爱定王,又怎么能把他偏护到这个份上呢?!”
江冠伟微微苦笑了一下,百事千情难以表述,无言地面对着他。
福公公心中冷笑道:“皇上和定王的感情,迥异于平常皇家兄弟,你们这些外人哪知周细?”随之便回想起了无数往事——
遥想当年,他们琼华宫的淑妃娘娘(江冠伟和江冠雄的生母)端庄孱弱,却伴着厉帝那么个劣性的帝王,终致抑郁而薨时,两位皇子大的才八岁,小的才六岁,从此就在那险恶宫廷中相依为命、艰难成长。
(其实在厉帝的所有儿子中,江冠伟排行第二,江冠雄排行第四;上文中他们那些大兄、二郎之类的称呼都是指在淑妃这一房中的排行。)
二皇子比四皇子虽只大了两岁,却自小就有长者之风,失去母亲后,他怜惜胞弟,对四皇子更是竭尽爱护与教养。四皇子对胞兄也甚是依赖和敬服,从小跟从着他勤习弓马,长大后又跟他一起南征北战、生死与共。
这其中的种种酸甜苦辣和深情厚谊,绝不是外人能感同身受的,也不是能对外人说得清道得明的。
厉帝昏暴荒唐、刻薄寡恩,较为正直的二皇子不受他待见;可说来也怪,四皇子自小顽悍,长大后却颇会讨厉帝欢心,倒常以他那副粗莽样子逗得厉帝哈哈大笑,比他兄长可得宠多了。他凭这份宠幸,必要时总在厉帝面前为二皇子说情的。
让人殊有记忆的就是萧大将被诛那次,正在出使太阴国的二皇子闻讯后扼腕痛绝,一回国就不顾一切地去向厉帝鸣不平,惹得厉帝大发雷霆,差点都把二皇子贬为庶人,也是四皇子及一些忠臣拼命劝谏才终于作罢;不过二皇子还是被禁闭了好久。
还有一件极端重要的事。
原本厉帝共有六子,后来他的长子和排行第三的太子(也是唯一的嫡子)皆早薨了后,二皇子就该是名正言顺地成为储君,可厉帝却属意他最宠幸的五皇子,甚至还戏玩般地把大位给四皇子、六皇子全许了个遍,偏偏就是对已年纪最长且劳苦功高的二皇子视如不见,无论一流包括于嶙石在内的恪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道的臣子怎么死谏都不改胡闹;搞得几位皇子成天价地明争暗斗,自是政局动荡国家不宁的,他倒像在看乐子一样!而在这期间,只有四皇子是从未被那大位诱动过,一心支持着二皇子的。
就这样直至厉帝驾崩时,早也有一帮拥趸的二皇子虽然可以成功得位,却是四皇子替他杀戮了那两个也图皇位的异母兄弟,为今上担下了残杀手足的恶名,保全了今上的清誉!
这件事,今上可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
今上继位后,便将四皇子改封为了定王,长年来对他不但一如当初视若稚弟地疼爱翼护,还添了种深为感恩之情;无论定王干出什么狂悖之事,今上都舍不得对他动真格的……
当然,也只能说今上在帝王里是个很有情义的,若换成通常帝王,再怎么也不会对定王重情和记恩成那样!
于嶙石得不到皇上回答,愈发地焦迫疾首,激动犯颜道:“皇上,恕臣直言!当初先帝误国多年,终于由你继位时,我等臣子真如久旱逢甘雨般地庆幸;你本实乃一代明君,不但英明勇武,还仁义宽容,否则也不会厚待老臣这种不合时宜之人!可是如今,你也实是有些老病致昏了,竟然如此地不辨忠奸、纵曲枉直!”
江冠伟确实被激怒了,断喝道:“于嶙石!你,放肆!”
于嶙石一撩袍摆跪在了地上,不惧生死地梗梗面对着他。
江冠伟却仍是宽容地让他起来了,不愿被他看成昏君地讲道:“也罢,迟早都得让你知道的,朕现在就告诉你吧:这次无论朕是不是信向定王,都想借此机废了太子,另立长子荣王。”
于嶙石这才明白了皇上的心意,却没有半点释然,只有更为惊痛的,厉驳道:“太子乃皇上嫡子,素无大过,何得妄言废立?!”
江冠伟继续讲道:“太子已过冠年,却犹是一派文弱慈软,几无一点肖朕的,实在难承大任。本来也还不甚要紧,只要朕活着,定王就绝不会反;可如今朕天不假年,届时太子又岂是定王的对手?只有荣王,勇武足智,甚是强能,才能与定王对抗!”
于嶙石听他说到“天不假年”时也是心中一痛,可接着听完就顾不得那些了,先是惊喜道:“原来你并不是没有防范定王的!”随后又急驳道:“可你也不能为此就废了太子啊!
“圣上,纵观历史,强能的帝王也多易变成骄狂自大、专断恣行的暴君!而太子倒正是贵在仁慈,将来必会爱民如子,可是个难得的仁君啊!”
江冠伟也有些疾首了起来,苦苦说服道:“于台长,一个帝王,光有仁慈是不行的,还得有权术狠心!就算无关定王,太子也远不及荣王能理好国政、惠及万民的。你乃梗直之士,眼前难明这些,可你记住朕的话,一个帝王,如果若羊,那还不如若狼!”
于峰石双目一睁,万难认同地又是一顿据理力争!
江冠伟苦恼地看着他,撑着病体正要再劝两句,却迸发出了一阵急剧地咳嗽!
于嶙石顿时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近了上去,真情悲痛道:“皇上你要不要紧?你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江冠伟微伏在案上喘息着,没有再说什么,对他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于嶙石也不好再为太子和华飘羽争言,且也委实忧痛皇上的身体,便告退离开,郁结而归了。